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针

2017-05-06 10:51周昌辉
满族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顶针苞米大叔

周昌辉

母亲跟我商量个事,却囁囁嚅嚅的。嗨!有事尽管吩咐儿子。你用车拉我出趟远门。母亲的表情告诉我,她不是出去旅游。不由问,要去哪?母亲说,我心里装着个愿望,好多年了,现在想了却这桩心愿。哟!心里还有个多年的秘密呀!我想去探望饥荒年救过咱全家的耿大叔。

啊!在我们家的历史上,确曾有过一段特殊的记忆。

大地不知被谁惹恼了,连草都不愿长,更不用说庄稼了。饥饿像瘟疫般在蔓延着。

家里已经断顿了。小哥仨面黄肌瘦,前仰后斜地躺在炕上。父亲挓挲着手,里屋外屋转了几个来回,最终只是决定和小哥仨下棋。仨兄弟各守一个棋盘,父亲走马灯似地依次在棋盘前落子。儿子们行棋缓慢,神情漠然。父亲落子如飞,强做笑颜。刚入中盘,小弟突然伏倒在棋盘上,把黑白相间进退有序的棋局,弄得散乱不堪。小弟身子最弱,饿得昏过去了。母亲匆忙给小弟喂几羹匙糖水。小弟慢慢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妈,我饿。母亲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继续喂糖水。

父亲想用精神食粮跟肉体饥饿相抗衡,无奈,本能很快就把理想打得粉碎。母亲铺被褥,让我们早早躺下。一边铺一边说,躺下不动弹就不饿了,睡了就不饿了。

饥饿的睡眠被惊醒,是父母吵架,还是母亲向父亲主动吵闹。饿昏了小弟,深深地刺伤了母亲。她因三个儿子吃不上饭而愧疚,因灾情无期而烦燥,怒问父亲,孩子什么时候能吃上顿饱饭?这老的老小的小,不能等死啊!这一反常态令父亲惊愕万分。几欲张嘴又合上,憋了半天才说,单位给职工搞淀粉(将桑树叶、橡子、苞米核子等磨成的面),过两天就要弄回来了。母亲追着问,这几天怎办?淀粉弄不回来怎办?父亲抓耳挠腮回答不上来。

快后半夜了。母亲边流泪边翻找出旧衣物,或是缝或是拆或是改地干起来。夜深人静,母亲的剪布声,撕布声,走针穿线声,似乎把这万籁俱寂的夜给搅碎了。这么晚了,你不睡觉,折腾什么?母亲也不搭理父亲,一直干到天亮,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母亲带上几乎忙了一宿拾掇改制出的旧衣服,拉上邻居吴婶,下乡换粮去了。

母亲和吴婶两个妇道人家,从未出过远门,既没熟人投,也没亲戚奔,冒懵就去了乡下,让人多担心啊。都是让饥饿给逼的。父亲要骑车下乡去找,奶奶数落他,尽在那瞎嘚瑟,你上哪去找?媳妇不是办事没边没沿的人,只是苦了她了。你能拿回家吃的,女人也犯不上遭这个罪。

在父亲眼中,母亲就像个爱絮叨的下属。父亲有双很珍惜的皮鞋,逢节假日和特殊日子总喜欢穿上。每次都先让母亲找出来,母亲给擦拭得铮亮。穿完了,母亲又擦拭一番收起来。擦拭时母亲总会说,想穿了,就不会赶早找出来擦一擦?不穿了,就不能自己擦擦灰打点油收起来?母亲每次都絮絮叨叨地说,父亲每次都利利整整地穿,就是从不照她说的做。

父亲常说母亲的一句口头禅是,尽干没用的事。母亲擅长裁剪缝纫,是有名的巧手。时而有爱美的女人,跑到母亲跟前可怜巴巴地羡慕死了那些漂亮衣服。母亲让她借来样衣,参照来琢磨去,仿做的衣服也有模有样。所以,邻里朋友家的针线活,经常上门求助母亲。父亲又是那句口头禅,尽干没用的事。其实父亲没注意,这些针线活虽说不挣钱,求母亲的人都过意不去,来时总是拎点吃的用的生活必需品,在那个困难年代,实是给生活添了不少补贴。

