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明
自从2015年10月在中国工合国际会议上认识时年85岁、享受正局级离休待遇的中村京子老人那一刻起,我就敏感地断定她身上有不凡的故事。这不,我从北京回大同没几天,她就按着我留下的通信地址,给我寄来一本中国福利会出版的《两个洋八路的中国情缘》一书,17万字轻轻松松就读完了,回味却是无穷的。
缘定“日本女八路”
中村京子是1945年8月参加八路军的。而她的丈夫汉斯·米勒则是1939年9月就在延安被毛主席接见并从此参加八路军的。他是一位为成千上万八路军伤病员解除痛苦的普通医生,是一位来自德国、加入中国国籍和中国共产党的杰出的国际主义白衣战士,是一位领衔研制出乙肝疫苗的杰出专家。中村京子和米勒在八路军中相识后结合,这是中国正义事业的感召,是国际主义精神的弘扬,也是人类异国情缘的升华,可歌可泣,感人至深。
中村京子出身于一个重男轻女的日本农民家庭。1945年5月,为能继续读书,15岁的她瞒着家人报考了在日本占领下的中国东北“南满铁路护士学校”,后又落脚到“满铁”医院附属的锦州护校。不久,日本投降,八路军接管该护校,她切身感受到八路军与日本军队和学校截然不同的民主平等作风,毅然参加了这支“钻山沟”的军队,从事战地救护工作,随部队转战赤峰、乌月(现翁牛特旗)、四平、平泉、隆化等地,经历了辽沈战役。在与前线手术队日日夜夜的并肩作战中,作为助手她逐渐与“大鼻子”队长米勒相熟相知并结下了深厚友谊,终于在1949年建军节前夕结为伉俪,共同生活了45年。
1994年12月丈夫去世后,中村京子大病一场,三个月后才慢慢调整了过来,逐渐适应了没有米勒作靠山和主心骨的日子。每逢想起无限疼爱自己的丈夫,她都是一往深情,感慨万端。
在京的几天里,她与我们一同参会、选举、听报告,一同参观宋庆龄故居,向宋庆龄雕像敬献鲜花。她一直没有放弃日本国籍,但她始终铭记丈夫临终时叮嘱她的话:“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今天的一切。中国共产党是一个伟大的党。我去世后,你也不要离开中国。永远不要离开中国!”
情系中国伤病员
在中村京子眼里,米勒太优秀了。当年,宋庆龄领导的“保卫中国同盟”中央委员廖承志安排米勒去延安,由新西兰记者詹姆斯·贝特兰带队,随行带着在香港筹集到的一批抗日根据地急需的医疗物资,包括30辆卡车、1.5吨汽油和600多箱急救药品及一辆特制的大型救护车。他们一行经越南到广西、贵州、四川,进入西北,送往中国工合国际委员会援助的一个项目——延安国际和平医院。既要在陡峭蜿蜒的泥泞颠簸中长途跋涉,又要涉水搭渡轮、蹚险滩,还要防空袭。在途经遵义满是急转弯的“蛇路”时司机不敢开车,24岁的米勒自告奋勇跳进驾驶室代驾。他们于1939年6月出发9月才到达延安。毛泽东在窑洞里用陕北的小米饭宴请他们,并在随意攀谈中了解德国的文学、戏剧、贝多芬和米勒家乡的风俗民情。米勒在这孔窑洞里第一次认识中央军委卫生部顾问兼作翻译的马海德医生,从此结为终生挚友。不久,根据他一再要上前线的请求,延安将他安排到位于山西武乡县的八路军总部医院,从此有了越来越广阔的用武之地。
米勒被称为“洋菩萨”、神医,缘于他精湛的医疗技术。他在瑞士一所大学的医学系学习,学得非常扎实,毕业时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只因一再躲避希特勒对犹太人的杀戮和迫害,才拒不返回德国而想方设法来到中国。他从瑞士出发到法国再经埃及、科伦坡、新加坡、越南,抵达香港后直奔在瑞士上学时从一位中国同学嘴里听说的宋庆龄领导的机构。在赴延安途中,路遇白崇禧部队中一批患疟疾的新加坡华裔新兵。经贵阳八路军办事处安排,米勒用一周时间将其全部治愈。这次初来前线,就为一位尿道断裂的战士成功地做了手术,很快又为村里一位高危产妇成功接生。
因医术高明,米勒总是接着一个又一个紧急任务,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刚由山东调往陕北的杨得志部队200多名战士染上斑疹伤寒并出现死亡病例。米勒带一个医疗组日夜兼程赶到后,采取大锅滚水煮衣服的办法开展“灭虱大战”阻断传染源,仅用两周便彻底控制住病情蔓延,为部队立了一大功。
