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本
一、向陈映真致敬
本文主要讨论《死者》《归乡》及《忠孝公园》有关 “人如何设想命运”的片段,以为切入陈映真思想的一种把握方式,并后续提问。由于《死者》产生于在一般被认为属于其创作“早期”的1960年,而《忠孝公园》《归乡》等作于 2000年前后,彼此参照,由不同角色应对与构思身外变局之书写差异,当能提出陈映真思想变动或连续的一面向。
本文也试图对话当前“陈映真研究”。当前研究首先且首要地受到陈映真自述性质的《试论陈映真》 [1]影响,虽不无启发却已有一定程度局限。写于政治局势仍属紧绷的 1975年的《试论陈映真》,仍待批判性理解。 [2]2000年左右,台湾的文学主流圈则提出崭新视角,对陈映真的创作以“狱前/狱后”二分,且迅速影响研究者们的预设:入狱前主要表现作者个人的青年精神苦闷,意念先行但有些小说仍具现实嘲讽性;入狱后小说显现受到狱中左派政治犯影响。考虑 2000年前后岛内政治局势、意识形态争夺等,便能脉络地理解二分概括的出现,是为了形成取消陈映真著作之意义的作用。 [3]
因篇幅无以直接响应,但从《死者》探索 “个人 ”范疇外的思想意涵、由《忠孝公园》《归乡》考察 “人”之关怀,即为对话并突显二分论调之化约性。本文虽仅对焦小说片段,但目的仍在借小说自身还原思想性、现实性、政治性,也在于向陈映真致敬。
二、神秘的命运与意寓
读《死者》,抽离不情愿地回乡奔丧的青年林钟雄,先从小说的描述中感受并进而拼凑出林钟雄零零落落的故乡与老家。
生发伯早知这是个败德、私通的庄头,就连生发伯的妻子也丢下子女逃到邻村,且死于不堪劳苦与贫困。生发伯开始四面八方讨生活,穷困地回乡,仍立志叫后代离开这淫奔的故乡。二儿子不贪不取,却死于壮年;寡媳无依,回乡照顾老生发伯,却叫生发伯察觉二媳妇似乎也“私通”。二媳妇的女儿秀子,则做着料想是“大部份出乡的少女在都市上所能找到的唯一的悲惨的职业”。大儿子在南台湾落了户,原以为总算留下血裔而去,未料又突然死了。生发伯的女儿死于呕血,她有过许多男人致使林钟雄不知父亲是谁。
何以家族重复如此境遇?生发伯并非没有思考,却无由解释。算命的说过他会长寿,怎就没人预言临死的孤独与苦楚?于是,“总之,他想,一切都是因为住在这个败德的庄头招来的了”,终究是“命呢!他想”:
命运如今在他是一个最最实在的真理了,否则他的一生的遭遇,都是无法解释的:他劳苦终生,终于还落得赤贫如洗;他想建立一个结实的家庭,如今却落得家破人亡;他想尽方法逃离故乡,却终于又衰衰败败地归根到故乡来。而那些败德的,却正兴旺。这都无非是命运罢。这样想着的他的心情,倒不见得有多少的悲愤。一切打击所换来的认识竟是:若早先有了这认识,他便或许可以免于败得如此凄惨。这种想法有矛盾,但这矛盾却正是命运之神所以神秘的理由了。 [4]
