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牧虹
你别说我们的城市没有海,其实我们的城市是有海的,至少在我印象中是有海的。我清楚地记着那座大海堤。它同所有的海堤、江堤、河堤以及诸如此类的堤们全不相同,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相对高度自北而南由“0”长到“+∞(无穷大)”。我说“∞”,是因为我没法量它的最高峰有多高,使得它很高很高,趋近于“∞”,于是它就“∞”。你别误会,以为我之所以记住大海,是因为与众不同的海堤,原因不在大堤,绝对不是。海堤引不起我的兴趣,吸引我,诱惑我,令我终身难忘、魂牵梦系的,为之生为之死、大笑亦大哭的,是蜗居。是的,蜗居。它不是商店、饭店、书店,不是公园、游乐场,甚至不是建筑。它是海堤背后的一个凹陷处,并且凹得很深很深,仿佛一个洞。在蜗居连同寂寞的往昔还不曾坠落在成长的记忆里的时候,我便固执地把伤感和遗憾一同埋入其中,构筑了前所未有的困顿和迷茫。
当暮色翩然而至,弥散在大街小巷的时候,小六子家的门前飘出了玉米饼的香气。小小一只手握着半块饼干,依在小六子家的门上,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冒白气的大黑锅。她还太小,还没有学会掩示和抑制对玉米饼的渴望。
这时,小六子浑身赤裸着从不高的茅草房上猴子一样地溜下来,汗水和鼻涕装饰着的花脸,写满了旺盛的顽皮和机灵。他一眼便看到了小小手中的饼干。小六子满不在乎地从小小的身边跳进门去,在他行动的同时,用手把鼻涕从脸上一直抹到脖子,连同肩膀。
小六子的娘背上背着她的第七个儿子,正弯着腰把玉米饼从锅里起下来。小六子悄然地从他娘背后伸过一只黑手,抓住一个烫手的大饼子,蹦跳着跑远了。他娘愤怒地甩出一串脏话,便弯腰干活。她的头发散乱地从头顶上泻下来,遮住了她不美丽也不年轻的脸。小七在她背上哇哇大哭,并不停地用脚踢她。她狠命地用沾满菜汗的湿手打了小七的屁股。于是,小七更拼命地大哭。于是,他娘用更多的脏话诅咒起并不懂事的小七。她的话,带有浓重的山东口音,小小听不懂。
后来,当我长大的时候,回想起老苏大娘──小六子他娘时,我发现她的诅咒源于一种古老的文化。
小六子的大饼子眨眼之间就被他啃掉了大半个儿。待要把剩下的部分吞下去的时候,他忽地想起小小手中的饼干。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蹭到小小身边,故意把嘴弄得吧唧吧唧的。小小立刻便着了他的道儿,怯怯地看着小六子。小六子把大饼子递向小小,对她说:“换不换,可好吃了。”小小立刻点点头,把饼干递给小六子。小六子一把抓过饼干,闻了一下,又飞快地咬了一大口大饼子,然后把所剩无几的玉米饼放到小小手中,拿着小小的饼干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小小的妈妈卓是位极其美丽的女人。她白皙的脸庞如同婴儿般稚嫩,她是那么年轻,完全不能让人相信你面对的是一个已有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坐在床上,摆弄着她的小儿子水儿。水儿是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儿,他比小小还小,还不会走路。他只能在床上爬来爬去,小手抓这抓那,没有目的,但却极认真。没过多久,卓就失去了耐心,而不再对儿子的举动产生兴趣,她把孩子放在床的里侧,就去弄自己的事情──写诗。她写了很多很多,但从没给人看,包括她的丈夫。她也没有拿去发表,她写诗不为发表。
自行车的声音述说着柯平的归来。卓放下手中的笔,把儿子抱在怀中迎接她的丈夫。小小骑在柯平的脖子上,笑得极其灿烂。柯平把手中的塑料口袋交给卓,口袋里放着全家的晚餐──几个面包。刚刚与柯平的父母分开过,他们还不习惯自己做饭。
忙碌一天的太阳无限疲惫地收起它最后一丝光亮,暖暖的微风正轻抚着柳枝儿,唰唰地、无穷反复地唱着一首无字的歌,无限凄迷,无限寂寞。
