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也许我也曾经像那些顽童一样,尾随一个盲人、一个瘸子、一个驼背、一个聋哑人,在他们的背后指指戳戳、嘲笑、起哄甚至朝他们身上扔石子。如果我那样做过,现在我忏悔,请求他们的原谅。
在他们面前,我常常怀有一种愚蠢的优越感,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现在,我当然知道,无论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天的残疾,这厄运没有落到我的头上,只是侥幸罢了。造成残疾的似乎偶然的灾难原是必然会发生的,无人能保证自己一定不被选中。
被选中诚然是不幸,但是,未被选中,又有什么可优越的?那个病灶长在他的眼睛里,不是长在我的眼睛里,他失明了,我仍能看见;那场地震发生在他的城市,不是发生在我的城市,他失去了双腿,我仍四肢健全……我要为此感到骄傲吗?我多么浅薄啊!
阅历和思考使我懂得了谦卑,懂得了天下一切残疾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在造化的恶作剧中,他们是我的替身,他们就是我,他们在替我受苦,他们受苦就是我受苦。
人人皆患着无形的残疾
我继续问自己:现在我不瞎不聋、肢体完整,就证明我不是残疾了吗?
有形的残缺仅是残疾的一种,在一定的意义上,人人皆患着无形的残疾,只是许多人对此已经适应和麻木了而已。
人的肉體是一架机器,它会发生故障,会磨损、折旧并且最终报废。人的肉体实在太脆弱了,它经受不住钢铁、石块、风暴、海啸的打击,火焰会把它烤焦,严寒会把它冻伤,看不见的小小的病菌和病毒也会置它于死地。
我不得不承认,如果人的生命仅是肉体,则生命本身就有着根本的缺陷,它注定会在岁月的风雨中逐渐地或突然地缺损,使它的主人成为明显或不明显的残疾人。那么,生命抵御和战胜残疾的希望究竟何在?
我们是自己内在生命的主人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系列高贵的残疾人形象。在西方,从盲诗人荷马到双耳失聪的大音乐家贝多芬、双目失明的大作家博尔赫斯、全身瘫痪的大科学家霍金,当然,还有又盲又聋的永恒的少女海伦·凯勒。在中国,从受了腐刑的司马迁,受了膑刑的孙膑,到“瞎子阿炳”,以及坐着轮椅在文字之境中自由驰骋的史铁生。他们的肉体诚然缺损了,但他们的生命因此也缺损了吗?当然不,与许多肉体没有缺损的人相比,他们拥有的是多么完整而健康的生命。
由此可见,生命的质量肯定不能用肉体的状况来评判。肉体只是生命的载体,我们更有一个叫作精神或者灵魂的内在的生命。外部的机械力量能够让人的肢体断裂,但不能切割下哪怕一小块人的灵魂。自然界的病菌能够损坏人的器官,但没有任何路径可以侵蚀人的灵魂。一个人无论躯体怎样残缺,仍可使自己的内在生命保持完好无损。残疾甚至使人更加关注内在生命,致力于灵魂的锻炼和精神的创造。
我们是自己内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要能有尊严地活着。
残疾人并不残疾
上述思考为我确立了认识残奥会的一个角度、一种立场。
残疾人为何要举办体育运动会?为何要装上假肢赛跑、坐着轮椅打球?是为了证明他们残缺的躯体仍有力量和技能吗?是为了争到名次和荣誉吗?从现象看,是;从本质看,不是。
其实,与健康人的奥运会比,残奥会更加鲜明地表达了体育的精神意义。人们观看残奥会,不会像观看奥运会那样重视比赛的输赢。人们看重的是什么?残奥会究竟证明了什么?
我的回答是:证明了残疾人仍然拥有完整的内在生命,在生命本质的意义上,残疾人并不残疾。
残奥会证明了人的内在生命的伟大。
(选自2016年第17期《课外阅读》,本刊有删改)
鉴赏空间
读懂周国平先生的这篇文章,对于我们深入领会《享受生活》的主题大有裨益。诚如周国平先生所言:造成残疾的灾难原是必然会发生的,无人能保证自己一定不被选中;有形的残缺仅是残疾的一种,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人皆患着无形的残疾;生命的质量不能用身体是否残疾来评判,致力于灵魂的锻炼和精神的创造,能够以有尊严的方式活着,尽情地享受生活,这才是更重要的;残疾人并不残疾,内在生命的伟大才能使人生绽放出璀璨的光彩。周国平先生从切身的体验出发,以反思生命的本质意义为原点,道出了人生的真谛。
读有所思
1.文章的论述是在什么“语境”下展开的?
2.作者为什么说“残疾人并不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