父亲还时而拿母亲常年戴在手上的顶针说事。不干针线活时,也总套在手上,戴不起首饰,拿铜顶针当金戒指了。母亲不愿听,没首饰得你给买呀。父亲没话了。母亲不算完,顶针总戴在手上你看不惯,这双手成年累月不停地干活,你看得惯吗?父亲气哼哼地说,家里的活你不干谁干!母亲更不服了,你在单位八小时当领导,回家还当甩手掌柜的。什么时候见你帮家里拾根线拢把草了?父亲眼睛一瞪,我一个大老爷们,整天给你们拾线拢草啊?父亲显然强词耍赖,但眼睛一瞪就好使。母亲虽不服,仍喋喋不休,但语气已低了好几度。

尽干没用的事这句口头禅,恰恰是母亲最不爱听的。于是就成了俩人吵架的导火索,吵架快成家常便饭了。吵架时父亲总是音高气足,母亲往往沉声低语。母亲还常常掩门关窗,不希望邻居们听见。

母亲带着吴婶,背着装有衣服的包袱,奔大山去了。母亲的逻辑是,山越深,人就越少,吃的就不金贵。而山深人少的地方,穿的用的相对就金贵。路上,吴婶不停地疑问,母亲都反复这样解释。

傍晌,在河边灌了一肚子水,稍歇一阵,继续向深山跋涉。

西斜的日头烤得两个女人头晕脚软。吴婶早就要停下来,母亲还是坚持往深山里走,不停地往深处走。河流越走越窄,日头越走越低。两个人终于决定,就近落脚。

一个光头男人在路边打量她们。走近时主动打招呼,走亲戚啊?找村上哪家?吴婶说,不走亲戚,想拿衣服换点粮食。男人眼睛落在她们背着的两个大包袱上。母亲问,村子还有多远?不远了,跟我走吧。给你们找个富裕有粮的人家,说着就帮吴婶拿包袱。吴婶如卸下千钧重负般轻松,母亲却有些急,不认不识的,怎么好意思让人给背这么大的包袱?边说边从男人背上夺下包袱,让吴婶重又背上。弄得光头男人挺尴尬,吴婶却一脸无奈。

下了沿河大道,拐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便陆续有人家了。吴婶向光头男人问这问那。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应着,走得却挺快。走了好一阵,有一老者牵头牛迎面而过,又转身问道,楞子!你有客了?母亲和吴婶放慢了脚步,男人只好停下。老者又问,客从哪来呀?光头男人吱不出声。母亲说,我们从城里来,想用衣服换点粮。这位大兄弟说,领我们到村里找有粮的人家。老者听了,转脸盯着光头男人问,村口早过了,你要往哪个沟岔里领?我,我先领她们歇脚。到哪歇脚呀?到你那光棍光板的木棚子里歇脚?不是,耿大叔。光头男人欲掩欲捂的。他挺畏惧这位老者。老者说,领她们进村吧。径自牵着牛向村里走去。光头男人却说,耿大叔,我先回了。说完撇下兩个女人,一溜烟消失在山中小路上。老者望着匆匆而去的身影,无奈地摇摇头。

老者薅了几把草,挽了几下,挽成一根草把。把母亲和吴婶身上的大包袱系在草把的两头,一边一个跨在牛背上,向村里走去。吴婶跟在后面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向老者打听。那光头是干什么的?用衣服能换到粮吗?老者说,干什么都得明天再说了。你们走了一天的路,先找个地儿歇着。我家人口多,不嫌弃,就在我家将就一宿。

路上时而碰到村上人和老者打招呼。耿大叔,放牛回来了?回来了。哎!这两个城里人带了些旧衣服,想换点粮。吃完饭到我家挑挑,看有没有合适的,粮食换衣服图个方便。母亲心生感激,耿大叔,我们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老者淡淡地说,没什么可谢的。母亲说,我们最怕这包袱怎么背来再怎么背回去,现在心里踏实了。怎么会呢?就是不背衣服来,山里人也会让你们背粮回去的。家里不是断顿了,哪能让两个女人冒这个险遭这个罪。

耿大叔家果然是大家族。高堂在上,儿孙绕膝。晚饭后,碗盘还没收拾完,就有村里人来选衣服了。遗憾的是我家和吴婶家孩崽多,包袱里大多是孩子的衣服,而村里人都想给大人换衣服,小孩子泥里水里都能将就。这里虽不像城里粮食那么金贵,但仍然生活得艰难。场院上嘻闹的娃娃,还光着屁股疯跑。男人女人光着脚板的随处可见。耿大叔说得好,我们没断顿,得感恩这里的大山大河。地上有野菜,树上有野果,河里有鱼虾,山里有猎物。只要能吃得了苦弯得下腰,就饿不死人。我们就是太穷了。什么时候,能让城里人山里人都不缺吃不缺穿,都不受穷呢?