小小,来,咱们走。卓抱起水儿去上班。小小抬頭看妈妈,她看见水儿的一条腿在卓的腹部不停地荡呀荡,她觉得又迷茫又好玩儿。好多年以后,我问卓,为什么抱小孩子的时候,帖近身体的那条腿总被忽视。卓说,小孩子很小,只要抱住,怎么抱都行,何必抱住两条腿那么费劲。我觉得这理由根本就算不得理由,可又想不出道理,只得留下一个悬案,有待以后探讨。后来,水儿长大了,卓不再抱他。每当我看到卓,总会看到水儿的小腿荡在她的身前,一如往昔。
缠绵的雨丝仔细地自天空飘落,带着冰冷的问候,小小尽情地用手和脸迎接它,既欣喜又迷惘。“妈妈,天为什么会下雨?”卓急于上班,她无意回答女儿的疑问。“妈妈,雨是天的眼泪吗?”“是吧。”“天为什么哭?”卓没有回答小小,这个问题一直徘徊在她心中,从那个细雨的早晨直到今天。
托儿所里寂寞得如同不是托儿所。玻璃花眼的阿姨是这里的主宰,她的部下只有两个──小小和水儿。水儿面向窗子,在那里极认真地玩自己的小脚丫。小小跑到雨中,去琢磨她的问题去了。阿姨恹恹欲睡。这不是她的过错,从来不是,这种天气让人发困。
托儿所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落魄的老头儿,他干瘪的面部布满横七竖八的皱纹,似在诉说着曾经的沧桑。他拾起小小扔下的鸡蛋皮,用黑且长的指甲灵巧地把蛋皮中尚存的一部分蛋白挖了出来,雪白的蛋白和他的指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示意小小过来,欲把指甲上托着的蛋白放入小小的口中。小小好奇而又害怕地看着他,不敢上前。老头的手悬在那里。后来他累了,索性将蛋白放入自己口中,立刻,那因缺牙而塌陷的脸鼓动了起来,缓缓地,好似极艰难。小小看他的时候,想起了童话中的老坏蛋。
“老坏蛋”无限落寞地望着灰蒙蒙、飘着细雨的苍天,嘴里嘟哝着别人难懂的话。小小忽然想起了早晨的问题,就趴在门上怯怯地问:“你知道天为什么哭吗?”
“老坏蛋”愣了一下,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因为她妈打她了。”
“她妈妈为什么打她?”
“因为她不听话,不是好孩子。”
“可,她的眼睛有多大?怎么能一下子流出那么多眼泪?”
“她的眼睛老大老大呢,你看的最大的东西都不及它大。”
“比天还大吗?”
“这……怎么会呢,嗯……”“老坏蛋”没词了。小小看看他,又看看天,轻轻巧巧地跑到雨中,迎接天的泪。endprint
天忧伤到了极点,她的泪淌呀淌呀,好像永远也流不尽。泪水汇集到地上,染上了黄土的颜色,形成一条金色的小河,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
小小的失踪令卓掉了眼泪。玻璃花眼阿姨慌得如没头的苍蝇,没有谁批评她的过错,可她仍旧不断地责备自己。有人说,曾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跟个老头儿说话,于是卓立刻捉住那人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小孩儿呢?老头呢?后来,当卓精疲力尽走进家门时,发现窗台上放着小小一双湿湿的小鞋子和已经洗干净的衣服。卓冲过去抱住小鞋,泪水潸然而下。
卓走进老苏家。小小和小六子、小五子几个孩子正在炕上玩耍。小小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大衣服,好奇地看着哭泣的卓。
妈妈哭了,羞羞。她把小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卓搂过女儿,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抱得太紧,小小感到疼。那一次的拥抱成为一种永恒的记忆,藏入小小的心中。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卓所在的学校放假了,小小和水儿便不再去托儿所了。这时,小小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小六子家的菜园子。菜园子里红红绿绿地种着西红柿、辣椒和黄瓜。一天,小六子从土里找到一只蛹,他无比自豪地拿给小小看,同时嘴里不停地喊:“东、西、南、北。”小五子说:“你喊东它便指东,喊西便把头转向西。”
