花花
草坪里的蛐蛐鸣叫声,随着午夜的深入,越发地有力和响亮,仿佛要穿透整个的空间,飞向太空以外的地方。蓝科静静地听着,没有一点睡意,想着等于是自己主动约了吴京菘在今晚共进晚餐,这样单独相处总不太好吧。蓝科很想在微信上给他留言,谎称自己明天有重大的手术要做,不能共进晚餐了。医生做事严谨、求实和守信的天性,令她始终没有发出这样的信息。而吴京菘,除了在白天发过来一张照片,也没有一个字的留言。大概,他也和我一样,不知说什么好吧。蓝科看看手机,连像往常那样每天给自己道一声晚安也没有。没有了晚安的问候,夜晚也似乎变得漫长了些。
蛐蛐清脆的鸣叫声里,混合着从隔壁房间发出的沉实鼾声,如同歌声里的和音,起伏的节奏里夹杂着轻轻的叹息。鼾声和叹息声,让蓝科心有余悸地想着昨日清晨发生的一幕。陈淮皱着眉,咬着牙,一言不发里储满了愤怒从门外进来。原因是蓝科在他出差的时候给他打了电话。习惯于承受医患压力的蓝科,本想在陈淮回家时给以拥抱,以缓解这份不快。当抬头看到陈淮的脸,害怕令蓝科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而陈淮,侧着身子从蓝科的身边滑过,满满的火药味如同即将要爆炸的一颗炸弹,又忍住了不让爆炸。
蓝科的病人很多,好多病,蓝科没有能力去治愈,吴京菘的妻子就是。面对看不好的病人,蓝科的心情总是沉重和难受的,这是工作十年来最让蓝科竭尽全力钻研业务的动力。“总有一天,我会让更多的病人好起来!”这样的信念,让蓝科不分昼夜地沉浸在自己的事业里,许多时候,甚至忘记了还有陈淮在同一所房子里。久而久之,陈淮开始在晚上和朋友喝酒,慢慢地又喜欢了打牌。蓝科看着他的变化,心里内疚,估算着SCI论文完稿的时间,估算着多去陪伴陈淮的时间,只是估算而已。事实上,医生24小时手机必须保持通讯畅通,连夜里要想安稳地睡一觉,也是难得的,这让陈淮十分烦乱,干脆到另一个房间睡了。
经过反复检查,吴京菘的妻子,被确诊为卵巢癌,蓝科不希望有这样的结果,她还那么年轻,他们还没有孩子,他们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完成。可是命运,它全然不管这些,它只认现实,不管人们需要还是不需要,不管年轻还是年老,只有去接受和面对。当前最好的控制病情的办法,只能是手术治疗。
对于癌症晚期来说,手术已经是相当顺利的了,吴京崧看着从手术室出来的蓝科,询问的眼神里充满感激。
蓝科勉强地笑着,彼此都知道病情并不乐观,但又说不出安慰的话。再爱的人,尽了心和责任,会随着时间慢慢安心和遗忘。这不是坏事,是让生物健康生存下去的自然法则。
可是,在彼此在乎的时候,总希望生死相依,永不分离的。吴京菘对妻子的关切和忧伤,令蓝科比较起了自己的情形,眼前浮现出清晨陈淮凶狠的眼神。那神情,如同烙印镌刻在蓝科的心里,她的心像被撕裂般的疼痛。
吴京菘被这样的气息感染着,内心感觉着某种不安,这种用尽力气压制着的痛苦气息,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在蓝科身上感受到。吴京菘默默地看着蓝科,将手里握着的纯净水递给了她。
蓝科接过水,那是他喝了一半的水,突然心里想要他拥抱住自己,对之前拒绝他的邀请感觉到心痛,忘记了那个还在手术台上等待苏醒的病人,忘记了他是自己的病人家属,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可好?”
万籁俱寂的夜,蛐蛐的歌唱依然响亮穿越,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蓝科看着手机里面吴京崧的相片,相片里面的人,神情很严肃,饱满的额头上,头发向后自然地梳着,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搁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地坐在沙发上,沙发后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规章制度。
随着曙光的临近,鼾声戛然而止,传来了几声咳嗽,随之地板上踢踢踏踏响起拖鞋的声音,声音穿过客厅,向卫生间走去。
“你会生活吗?放包餐巾纸在厕所,我能擦屁股吗?”陈淮暴戾的声音从洗漱间传出来。
“先用用吧,晚上我去买。”
“我不是说你,你连起码的生活都不会!你更不懂什么时候说什么做什么!以后我出门,请你不要管我!”
“出门在外,总是会叫人牵挂的。”
“牵挂?还总是?你这是不信任我!”陈淮气呼呼地走进卧室,暴力地打开衣柜,取出白色衬衣,用力套在身上,出门去吃早餐,留下重重的关门声。
蓝科看着陈淮狂风一样地在家里旋转,听着他气势汹汹的语气,所有想说的话都被这样的气势堵住了:“回来不说话也就算了,一说话,就这样做得似有深仇大恨一样?”
“可是你懂么,家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哪天你会准时下班?有哪个晚上你不是电话一个接一个?有哪个节假日你是休息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场合,你扔下我说走就走,你有想到过我的存在么?”
“当然有。”
“有是有,只是在我出差的时候!”