生发伯无可如何的内心叙事,即人生思索的总结,显示他无从得知与构思身外环境。他曾奉母至孝,也曾努力,却无法使自己、使子孙稳当活着。陈映真以生发伯对命运之设想,传达 “人”之困局。
矛盾的是,生发伯亦象征某一种的人的处境:倘不以命运之神秘为归咎,则无法解除至大的失落。于是乎即使命运恶劣,生发伯但觉 “总算是遭受了;而且除了捶心痛哭之外,似乎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反正“该遭遇的,都过去了”“希望和计划是早已破灭了”,故濒死之心如“剧烈的波动之后的潭水,便是涟漪也没有了”。神秘的命运若为必然,想着即将躺在漂亮、巨大的棺材里,获得“佩服和钦敬的眼色 ”,生发伯仍可欢喜地死去。
不断的死亡、社会关系裂解、人的意识困局,足以让我们进一步探索陈映真思想基底。同一时期,至少《猫它们的祖母》中的祖母也有类似的内心悖论。先生庾死后,家产为人夺;儿子发疯,女儿因生下私生儿不能立身而漂泊离去;孙女为讨好孙女婿而拒绝与她共食,甚至另隔局促的房间叫她住。对此种种,祖母竟只是等候着:
那神圣泰平的一天。德兴先生说那时辰无病无灾,但自己能知道自己的时刻,而且要趁着那时刻未到,便得妆扮整齐,盘坐诵经直到末了。伊憧憬着那样的幸福的时刻,彷佛那样的末了已足以补偿伊的毕生的不幸和劳碌了。然而此刻伊病得十分沉笃,极其痛苦。 [5]
全然无法响应生之实际,却在想象死亡时寄望于神秘。然而,《死者》末尾的旁白式补充,却又展示了陈映真并非就人本身而批判,而是带有逼视人的思维及行为背后原因与动力的企图:
而且一直十分怀疑这种关系会出自纯粹邪淫的需要;许是一种陈年的不可思议的风俗罢;或许是由于经济条件的结果罢;或许由于封建婚姻所带来的反抗罢。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们是一群好淫的族类。因为他们也劳苦,也苦楚,也是赤贫如他们的先祖。 [6]
将人们安置为 “也劳苦,也苦楚,也是赤贫如他们的先祖”,却书写生发伯们面对命运拨弄时精神上的无法纾解,让我们对人的蒙昧状态产生为疑问:要如何理解这些赤贫人的位置,从而理解他们之所以如此设想命运?
被生发伯理解为 “命运”的还能如何看待?回到林钟雄。首先,林钟雄同样不明白家中境遇的原因,故可料想,倘若林钟雄遇到困难,恐怕仍得归咎神秘。林钟雄之眼因此并非陈映真之眼,而是借以嘲弄林钟雄所抱持的思绪。从而第二,疏离的林钟雄所想象的“事业的景气”,就让我们怀疑,乡下人都渐渐阔起来、好发财的时刻,怎地普遍地伴随死亡与分离?
如此“景气”,就不得不思索,对于死者而言的 “命运”究竟是什么?陈映真如此书写命运与故事主体之关系,也扩充了诠释余裕:不安与痛苦怎么来?怎么纾解?且甚至可以提出:如何看待经济发展,及经济发展下的穷苦人?诚然《死者》没有任何希望,但,一部分人被抛向社会边缘,这些人与身外环境的关系是什么,他们还能如何生存?这些思考促使我们转向《忠孝公园》与《归乡》。
三、人如何做人?命运又如何?