晚上宿在小儿媳的屋里,小儿子出民工到公社修梯田去了。小儿媳长得挺标致,也很聪明,过门没几个月,仍沉浸在幸福生活的甜蜜之中,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家中突然来了两位城市大嫂,又带了这么多城里的衣服,便不停地问这问那。母亲想,多亏耿大叔一家热心帮忙,为什么不在小儿媳身上表示一下谢意呢。想到这就打开包袱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问小儿媳,你喜欢什么样式的衣服?小儿媳寻思半天,也说不明白喜欢的样式。母亲仔细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前襟后腰直筒筒挺着,也没掐褶绉。自然就显不出新娘苗条的腰姿来。反而让人产生矮壮的错觉。也难为她们,山里人的穿着几乎一水儿是不带修饰的便服。母亲对小儿媳说,我给你件衣服留个念想,只是我手头没有新布料,只能改件衣服委屈你了。但我保证,一定会把我们的新娘子打扮得更漂亮。说完,拿出一件八成新的紫平绒面料的衣服。平绒面料在山里人眼中可能太洋气,所以没被人选走。母亲问,喜欢吗?小儿媳轻抚着绒面,惊喜地说,你还会做衣服?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这面料你不嫌弃,就用它给你改件衣服。小儿媳兴奋中显出些娇羞。这种绒乎乎的布料好金贵啊,当然喜欢了。我用一盆苞米来换。母亲忙说,是送你的,你们全家这么帮我们,怎么感谢都觉得亏欠。三个女人说着贴心的话,忙着美好的活,天没亮,衣服就改好了。这才匆匆躺下补了一觉。

早上吃早饭时,小儿媳美滋滋地在婆婆面前显摆身上的新衣服。婆婆左边瞅右边瞧啧啧不休,这衣服板板正正挂在肩上贴在腰上,是城里洋服店的手工吧?俺媳妇也变成城里人了。小儿媳被婆婆夸得好受用,不是洋服店的手工,是城里大嫂用她的衣服特意改了送给我的,我们仨人忙了大半宿呢。耿大婶既吃惊又不过意,拉着母亲的手说,这么金贵的料子,这么好看的样式,太让你破费了。母亲一个劲说,应该的,不破费。耿大婶又说,我第一眼看见你手上的顶针亮锃锃儿黄净净儿的,就知道是个针线活的巧手,却没想到会做得这么好。瞧!你这顶针可不像普通的顶针。两个善良勤劳的妇女,竟因一枚顶针惺惺相惜起来。耿大婶握着母亲的手,端祥着顶针。这枚顶针比普通的铜顶针稍厚,似乎也稍宽一点。除了圆圆的小凹坑排列的整齐有序而外,上下边缘有如意纹,由于纹饰线条太细,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显得格外精巧雅致。耿大婶说,别看妇女都有一个两个的,你这个倒像是老货。母亲说,这是我母亲以前用的,我出嫁时给了我。耿大婶笑着说,怪不得吗。

这一天,小儿媳领着母亲和吴婶,背着衣服,沟里进这家,坎下串那家,几乎走了个遍,包袱里的衣服也所剩不多了。每到一家,女人们都好奇地夸小儿媳身上的衣服好看。小兒媳每次都兴奋地指着母亲说,这衣服是城里大嫂亲手做的。女人们嘴里都夸赞不已,心里羡慕着也有些许的嫉妒,有的甚至流露出也想做衣服的意思。女人们的种种心态,让小儿媳满心受用,好像女人们赞赏的就是她,好似身上穿的衣服是她做的。

母亲和吴婶换了近一百斤苞米。耿大叔找了条旧麻袋。母亲和吴婶把盛在盆里兜里袋里的苞米,都归置到麻袋里。小儿媳一边帮着拾掇,一边兴致勃勃地说到各家换粮时,女人们如何喜欢她穿的衣服,如何也想做这么漂亮的衣服。耿大叔叭嗒着旱烟袋,心里渐渐有了个主意。慢条斯理地说,俺这村在沟膛紧里头,男人出一趟沟也老费事,更别说女人了。你们如果能在村里做衣服,那可是帮了女人们的大忙。不过山里穷啊,只能以粮顶手工。你们觉得这事行吗?母亲说,当然行,耿大叔这又是在帮我们。又瞅着吴婶商量说,你先回去送粮,我留在这做衣服继续换粮。也不知家里饿成什么样了?换到粮,得赶紧送回去救急。耿大叔直点头。吴婶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又说,我在这里做衣服换的粮,咱两家一家一半。吴婶默默地去拾掇准备回家的东西了。