那蛹的头果然在喊声中不断地转来转去,那时,小小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可她觉得蛹的确是会指方向的。她想得到那个蛹。小六子不给。小小找来一把大铁锹头,在园子里挖了起来。铁锹头是不好用的,后来,她就跪在地上用手扒土。扒着扒着,就忘了最初的愿望,而沉迷在筑城的游戏中了。
当小六子他娘提着水桶为她的菜园浇水的时候,她惊异地发现她精心种植的菜园已不再用她操心了。她把水瓢飞向三个孩子,同时甩出一串串标准的山东脏话。这一次,她的口才发挥得无与伦比,超过了过去和将来。
后来,卓用半口袋面息了小六子娘的愤怒。小六子娘说,他婶儿别介别介。卓说,我们吃不了,你拿去吧,别客气。小六子娘说,吃不了啊,那浪费了可惜了。就收下了,并对那半口袋面粉念念不忘,对小小表现出极度的疼爱,超出了她自己的七个儿子。她说,她喜欢丫头片子,不喜欢臭小子。
每当她抱起小小时,小小总是尽可能地挣脱她的怀抱,她的口中散发着一种永远挥发不尽的气味,她的手经年裂着黑黑的小口子,总也长不上。小小不喜欢她。
小香子是个大女孩儿,她十二岁了。她有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小小特别羡慕她的大辫子,每当小香子和她妹妹小有子跳橡皮筋的时候,小小总是羡慕地站在一边,极想加入她们的游戏,可她太小,她们不要她。
“走开,小不点儿!”小有子恶狠狠地对小小吼着,小小极伤心。她流着眼泪跑回家。
“妈妈,给我买个橡皮筋儿吧!”
“你不会跳,买那干什么,那是大孩子玩的东西。”
“不,我是大孩子了,我要橡皮筋儿!”小小固执地要求。
后来,柯平给小小买来了很好的橡皮筋,并拴好。小小兴奋地乱蹦乱跳,口里不停地唱:“上小铺买麻花沾糖吃。”
柯平和卓站在一旁,笑了。
当小小看到小香子和小有子的时候,她自豪地说:“我有橡皮筋了,是新的,比你们的好得多。”
小香子和小有子不屑地撇撇嘴,表示不相信,继续玩她们断了好多节的橡皮筋。
“真的,我有了新的橡皮筋,我不扯慌,我是好孩子,不信你们到我家看看。”
终于,小小用一条崭新的橡皮筋走入了小香子们的行列。小小跨入小香子家门的时候,正赶上小香子妈给她梳头。小香子油黑的大辮子此刻松散开来,形成一条波浪起伏的“瀑布”。小香子妈不停地往梳子上吐着唾沫,这样梳就的辫子,整齐得一丝不乱。在小小眼中,梳头时吐唾沫具有一种神奇的色彩。
小小回到家里,找来一把梳子梳头,她的唾沫显然不够,于是她找来小六子帮她的忙。小六子对柯平的剃须刀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拿起刀在自己稚嫩的脸上“犁”着,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后来,他手中的刀向上升起。当卓发现他们的时候,小六子的脑袋已是斑斑驳驳、缤纷得很了,而小小则灿烂地笑着,展示她杰出的发型。
学步的一百尤和他爸爸蹒跚着从夕阳中走来,晚霞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他爸爸的一条腿是直的,不能弯,一百尤正是模仿的年龄,于是也不弯一条腿。夕阳里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觉得他们是一大一小两个相似三角形。一百尤始终闲不住他那尚未出齐牙的嘴,他的上唇有一个不大的缺口,显示他与众不同的仪表。此时,他的手中牵着一根长线,长线的尽头,飞着一只五色的蝴蝶,美丽异常。
自从一百尤有了那只五色蝴蝶,西沟子便成了小小无限向往的地方。后来,小五子、小六子以饼干为条件成全了她的愿望。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沿着门前的马路向西而行,一直走下去,越过菜地,荒草深处便是西沟子。可西沟子里没有找到蝴蝶。他们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蜻蜓在雨后的水泡子上飞舞,极富经验的小五子折了个“丫”字形的树枝,在树丫上挂上些蜘蛛网,用来捉蜻蜓。小小跟在小五子、小六子后边,忘情地跑来跑去。渐渐地,青草不见了,水泡子不见了,当然更找不到蝴蝶了。他们被一座大堤阻隔了。