《忠孝公园》主叙者之一是林标,是日据时期“强制自愿”兵,被送到菲律宾当军夫。 1948年归来,妻子阿女于前一年贫病而死,留下林标初见的四岁孩子林欣木。年轻佃农林标,向一位勉强也算远亲长辈的地主恳求续佃一甲多的地,拼着命把战时被强迫改种蓖麻的地翻耕回水田。农地改革使林标成了小自耕农。欣木 24岁那年,种稻收入已远追不上肥料、农药和日用品等开销。村中青年纷纷外流工作;从不知疲累的、负责又勤勉的欣木也终于说服林标卖地。将土地公钱紧包于腰,欣木带着孩子和女人,“来到了猬聚着小型地下工厂的、空气污浊、却沸腾着对于成功发家的强烈欲望的三重市”。在竞逐求活的工厂区,欣木一家先是撑住了,然而:
木偶戏棚下常听说“天有不测风云”的戏辞。那年平地刮起了国际石油涨价的大波浪时,林欣木才愕然地理解了这句戏辞的意思。像病害突然连片扫过广阔的田野,在怔忡间,稻穗干了,黑了,喷洒农药的速度也赶不上病害扩散的步伐。贸易公司接不到订单,这就像断了上游的田水使下游的田地干涸一样,地下工厂接不到转包下来的订单,开始像土崩那样,连片地倒塌。林欣木他们终于也逃避不了倒闭的噩运。 [7]
林欣木落得四处打零工,太太也跑了,不得不将 12岁的女儿林月枝送到家里附近的车站,骗她自己回家找阿公。几年后,由于欣木没有依约带她北上读高中,月枝和理发师明发跑了。
参照《死者》,则《忠孝公园》更明确地点出属于世界范围政治经济变化的事件,将之转为“天有不测风云”之“运”与 “命”,也促动人们设想日常生命与抽象層次之关联。更应注意,同是社会关系裂解,欣木们也不能回应 “命运”,《忠孝公园》的笔调却与《死者》截然不同:林欣木流离失所是因未能“把这笔土地公钱完好、加码捧回家来”;林月枝,无论私奔或离开明发后“北、中、南都去拉保险,卖健康食品、做美容师,当餐厅领班”,她“每到一个地方,打探哪里有街友,她就到哪里找人 ”,目的是为了把阿爸找回来。
书写调性变化,提醒读者进一步把握此阶段陈映真思想状况。林标内心叙事值得省思,他待在据说是欣木栖身处时,心想:
欣木,你听我说,如果这次果真是你,如果这次你心愿和阿爸回家去,我们一家就团圆了。你女儿月枝,你自己算算也知道,如今都是三十出头的人。她就在下星期回来看我,说是也带一个朋友回来玩。你果真回来,我们一家三个人就团圆了。也没有战争,也没有天灾地变,怎样我们一家就这样四四散散?讲这是命,我信不下。 [8]
家人四散是现实,《忠孝公园》未见团圆结局,但林标话中带有质疑命运从而挑战现实的契机:“讲这是命,我信不下。 ”林标同生发伯一样不解,但他如何有此动力?
林标并非无端而想,他遭遇连串身外挫折后,开始归咎自己在外奔走、疏于照料孙女。并置林标与《归乡》主角杨斌,就能呈现另一种 “人如何设想命运”的样态,丰富林标思想方式的意涵,且勾勒此时已堪称完整的陈映真的关怀。
杨斌的话似与林标相反: “人生有很多由不得自己的事。这叫命运。 ”但若阅读小说整体,将察觉杨斌非但不是安于、畏于或溺于神秘的命运,反而是充分设想命运后的省思之言。杨斌的认识是什么?为何如此面对命运?杨斌是原台籍国民
党兵,两岸分断后滞留大陆, 20世纪 90年代才回乡省亲。然而,即使杨斌愤怒回想当初由外省兵举枪押着上船,却仍以安慰的口气,对着也曾欺骗来营探子的某父的外省人老朱说:“说来,你也不能不那么办”然而,杨斌面对父亲死前坚持留给他几分田,被杨斌二弟的儿子冒名卖了,决定不争时,却说:
别人硬要那样,硬不做人的时候,我们还得坚持绝不那样,坚持要做人。这不容易。 [9]
看似矛盾的想法,出于杨斌的经验。自1955年开始,即使曾在战火中为了生存始终互相扶持的台湾同乡,也互相写告发信、把人不当人地整。虽仍有人帮助,但始终支撑杨斌的只有妻子。 20世纪 80年代,政策改了才“脱帽反正”。杨斌与妻子得出结论: “人为了信念,或者为了自保,人跟人就那么对着干,是由不得自己。但也该有个限度。 ”
