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霞
深夜,刘小辉又喝得醉醺醺地从饭店里出来,已经记不清是这个月第几次喝醉了。这年头做点生意简直难到姥姥家了,就今天,有个大客户又给他出了个难题:非要一瓶一九五八年的茅台酒,一九五八年的茅台是镀金了还是咋的,喝酒还喝出花样来了。
刘小辉甩甩头,客户是上帝,要月亮也得想办法摘。就在他急得要撞南墙时,想到了一线生机:父亲那里好像有一瓶贵州茅台,到底是什么时候生产的,他没什么印象,感觉是很久的了。那可是一瓶真正的陈酒佳酿啊,管他几几年的,先拿过来再说。
可是转念又一想,觉着这事悬得很:自己忙于赚钱,整天喝酒应酬,两年前就把父亲送进了养老院,一年半载看望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会把那瓶酒给自己吗?可要是不这样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刘小辉在生意场上是个人精,什么买卖红火他倒腾什么,工程队、装修队、二手汽车、二手房买卖,靠着一张伶牙俐齿,他曾口出豪言,说:“只要给钱,我舌头都能卖!”
可是,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在父亲那里却吃了鳖。当他到敬老院时,父亲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了。一开始刘小辉以为父亲在生自己的气,不想认他这个儿子。可一打听才知道,父亲罹患轻微的阿尔兹海默症,记忆力受损。看着父亲皱纹深深的脸,刘小辉的心抽动了一下,生出了一丝愧疚之情。可是火烧屁股的事儿又让他硬起了心肠,看着已经完全认不出自己的父亲,刘小辉轻轻试探着问道:“您是不是有一瓶珍藏的茅台酒啊?”
“是啊,你怎么知道?”原来,父亲老刘以前是贵州茅台厂的酿酒师,对酒有着出色的研究,并亲自酿了佳酿珍藏。
“在哪儿搁着呢?”刘小辉又问。
“在贵州老家呢。你是谁?你要干啥?”老刘看着眼前这个毫无印象的“陌生男人”,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儿。
“我是您儿子啊!”刘小辉上前握住老刘的手,睁大眼睛看着老刘说。
“你是我儿子?我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儿子?”
“嗨,是这样的,”刘小辉见父亲真的不记得自己了,索性用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开始胡诌起来,“您儿子刘小辉最近很忙,他让我来接您回一趟老家!”
听到儿子刘小辉的消息,老刘两眼立时有了神采,对刘小辉的态度顿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折,他高兴地说:“小伙子,不好意思错怪你了!小辉是我儿子。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呢?那咱就走,找他去呗!”
刘小辉在养老院办过手续,两人一路跋涉,从北京来到了贵州茅台之乡。放下行李,刘小辉顾不得休息,马不停蹄地拉着老刘直奔镇上的酒厂。
到了酒厂,当老厂长林进城看到老刘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跑上前,親热地拉住老刘的手,颤巍巍地说:“老刘?真是你啊,你回来啦?”
可是,看着眼前的老厂长,老刘却一脸茫然,实在想不起来面前的这个人了。
林进城疑惑地看着刘小辉:“你爸这是……”
“老年痴呆,记不住人了。”刘小辉一脸无奈地回答。
林进城听了惋惜地叹息了一声,突然灵机一动,唱起了一首老歌:“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朋友再见吧,再见
吧……”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把我埋在山冈上!啊,你是进城!”两个前半生共同奋斗的老战友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见老刘认出了林进城,刘小辉走上前,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你认识他,我是你儿子小辉呀!你认不出来了吗?”
“小伙子,你先到一边去。我要跟老战友好好说说话。”老刘看都不看刘小辉一眼,就把他一把推开了。
刘小辉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站在一旁静待时机。
两个人聊了一阵子,老厂长这才一拉老刘的手,说:“快,快跟我回家!”
晚上,老厂长给父子俩弄了一桌菜。饭桌上,刘小辉打听起了茅台的事,林厂长看了看老刘,说起了旧事。
原来,当年老刘给酒厂几个兄弟一人酿了一瓶,林厂长嘴巴馋,他那瓶酒早就喝完了,其他兄弟的估摸着也没留住,不知道老刘的喝了没有。
刘小辉刚想问当年老刘给酒厂兄弟们酿的那几瓶酒是几几年的,老刘插话道:“在呢,我没喝。”刘小辉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忙问道:“是几几年的?在哪儿呢?”
“我藏着了。”老刘虽然记不清人,但脑瓜子不糊涂,他顾忌刘小辉,连忙掩饰了一下。
刘小辉那个气啊,转身从老屋拿来一本相册,指着上面的照片问:“这是不是小辉?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样?”
林厂长也在一旁帮腔道:“他真的是你儿子小辉,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呀。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连儿子也不认识了呢?”
老刘摇了摇头,说:“他怎么可能是我儿子呢?我儿子不会把我扔在养老院不管的。而且,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你看他贼眉鼠眼的,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
“我大老远跑这儿来跟你们逗咳嗽,我有病啊!”刘小辉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筷子一甩,准备离开酒桌。
林厂长连忙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然后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耳语了一番。
刘小辉狐疑道:“这能行吗?”