至于那些救死扶伤的小事就更多了。百团大战时,陈锡联旅一位战士膝盖里射进弹片。在一二九师野战医院,像这类难治又暂无生命危险的重伤员,因战事紧张,医药缺乏,通常采取截肢手术。可米勒在场就不这样做了。他反复修改治疗方案,设法取出弹片、碎骨,又不加重关节损伤,从而保住了这个伤员的腿,使其重返前线。1942年,米勒因重病被紧急送往延安,路经山西交城时,得知一位重伤员张营长生命垂危,他不顾自身虚弱,半夜出诊,到山上一个茅草房,诊断张营长是胸部贯穿伤合并脓胸感染,便马上从其后背子弹出口处切开,清除碎骨、腐肉,并插入导管,用设法弄来的球胆吹胆排脓,终于将张营长从死亡线上拉回。巧的是,这位张营长就是新中国建立后的张中和少将,而且就住在中村京子地安门油漆胡同的家附近。这是她在米勒逝世后才得知的。
带着重病再创奇迹
忆起米勒,中村京子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话。米勒确确实实是一位“洋菩萨”。战争年代,为了照顾国际友人,部队特供给米勒一些鸡蛋、小米、白糖等营养品,可是米勒总是舍不得吃,全部给了重伤员补给营养,自己只吃南瓜,导致严重营养不良,一度还患上了细菌性痢疾,生命垂危,而且留下很多后遗症。和平时期,他仍然拼命工作,在给病人做手术时食道痉挛突发,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来不及脱裤子,就让人隔着衣服给他打了一针吗啡,半分钟后继续工作。
战争年代虽身体常年虚弱但米勒仍抽空跟战士们一起上山打柴。他有一双灵巧的手和一个工具箱,常常自己修理安装医疗器械。解放后,他在沈阳中国医科大学第四学院当院长时,听说锅炉坏了二话没说就钻进锅炉里当修理工。邻居和自家的汽车、自行车、手表、收音机坏了那就更不用说了。1960年的一天,米勒刚走出手术室就突然倒下,经诊断是心肌衰竭症。这是继1942年累倒在太行山前线的又一次大考验。当年,刘伯承、邓小平亲自探望,睡在同一盘土炕上的彭德懷脱下皮夹克送给米勒御寒。毛主席下令拍电报召米勒回延安国际和平医院治疗。今天,米勒的病情再次惊动党中央、国务院。国家卫生部长钱信忠特派马海德赶往东北探望并护送回北京积水潭医院。经过两年治疗才慢慢缓了过来。后来,中央下令把米勒全家迁调北京。
米勒的身体恢复后不久,赶上了中日建交。他在陪同妻子回日本探亲期间,同日本医务界知名专家座谈交流,带回了肝炎试剂,立即组织人员开展乙型肝炎课题研究,亲身试毒,带头做“活体实验”,终于使我国成功研制出乙型肝炎疫苗,米勒因此被称为“乙型肝炎疫苗之父”。此间,他还受命紧急处置了北京一个重要部门的解放军执勤分队30名战士转氨酶普遍偏高的病例,及时做了检疫处理,切断了一个重要的肝炎传染源。
热爱中国,无怨无悔
米勒性格耿直,从不讲违心话。但他又是个犟脾气,心里有话藏不住,而且很不注意场合和说话的方式方法,难免引起一些人的不快,从而影响其入党问题一波三折。他先后于1941年、1948年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均未获得批准,直到1957年才如愿以偿。在“文革”动荡岁月,他幸好因身体原因未担任领导职务,而只担任积水潭医院的业务指导,因而避免了可能的挨批挨斗。但是,他在首都体育场看到批斗陈毅的场面时,便按捺不住,果断和卫生部顾问马海德、中国工合国际运动创始人路易·艾黎集体退场,以示抗议。他们认为这场运动是错误的。他在单位被视为“不受欢迎的人”。他去看望被抄家的马海德,身后便有人一路盯梢。售货员因为他的“大鼻子”,不卖给他鲜花,他气愤地与其理论:“如果马克思、白求恩来了,你卖不卖?”他进京后一直担任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德文组审稿人一职也被解聘。他在北海公园后门附近散步,被人当成外国间谍扣下,任其掏出身上的中国国籍证明也无人相信。被扭送进派出所后,他倔强不走,无奈通知单位来人后,他才不情愿地勉强离开。女儿因他反对“文革”的态度受牵连,迟迟安排不了工作,这事深深地刺痛了这位参加中国革命几十年的外国血统的老同志,他遂决意回德国,被马海德等老朋友苦口婆心劝说才留了下来。之后,他直接给周恩来总理写信,很快得到批示,不仅子女的工作得到了解决,他本人也被安排到北京医学院担任副院长。不久,他们一家人应邀出席1973年的“三八妇女节”,周总理在挨桌敬酒时恳求米勒“把这些年的不愉快统统忘掉吧”!米勒激动地说:“我早已忘记了那些不愉快。”