由此透露出,杨斌的 “命运”不是神秘或必然的。杨斌所认识的 “命运”,是看见不同的人的意志如何集合作用,是对波涛起伏的经验的总结,从而在“不能不那么办 ”与“我们还得坚持绝不那样”之间产生张力,不但近似林标不屈,更由于认识到,虽有身外之力难以超脱,但命运实为人与人的关系组成,不能以命运为自我说服或放纵,而得在 “命运”之不得不之中保存“坚持做人 ”的内向反思。
因此,从《死者》至《忠孝公园〉,除有大致类似的思索,更有 “人”与“命运”命题之复杂化。若《死者》以人之苦楚逼问人与命运之关系,则《忠孝公园》与《归乡》就是以超越的方式表现陈映真思想的变化,遥应《死者》。林标与杨斌,并非直面命运之具体所指且介入实践,却总归在出于亲爱、友爱的前提,而重建、维持人与人的关系等的目的下,鲜明表现以 “人”为核心的思索。由于强调 “人”自身,如何活着、活着还能如何等命题,有了更细致的意涵。以此论,也就超越一般的视陈映真自 1978年起的小说为政治意识形态之单调反射的论调。
结语
本文仅就 “人如何设想命运”的特定片段讨论。即便如此,仍见陈映真始终关切人如何生活于世界,及人对身外变化之感受。陈映真不断地表现人们立志、努力、寻求,但同时遭遇各种困顿、苦难,然而,书写之变化、陈映真小说世界、描述人的方式的变化,也让我们得以把握陈映真思维本身之变化。
早年的小说更多地让我们读到人无法合理认知自己所处的情境,较难设想 “命运”为何物、自身与命运之关系,从而也有余裕让读者深掘,何种思维驱动如此书写?晚年的陈映真,表现了人因重建、维持关系之渴望而产生多种积极的探索,其可能性亦仍待展开。本文越过 1960年至 2001年的四十年,也当引起疑惑:倘使陈映真是社会地、现实地思索世界与人,那么,是什么经历与契机调动了陈映真自身的思索?他自己又在响应与构思着什么?诸多疑问犹待志者有脉络地回归文本,深掘并阐扬尚未现身的小说内涵。
注释:
[1]陈映真.试论陈映真[I].将军族.台北:远流出版社,1975:17-30.
[2]陈映真入狱前,没有太多针对陈映真著述的讨论,遑论系统性、分析性之评议。据笔者考察,20世纪80年代前后方逐步出现有针对性、较具规模的讨论,于是1975年的《试论陈映真》也成为研究与评论者之参照文本。究其因,20世纪80年代前后世界范围内的政治经济局势变化,及世界范围内政治经济局势牵动着的两岸形势与岛内形势变化,加之白色恐怖,政治犯出狱后仍受监控乃至常有二度入狱,及许多关押三十年的政治犯不能出狱等,多层现实因素活跃了陈映真的思想与具体活动、书写,从而外在形势也勾动各式各样针对陈映真的主动批评与响应。20世纪80年代环绕陈映真思想状况的各种现象实为值得深入的题目,在此不及展开。然而笔者认为,恰恰因为陈映真思想内蕴之政治性,及陈映真小说或文论书写之现实性,故需历史地、以参照社会时空脉络地方式,从其书写的当下性贴近陈映真著作,并以此相同态度检验历来文评、论辩甚少能不带有特定政治回应的性质。
[3]此处碍于篇幅无法展开,读者可参考我的《陈映真“关心受辱、弱小者”吗?──从小说版本差异开始商榷》,载《保马》,2016年9月22日。若读者想直接参照二分论调的台湾文学家之原著,亦可由该文参考书目获得。
[4] [6]陈映真.死者[I].我的弟弟康雄.台北:洪范出版社,2001:71,75.
[5]陈映真.猫它们的祖母[I].我的弟弟康雄.台北:洪范出版社,2001:86.[7][8]陈映真.忠孝公园[I].忠孝公园,台北:洪范出版社,2001:183.
[9]陈映真.归乡[I].忠孝公园.台北:洪范出版社,20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