耿大叔请往镇上送石头的马车捎吴婶一程。车把式鞭稍刚扬起,大队民兵连长赶来了。眼见鼓鼓的一麻袋苞米,好似抓到了投机倒把的证据。吴婶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母亲请车把式把耿大叔找来。民兵连长主动和耿大叔招呼,老支书,你忙着啊?我不忙,你这是忙什么?有人倒买倒卖粮食。边说边指着马车上的苞米。耿大叔问,你们多钱买的又想多钱卖呀?母亲说,这是用衣服换的,家里多少张嘴等着它救命呢,无论如何也不能卖的。耿大叔对民兵连长说,赶上大饥荒年,城里人吃的犯难,到山里来淘换点糊口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怎么扯上投机倒把了?民兵连长说,有人到大队举报,我也没办法。有人举报?准是那游手好闲的楞子举报的。二流子的话你也信?民兵连长满脸窘困。耿大叔还要发火,民兵连长说,这事听老支书的吧,我走了。说完急急地离开了。

吴婶送回家的苞米,救了两家人的性命。

母亲继续留在耿家,为村民们做衣服,开始了她人生第一次直接产生价值的劳动。

山里女人爱美之心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只是没人给她们送来美。母亲给她们裁剪时尽情发挥着想象,不仅一改村民千篇一律便服的款式,裁剪出胸褶腰褶以凸显出山里女人的韵味,还变着花样把兜和领弄得多样多姿。母亲不忍给这些极爱美的女人用一块布完成单纯的一个明兜,裁剪的挖兜样式也变出多种。把个兜盖也摆弄出月牙形花结形。母亲也不甘让这些淳朴的女人脖颈上佩饰着呆板单一的翻领,立领圆领高领甚至是无领,把敦厚女人们美得目不暇接。媳妇姑娘们,请母亲给她们设计,任由母亲给她们裁剪。母亲的手艺,启迪了山里女人对美的渴求。村庄里荡起缕缕美衣美女的山风,飘起阵阵彩衣彩裳的烟霞。

这次下乡换粮,让天天围着锅台炕头转,时时耗在居家琐事中,年年靠着丈夫吃饭的母亲,发现了自身的价值,体会到了生活的乐趣。怀揣几分自信和自豪,背着用辛勤和智慧挣来的酬劳,回到了家。

我开着车往母亲当年换粮的山村奔去。车出城,已上了国道,母亲突然让我掉转车头。怎么了?改变主意了?不是,你把车先开到咱老宅子去。老宅的房子都租出去了,你去那干嘛?我想去看看你吴婶。如果她愿意,就一块去看耿大叔。车正横在国道上,我却愣在那。自那次换粮之后,母亲始终对吴婶不理不睬,冷了她三十多年。此时却要去看她?母亲问我,怎么了?这样不好吗?我连连说,好,好啊!

那次换粮母亲乘兴而回,决没想到,面对她的却是场灾难。

是母亲回家的第三天。我中午放学,远远看见好多人围观在家门口。家里出事了?进到院里,邻居们交头接耳。投机倒把粮食犯事了。不能吧?我骤然心跳加快,血往头上涌。匆匆撞进家门,家里一片狼籍。外屋地装粮的米柜敞着盖,面袋米袋扔了一地。里屋地上,书、本、报纸散乱不堪,几乎无处下脚。里屋炕柜上的被垛掀倒在炕上,柜门和抽屉都拉开,柜里的衣物丢弃的到处都是。几个面孔严肃的人还在翻着找着。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偎缩到母亲跟前。母亲却异常镇定。搂着我的肩安慰说,别害怕,不要哭,你先到同学家去玩。我凄凄地问母亲,家里出什么事了?母亲擦着我的眼泪说,妈妈会处理好这事的。又从干粮笸箩里拿出三个掺合柞树叶子淀粉的窝头对我说,到街口把两个弟弟堵住,吃完了就领他们到同学家玩去吧,别让弟弟们看到家里这个样子。母亲冷静从容,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擦掉眼泪,揣着三个掺合淀粉的窝头,去找两个弟弟。