大堤的脚下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一个身穿破烂军装的女人坐在上面,阳光下,她卷曲的长发挥发着金子般的光芒。小小好奇地看着她,觉得她是个极美丽可亲的阿姨。她笑着对小小招手,小小向她走来。
好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能清楚地望见大朋友拉拉招手时的情景,她微笑的眼睛碧蓝碧蓝的,极其美丽。
老太婆的脚边放着一个木头盆子……
不对,是个破木头盆子。小小说。
小小坐在拉拉的身边,听《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这已不是第一次讲了。拉拉的普通话极动听,不标准。
狂风起处,天空下起大雨。拉拉抱起小小,躲进了她赖以寄居的地方——蜗居。在贴满补丁的被褥上,放着好多好多布和毛线做成的娃娃,小小立刻就爱上了她们。拉拉把她们排成了队,每个娃娃都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和一个极动人的故事。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拉拉之所以能坚持活下去,和这些娃娃们伴着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原因。那些娃娃的故事或许并不是她编造出来的,极有可能就是她的故事。我很想问问她,但她芳踪已逝,再也不可能告诉我了。endprint
阵雨过后,天空架起一座美丽的彩虹。那是什么,小小问。是桥,拉拉说。我想上去,你带我去。不行。为什么?我们走不到桥头。桥头在哪儿?在大堤那边。你说谎,你说大堤那边是海,有好多好多水的大海。是呀,那桥就是架在海和天之间的呀。嗯,那我们爬过大堤不就可以走到桥头上去了吗?是的,可你能上去吗?
大堤,犹如山一样的大堤,是一座不可跨越的屏障。
小六子他爹和大小子还有小香子爸是在雨夜归来的。他们不是天天都回家。小香子妈也是在雨夜被赶出家门的。后来,她就整日游荡在街上了,不分黑天白天。她依旧用唾沫梳头,她总是用手把头发弄得很滋润,一丝不乱。但她从不洗脸,所以当她微笑的时候,她的面部显出狰狞的样子,小小害怕。每到深夜,总能听到小香子妈的哭叫声。从那个雨夜开始,那种凄厉的哭叫声伴着夜的到来而来。而当曙色微露的时候,或许她累了,就不叫了。白天,她迎向所有的人,给他们以微笑,狰狞的微笑。
小香子不再找小小玩了,她放学回来就做饭,干其他的活儿。后来,她就不再上学了,她得看她的小弟弟,她把他背在背上干这干那,一如她的母亲——那个疯了的女人。
如果墙不是要倒的话,大小子也许不会走进小小的家。
因为下雨,小小不再被允許到外面去玩,她只好和水儿待在家里玩。那时,水儿已会走路了。他歪歪斜斜的走姿让小小觉得很好笑,她在前边跑,让水儿追她。水儿当然不会追上她,于是水儿一下子趴在地上,手脚上翘,唯有肚子着地。水儿哭了。卓说,小小你别欺负弟弟。小小说,我没有。卓说,那他怎么哭了?后来,小小就哭了,她长时间伤心地哭着。卓心烦意乱地对小小说,你再哭老鼠出来咬你。小小吓得禁住哭,四下里看,果然看见一只小老鼠在墙上缓缓地爬过。她抓住卓的手,害怕地指着墙。卓看到老鼠后随手抓起柯平的一只鞋打了过去。老鼠跑了,卓对着掉下来的那一大片墙皮发呆。
柯平对卓说,你别担心,这是雨水泡的,等雨停了就好了。卓说,你说这房子会不会倒啊。柯平笑了,说杞人忧天。他把一只放在地上接水的盆子倒掉,然后用手推了推墙,说,怎么会呢,你看。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那面墙在柯平的手下向外倾斜过去。柯平对卓说,快把孩子抱出去。卓说,你呢。柯平说,你快走。