晨起的鬧钟响起,盖住了微信的屏幕。
蓝科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随即又突然收住了。我是医生,我不可以哭!蓝科对自己吩咐着,吃着微信外卖准时送到的早餐,一上午的门诊,需要许多精力和体力。
镜子里头,温暖的笑容,姣好明亮的脸,配上柔软的长发,用发夹夹起成马尾。每周两次孕妇游泳课堂的陪护游泳,令蓝科全身散发着健康青春的气息。浅弯的眉毛,饱满的嘴唇,加以修饰,再换上紫色秋裙、黑色高跟鞋,再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直到看不到眼里的泪光。
专家号已经满号,其中一大半是老病人,借着来看病的名义,实际上是来谈心。
新病人中,有三个是得了梅毒怀孕的,怀孕后检查才知道有梅毒,她们淡定的眼神令蓝科感到痛心,他们似乎认为,只要注射三次青霉素就可以了事,就可以幸福地生活了。
还来了个19岁的姑娘,一脸学生气,怀孕2个月想要做无痛人流,考虑到她已经第三次怀孕,蓝科让她回去将事情告诉她一无所知的父母。人流可以,可能从此会无法再怀孕。
接着来了一个病人询问,第三次剖腹产是不是真的像百度所说的有那么多的身体伤害。因为她不答应为了生男孩而继续怀孕,她愤怒的丈夫已经上诉法院威胁她要离婚了。现在她发觉自己又怀孕了,她不能肯定这个孩子是不是男孩,也不想离婚。蓝科让她先回家,过几日冷静冷静再做决定。
最叫人迷茫的一个病人,是在举办婚礼前,男人坦然告知,结婚可以,但想要孩子,必须人工受孕。结果没能怀孕,反因催卵造成了卵巢囊肿。问及她丈夫是否知道她生病,回答是不问不管,只要他开心,只要她不去管他,不告知他父母他是同性恋。
看着她们,蓝科产生了先前没有过的无力和无奈,她很想去帮助他们全都好起来,不只是帮助她们的身体,还有她们和美的生活。
最后两个病人,是一对都曾有过婚姻和孩子的夫妇,结婚两年了,没有怀孕来求诊。
“你们各自都有孩子,也不用那么着急啊!”
“蓝医生,我是真的很爱他,很想有一个他的孩子,你就帮帮我吧!”
蓝科的心颤抖了,为什么自己不会说这样的话?不禁想起自己做人流的情景,尽管陈淮说着安慰的话,让自己安心做科研和考博,孩子还可以有,但他眼里有着泪光。此后蓝科全身心投入在了事业、学业和科研上,人流后采取了避孕措施,至今没有解除。陈淮嬉皮笑脸多次要自己取环,自己嘴上是答应了,但事实上总是忙于工作,一拖再拖。
忙于工作,真的有那么伟大吗?蓝科看着病人一个一个或多或少满意地离去,心里没有了先前的欣慰,反觉着从没有过的失落。
蓝科停止了下午的出诊,并违反规定关闭了手机。没有家庭支持的工作,再出色那也是失败的,蓝科深深地被这种失败感震慑着。
秋天的风,在树林和田野里穿梭,再回到城市里飘散着清香,蓝科深深地吸吮着,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热闹的大街,和相拥遛街的情侣,蓝科想起了新婚时的情形,当时,陈淮拥着自己说:“我敬爱的老婆大人,您那双手,得留着细腻敏感,好做好每一个手术,千萬不能忙家务给弄粗糙了。”这所说的一切,陈淮他做到了。而我蓝科,却是从来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连谢谢都没有对他说过。
街边电影院的海报是《湄公河》,而我还是10年前和陈淮一起看的《NaNa》。那场电影很吸心,高刚和方新武合影的那一刻,蓝科已经不去擦眼泪,任凭泪水流淌了。和陈淮已经许久没有在一起合影了,5年?6年?还是7年?记不起来。
走出影院,夕阳红红的脸搁在高楼顶上,下班的人们急匆匆赶着接孩子,赶着回家做饭,充满了生活气息。蓝科打开手机,有许多个未接电话,陈淮的就有20个。
烘焙屋飘出了甜蜜的香味,蓝科看着橱窗里面各色的糕点,都曾经一样一样被陈淮买回来放在自己的手上。橱窗映照出蓝科颀长的身材。那个身材,是多么自私啊,特别是里面的那颗心!一万次不关心陈淮的理由都是时间不够。“你忙,除了你,别人就都不行了么?"陈淮在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抗议的?是在人流以后自己只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继续一个接一个为病人做手术而生气吗?陈淮的脾气,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再温柔的吧?蓝科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陈淮大声说:“蓝科,我告诉你,你不只是那些病人的,你要知道,你还是我的。”
铃声响起,微信来了,吴京崧询问她几点下班,他过来接她,并告知餐厅已经订好。此时天色将晚,晚霞的颜色越来越浓烈和温暖,鼓动着人们去相聚畅言。蓝科看着信息,默默地祝福着,祝福着这个在自己困惑的时候,可以说说话的人。但是在特别伤心的时候,也是不愿意让人感觉的,那样,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相伴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吴京菘的微信再次响起:“15分钟后,我在你单位的停车场等你。”
这句话是多么熟悉啊!蓝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欢快的、激烈的心跳!
“15分钟后,我和铁马车在你单位的停车场等你。”以前陈淮也是这样给自己短信的。记得10年前的第一次相约,蓝科开心地看着陈淮说:“你看这些菜是多么美味,我们一起赶着马车去卖菜吧,将生活的幸福送给千家万户。”从那以后,陈淮就将汽车叫成铁马车。
回忆,成群结队地回到了心里,在身体放空,精神也放空的时候。
夕阳西下,街边和橱窗里的灯,都开始亮了起来,璀璨的灯光里,蓝科的微信来了特殊的铃声,那是陈淮特有的自制的铃声:“老婆,你在哪里?我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