米勒从未忘记自己的祖国和家乡,时刻想念父母。他是独生子,他的家庭很富有,但父亲又不得不将电器批发店廉价出售给德国的日耳曼人。他的母亲是来自日耳曼族中有名望的一支。1940年,他母亲克服重重困难,不远万里来到上海,见到在宋庆龄机构工作的德国人王安娜,得知儿子米勒在延安,但兵荒马乱,没法见面。等了几年,抗战胜利了,他母亲却突然接到他父亲从法西斯集中营被解救出来的消息,便匆忙回国。临走时,她将他们在德国新的通信地址托王安娜转交米勒。遗憾的是,王安娜不慎弄丢了那张纸条,使米勒一直不知道父母的下落。1974年,经组织批准,米勒回到阔别40年的家乡探亲,费尽周折,辗转找到早已去世姨妈的孙媳妇和大他7岁的表姐,才得知母亲在1948年就抱憾离世了。在集中营里备受摧残的父亲从此孑然一身,与亲属共同生活5年后病逝。而米勒因失散几十年,被当地警察局登记为死亡者。米勒含着巨大的悲痛为父母扫墓后,到警察局“复活”了自己,然后戀恋不舍地回到第二故乡——中国。中村京子全程陪同,共同感受和分担丈夫心灵上的苦痛,每每唏嘘不已。
米勒、中村京子一家人与宋庆龄感情甚笃,进京后他们和马海德及路易·艾黎多次在宋庆龄家里聚会,常有来往。宋庆龄十分喜欢他们高大英俊、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儿米蜜,甚至结为忘年之交,直到米蜜出国工作了,宋庆龄还主动给其写信,寄贺卡,转送未出世小孩儿的斗篷和几双小鞋。
高风伟绩,永垂青史
党和国家从未忘记米勒对中国革命作出的贡献与努力,对米勒给予很高的评价,数次举办庆祝会和米勒展览。米勒连续三届担任全国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他病重期间,组织上派6个同志轮流照顾他。米勒终生热爱学习,晚年的学习劲头依然不减,以至让源源不断为他提供图书的马海德都出声了:“你是吃书的吗?再多的书,也跟不上你吃的速度!”他还在《自然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他对子女要求很严,不允许他们随便支使保姆和工作人员。
米勒去世后,中村京子到他们在东北曾经战斗和工作过的地方重访,受到当地人民的热烈欢迎和接待。她到甘肃山丹参加纪念路易·艾黎的活动。她应邀参加百名八路军老兵在武乡八路军总部纪念馆举行的纪念抗战活动。她在1992年代表米勒向中国革命博物馆捐赠米勒于1929年从德国带来并一直使用的听诊器和使用46年的打字机之后,又捐赠了朱德为米勒写的证明书等3件文物。
往事一桩桩、一幕幕,时时宛如在眼前。2015年是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中村京子决定做一件事:口述历史,弘扬传统,警策未来。于是就有了我所知道的这些故事梗概。
每当我翻书看到米勒重返太行时,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艰难地但却是满怀深情地伫立在挂着“八路军总部旧址”木牌下的照片时,看到他在人群中和当年的房东握手的镜头时,看到他坐在彭德怀当年睡过的炕上久久不愿意离去的照片时,我的大脑里便定格一个形象,一个真正坚定的义无反顾的八路军战士和国际主义战士的伟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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