“你还想不想认这个父亲啦?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天,两人来到了酒厂。一进门,一张桌子上放了十来个玻璃杯,里面是清一色的透明液体。林厂长说:“老刘,来,看看你这酿酒师的舌头还灵不灵。”
老刘二话不说,当即端起杯子尝了起来:“井水、雨水、自来水……”
老刘一杯接着一杯,突然他停住了,眼中似有泪花闪动:“这是咱赤水河的水!”
“没想到你的舌头还是那么灵啊!老刘你别走了,接着给我酿酒吧!让小辉也跟着你学!”
老刘看着刘小辉,一语不发。
刘小辉不知道林厂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自己真的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只好跟着老刘去学酿酒。
酿酒是个技术活儿,必须心到眼到手到,少了一样都不行。早先,老刘满心希望儿子能够子承父业,跟自己学酿酒这行,可刘小辉一门心思只知道赚钱、喝酒,对酿酒技术根本看不上,更别提去学了。
这些天,刘小辉每天累得沾床就睡,都快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了。这天,老刘不在屋里,刘小辉动起了心思,猜测着老刘究竟把酒藏在老屋哪个角落里。他从柜子顶再到床底下一阵翻箱倒柜,那瓶茅台就是不肯现身。这时,敲门声响了,来的人是林厂长,跟刘小辉说,老刘不见了。刘小辉抱怨道:“都是你出的什么鬼主意,让我跟着他学酿酒。现在倒好,人也跑了酒也没了!”
“你啊,自打把父亲接到北京,说是让他享福。可老刘咋变成现在这样了?你敢说没你的责任吗?我让你跟着他学酿酒,好让他早点认出你,咋还错了?”林厂长早就知道刘小辉的目的,内心很是不满。
刘小辉语塞了。
“我这就去找他。”说着话,刘小辉冲出屋,推上院子里的自行车就出去找老刘。
好在镇子不大,老刘正沿着河边散步。见到老刘,他如释重负地嗔怪道:“我说老头,你咋跑这儿来了?快回家。”
“回啥家?我正找我儿子呢!回来这么多天了,也不来看看我!”
“你这犟老头怎么这么认死理呢?我不是你儿子我是谁呀我?天天陪你玩,我真是受够了!”刘小辉将这些天的压抑彻底发泄了出来。
老刘还是一言不发,慢慢地来回抚摸着车子横杠上的一块木板。那是一个简易坐凳,这么多年了还留着。刘小辉想起了儿时坐在自行车上父亲带自己出去玩的场景,那块木板被父亲用红布精心地包裹着。刘小辉叹了一口气,只听老刘又说:“这个小辉呀,老是不接电话,找也找不到他,急死人了。”
“老头,先回家吧。小辉不忙就会来看你了。”劉小辉好言劝道。
第二天,刘小辉拿着一封信说:“老头,你儿子来信了!”
老刘一听,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这孩子,终于有点良心了!小伙子你快给我念念!”
“爸,我在单位挺好的,就是忙,您别担心。陪着您的,是我的好哥们,您有什么事跟他说,把他当成我就行……”
“放屁!这个小骗子,一走就不回来了。你又不是我儿子,怎么替代他?”老刘大声打断了刘小辉的话。
刘小辉突然一阵脸红,看来写信这个做法也行不通了,他只好继续念下去:“他让您按时吃药多运动,别什么事都往心里去……”念着念着,刘小辉放下了信纸,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我小时候一直调皮捣蛋,没少让您费心,但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这些年我真的很忙,对不住您了!”
在老刘的调教下,刘小辉的酿酒技术突飞猛进。这天,厂里举行庆祝会,大家载歌载舞。庆祝会上,对刘小辉酿的酒大家是赞不绝口,连老刘也是频频点头,刘小辉这个“徒弟”算是出师了。
第二天刘小辉悠悠醒来,迷迷糊糊看到床前放着一瓶酒。他精神一振,爬起来定睛一看,正是那瓶五八年的茅台!老刘说:“我老了,怕是没机会跟我儿子一起喝这个酒了。给你吧,小伙子,你是个不错的孩子!”
几天后,刘小辉带着老刘回了北京。他把这瓶酒交给了客户,也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客户笑了笑,这时,从里间走出来一个老人。刘小辉定睛一看,这不是林厂长嘛!
林厂长倒也爽快,说出了实情。原来,林厂长有一次进城看儿子时了解到了老刘的境况,心中十分不忍。恰好刘小辉有求于儿子,便和儿子商量了这么一出。
至于那瓶茅台,确实是五八年的,那年闹饥荒,老刘只酿造了五瓶,剩下的粮食都分给乡亲填肚子了。本想把这瓶佳酿留给儿子,谁知儿子对自己不管不问,酿酒技术也后继无人,老刘彻底伤了心。
刘小辉哭了,他想起闹饥荒那年,父亲为了自己能有口吃的,不惜去偷生产队的粮食,还被打了一顿。想到此,他不禁狠狠地骂自己,发誓好好学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