在后来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很多关于母亲的事都忘却了。唯有母亲泰山崩石而不惊,黑云炸雷而不乱这一幕,在我大脑里形成了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当我遇到无法预测的突变,遭到不解和委曲时,母亲面对淫威镇定从容,面对冤屈处乱不惊的神情和仪态,总会及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母亲瞬间留在我印象里的形象,成了我一生受用的精神财富,儿子人生遂顺,全凭母亲此一真传。

晚上,心情烦燥的父亲和母亲吵起来。原来,街道到父亲单位反映情况,显然想有株连的意思。父亲很被动,回到家便和母亲较上劲儿了。你下了趟乡,招来了抄家不说,还让街道的小脚老太太到单位奏我一本。我下了趟乡,可没投机倒把,他们是诬陷。用自己省下的东西换粮,和用钱买粮有什么区别?父亲压低声音说,还说买粮!粮食是国家统销统购物资,私下买卖就犯法。母亲也压低声音问父亲,供应的粮不够吃,就得等着饿死?饿死人不犯法,对吗?父亲气急地说,胡说八道什么?惹出祸还强词夺理。母亲满心委屈,质问父亲,你怨我下乡换粮?你觉得他们抄家是我的错?父亲被问得无话应对,更加恼怒。惹出这么大的事,你还和我狡辩!母亲心中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父亲不耐烦了,还要吼。奶奶扶着墙从对面屋过来。没心没肺的东西!出了这么大的事,媳妇一个人抗着,你不安慰也罢了,还拿歪理挑剔媳妇。家里人饿得前仰后斜要死要活时,你弄回一点粮了!还不是媳妇下乡救了急。这样的媳妇,有人欺负了你得护着。你可好,帮着外人说话。父亲争辩,我没帮外人。奶奶更生气了。你闭嘴!还在单位当领导呢,单位怎么把人都教育糊涂了?一个老爷们,委屈自己屋里的女人,算什么本事!从来在家里说一不二的父亲,被奶奶训得满脸通红,什么话也不敢再说了。在家里只有奶奶能说得住父亲。但奶奶宠儿子,很少说她的儿子。

街道的人突然来了,要母亲到居委会开会。全家愕然,不知又要刮起什么暴风骤雨。奶奶胆怯地说,她们要开媳婦的批判会?父亲安慰奶奶,我陪她去。母亲坚决制止了父亲,你去只会白白跟着受辱。在家陪孩子们,别让他们乱跑。

居委会绝对是老人世界。女主任最年轻,也已五十多岁了。到会的有十来个人,都是在街道挂个职任个差的。主任对母亲说,今天的会是针对你投机倒把问题的,并让母亲站到地中间。母亲仍旧坐着,静静地说,处罚惩治都要有根据。说我投机倒把,根据是什么?街道开你的会,就肯定有准备,说你投机倒把也肯定有根据。那就把根据和大家说说,家都抄了,根据一定找到了不少。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的态度不重要,重要的是投机倒把的证据。看来你对抄家有抵触情绪。没有抵触情绪,抄完家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开始以为是公安局来抄家,后来才知道,是街道的人。街道怎么的?街道也是代表政府。告诉你,今天的会就要强迫你转变态度,你要好好认识问题。主任,还是按你刚刚说过的,把投机倒把的事弄清楚。是我开会还是你开会?你难道就没问题吗?我的问题不是投机倒把吗?低价买进来,再转手高价卖出去,是吗?主任一时语塞。母亲转脸面向大家。所谓的投机倒把,是我和吴婶下了一趟乡惹来的误会。让吴婶来参加会,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什么都明白了。一位老翁点头说,既然还有参与的人,找来问一问嘛,我都被你们俩说糊涂了。主任却心有不甘。吴婶那我们早问过了,不然也不会抄你的家。母亲一改平静的口气,你认定下乡是投机倒把,就必须让吴婶来说明经过,不然这投机倒把就安不到我头上!母亲眼睛一眨也不眨,直视着这位同性别的领导。这道目光主任既不敢直视,又躲避不开。母亲勿庸置疑的气势震住了她。

主任对母亲心中早有不满,而母亲却毫无知觉。母亲在街坊四邻中因心灵手巧,处事得体,很有知名度。主任很想将母亲收归麾下,成为她跑前跑后的跟班。但母亲每天都缠在家务中,哪有时间参与街道的事?这在主任看来,便有不买账的嫌疑。主任曾想让母亲给她做衣服,又不直接说,托跑街道的小脚老太太来渗透,老太太又没把话说明白,主任对母亲心生芥蒂。具有领导欲的主任,或将母亲为其所用,或将母亲置为对手。这次母亲落到她手里,自然要捏巴捏巴。

吴婶被叫来了,能看出来她不愿来。老翁让她坐,她木木的。一向话多舌长的她,此时不仅没了言语,连眼神都躲躲闪闪。

在耿大叔家母亲决定留下来做衣服换粮,吴婶回来送粮时,吴婶就有些犹豫。母亲说做衣服换得粮,两家一家一半时,吴婶心里不落底。当母亲做完衣服带回六十斤苞米,分给她三十斤时,吴婶心里又生疑问。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什么揩农民的油呀,什么换了粮昧了良心呀。这些话在邻里散开,恰恰又被敏锐的主任嗅出了阶级斗争的味。当主任按投机倒把处理这事时,吴婶才感到自己惹祸了。但自家是吃街道补助饭的困难户,怎敢得罪一定程度上决定她生活状况的主任?

主任见吴婶神情恍惚,便抢先引导她。投机倒把的事,你以前的态度很端正,现在更要积极主动。母亲也着急地说,他吴婶,咱换的苞米是度饥荒,咱自己吃都不充裕,没卖,对吗?还没等吴婶回答,主任抢着问,你们在乡下被大队民兵连长扣过粮食,对吗?吴婶谁都不敢看,死死地盯着地,微微点了下头。主任立刻说,看见了没有?这是多么严重的事件!母亲又赶紧问,他吴婶,后来民兵连长搞清楚了真相,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是不是?吴婶仍然死死地盯着地,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屋里静静的。老翁冲着吴婶张了张嘴,抬了下手,不知他是为吴婶着急,还是为母亲着急。吴婶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母亲憋不住了,站起来走到吴婶身边,事情你是亲身经历的,把真相说出来,就能打消别人的误会,你不说话,不是害了我吗!你就一是一二是二地说嘛!凭良心说嘛!我也没让你说假话,你有什么不能说的?母亲一连串的催促,吴婶微微发抖,慢慢抬起头看母亲,又瞄一眼主任。母亲心里充满期待,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吴婶,吴婶却又慌慌地低下头。主任说,你别老揪着吴婶不放,她受过政府补助,不会和别人一起对不起政府的。你一个人呆在乡下时,她怎么知道你都干了什么?母亲怔住了。因为现在还真找不到人证明自己一个人在乡下时的情形。这时母亲明白了,吴婶的反常举动,都是缘于怀疑做衣服换的苞米是不是六十斤。

母亲尽力平抚着自己的情绪,整理着头脑中的思路。过了好一会才对主任说,我一直想证明我没有投机倒把,你却不等吴婶回答,又提出一些听起来怪吓人,又都什么也没有的事。我们再重新问吴婶,所有的人都别打岔。她吴婶!母亲微笑着对吴婶说,你如实地把咱们换苞米的事跟大家说,做人要讲真诚,说话要凭良心。你说,咱换的苞米卖过吗?民兵连长处理过我们吗?吴婶一副欲言又止,既苦且悲的样子。母亲继续说,我做衣服换回的苞米确实是六十斤,咱俩相处这么多年,你难道怀疑我吗?其实,吴婶在街上过完嘴瘾,面临着主任逼人就范的气势就后悔了,但她已被主任牢牢掌控在手里。吴婶现在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街道领导不敢得罪,街坊邻居也不该开罪呀,更不承想,给帮助自己的人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现在,大家竖着耳朵等她回答,这回是吱唔不过去了,泪水开始在眼眶里转动。一直很郁闷的老翁说了句,你就说吧!母亲也说,他吴婶,这没什么为难的,你快说吧!吴婶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母亲再要劝她,她一转身哭着跑开了。这可急坏了母亲,高喊,你不能走啊!还没回答大家呢!边说边要追上去。主任却喊住了母亲。

老翁站起来,走到母亲和主任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这是怎么了?能说清楚的,没说清楚;想说清楚的,没法说清楚。弄得我糊涂了,唉!天太晚,回家吧。说完,径自蹒跚着出了居委会。其他躬腰驼背的小脚的绑腿的,也打着哈欠,陆续走了出去。主任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母亲从胸中长长嘘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一下松驰下来。却强迫自己没事似的走回家。

吴婶因话多舌长,再加之无主见无是非,关键时刻又不敢说出实话,母亲始终不原谅她。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吴婶几次与母亲主动打招呼,母亲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如同陌路人。吴婶甚至主动跑到我家,以向母亲借根葱示好。母亲却说,金豆子一样的苞米粒都换不回良心,又辣又冲的大葱,还不把你辣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从此,吴婶再也没勇气没脸和母亲搭讪了。我们都觉得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以原谅吴婶了,母亲却一直不改初衷。

说来也怪,吴婶的儿子和小弟是同学,总在我家玩,却看不见母亲不快。那时吃不起水果,有蔬菜当水果已经奢侈了。刚买回菜或做饭时,母亲常常会洗几个西红柿黄瓜之类,每个儿子分一个,自然也拉不下吴婶的儿子。恢复高考时,我们哥几个开始复习准备参加高考。吴婶的儿子,整天还是玩这玩那的,母亲替他着急。吴婶的丈夫身体不好,每天喝两盅之后就飘飘然,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吴婶也不知每天都在想什么。母亲有一天正经八百地对吴婶儿子说,你别一天就知道疯玩了,从今儿个起,你就天天到我家和他们哥几个一块复习,一块高考,也别等你爸表态等你妈拿主意了,耽误了这事,后悔一辈子都来不及。吴婶的儿子后来和我们一道考进了大学,他一直对母亲心存感激。不是母亲那次果决的命令,吴婶的儿子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还真不敢想象。

对吴婶是如此的决绝,对吴婶的儿子是如此的垂怜,这就是有点不可思议的母亲。

我瞅一眼坐在副驾驶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她是在追忆山村换粮时的艰难岁月?还是在抚摸因换粮而造成的心灵创伤?三十多年前的恩惠,多少相关的人都忘却了,母亲却不忘;三十多年前的怨恨,可以早些忘却,母亲却刚刚忘却。我还在胡思乱想,老宅已经到了。

母亲的到来,使吴婶全家喜出望外,吴婶激动得老泪纵横。遗憾的是她得了脑血栓,已经偏瘫卧床,连说话都不清晰了。母亲告诉她,想去当年换苞米的山村探望耿大叔,吴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显然,她是因為当年换苞米发生的事而悔恨。母亲劝她,都过去了,要保重身体。母亲越劝,吴婶越哭得伤心。我们离开时,吴婶用稍好点的左手把母亲的手按在她那只毫无知觉冰凉僵硬的右手里,久久不愿松开。

按母亲的记忆,我很顺利地找到了当年那条山道。母亲感叹现在的路修得这么好,车可以开进山里了。母亲一直抓着扶手,欠着身子,紧张地向车窗外张望。车停下来,母亲所说的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的小山坡就在眼前了。母亲走在前面,脚步很快,终于上了坡顶,向下望去,眼前的景象让我和母亲大吃一惊。一片辽阔的碧蓝湖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万顷波光,这分明是一座储量极大的水库嘛!没有田亩,没有房舍,母亲说过无数次的村庄,倒像是一个梦幻。回过神来,我问母亲会不会记错?母亲摇着头说,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我再次审视前方的景象,只有一条依稀可辨的古道延伸进水,直插水底,似乎可以证明往昔岁月里的人事遗存,也证明母亲所言不虚。

母亲缓缓走近水边,望着浩淼如镜的湖面,想透过碧绿澄清的湖水,找到当年那段时光的影子。湖光潾潾,把那时的山村、小路、茅屋,搅得散乱迷离;水波荡漾,把母亲心里装了多年探望耿大叔的愿望,荡得久久难平。

水波反射的光影在母亲脸上荡着,两鬓的白发被微风吹得飘动,好似她也在瑟瑟地晃动着。其实母亲一动也没动,静得像尊塑像,只是眼中似乎有些湿润。我怕她在水边呆久了着凉,几次催她。母亲捧起晶莹的湖水,洗了把脸。我忽然发现,母亲撩水的手上,竟戴着已收藏起很久的那枚顶针。

嘎、嘎、嘎——一阵禽鸟的长唳震荡湖畔,白色的大水鸟腾空而起,奋力扇动翅膀,呼呼生风地飞过母亲的头顶,渐渐消失在水汽与阳光交织而成的空明之中。

〔责任编辑 廉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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