苏大小子没有像他爹那样砌完墙拍打拍打手就走,他望着角落里的一只金发娃娃发呆。那是拉拉送给小小的。大小子问娃娃是从哪儿来的。卓说,是个黄头发的女人送给小小的。大小子问,她人呢。卓说,不知道,有一回小小走丢了,是那个女人给送回来的,她没有说她是哪儿的,只说叫拉拉。大小子说,我要找到她。
小小高兴地带大小子去找拉拉。卓说,大小子你别听小孩子瞎说,她哪里认得路。大小子说,没关系,我一定要找到她。
当拉拉面对大小子的时候,被大小子抱在怀里的小小听到大小子的心脏跳得乱七八糟,打鼓一样。
拉拉说,你终于还是找到了。
大小子说,我一定能找到。
挨千刀的臭小子,你想女人俺给你娶,你偏招惹上那个洋娘们儿,不得好死的……小六子娘的诅咒声在静夜里极为清楚。
卓说,怎么样,我说,大小子和拉拉关系不一般吧。柯平说,他们挺好的。卓说,你不知道,拉拉是苏联特务。柯平说,别逗了,解放的时候她才几岁,就特务了,别听别人瞎说。
小香子妈疯掉以后,她爸就不再同小六子他爹一同外出了。他整天拎着酒瓶子在房前屋后游荡,潦倒得一塌糊涂。他经常在喝醉的时候问孩子,睡着了吗。孩子们说,没有。他就使劲地拍孩子,让他们睡觉,一边拍一边问,睡着了吗。直到孩子说睡着了他才不再拍。有时,他也哭着叫,她妈,你回来吧,我不打你了,你回来吧。当小香子妈若有所思地走过家门时,听到这话,就号叫着跑得老远。小香子不再和小朋友们玩,不再笑,她很少走出家门,偶尔看到她背着小弟弟在街边闪过时,总觉得她不胜卑琐,有种偷偷摸摸的情调。她的辫子乱糟糟的,明显欠梳理。小小总想替她梳辫子,并且认为自己能梳得很好很好,就像小香子妈梳得一样好。可她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怕小香子。
小有子继承了她姐姐的霸道,并有过之而无不及。小不点儿你快滚吧,整天在我们家看什么看,再看我打死你。她恶毒地对小小吼叫,并挥着手里的棒子做欲打状。小小被吓得叽哩咕噜地跑回家去。小六子看到后,问怎么了。小小泣不成声地说,小有子。小六子没有听完,就跑去狠狠地揍了小有子。后来,小香子、小有子又打了小六子。于是,小五子、小四又去打。小有子愤怒到了极点,她从菜板上拿起菜刀,劈头就是一下子。小四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只耳朵已被砍掉了,殷红的血顷刻间染红了他和脑袋、衣服和脚下的一片土地。小有子紧握刀柄,大声地叫着,谁敢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
小六子娘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她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青黄的颜色,从此再没有消失。她给小四输了500CC血。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变得消沉而有些痴呆,那些卷着舌头骂出来的山东脏话,也很少出口了。少了一只耳朵的小四依然鲜活,他疯狂地迷上了打架,那只残掉的耳朵是他辉煌战绩的标志,没有谁敢与他抗衡。当他俨然一副常胜将军般扬威走过时,好斗的孩子们无不流露出崇拜或敬畏的神色。小六子、小五子则成了得道的鸡犬,一时也嚣张起来。
那一年的雨水特别多。小六子组织的远征是在一个少有的晴天里出发的。当大人们发现孩子们不见了的时候,他们已快抵达目的地了。他们要去爬火车,那时正上演《铁道游击队》。
火车呼啸着驶来,小六子、小五子猴子一样转眼就挂在车上了。望着他们的一百尤傻傻地张开他残缺的嘴,口水流了一衣襟。小小望着随车远去的小六子,他们欢快地跟着火车跑。那时,她心中第一次泛起一种类似崇拜英雄的情感。
百无聊赖的小小和一百尤沿着火车道走,希望能够找到小六子他们。后来,一百尤说累了,就躺在铁轨上睡着了。小小走下铁道,路边黄颜色的小花随风摇曳,她喜欢。
一百尤是在睡着的时候被火车轧死的,他一定没有感到痛苦。我相信。endprint
当天空飘雪的时候,玻璃花眼阿姨对卓说,天冷,我去你家看孩子吧。卓说,当然好。从此,小小就很少被允许走出家门。
玻璃上的冰凌花千奇百怪,展示一个个充满神话的故事,每当小小对着冰凌花时,总是想起她的大朋友拉拉,她想去问问拉拉,那窗子上的大白马是不是唐僧骑着去西天取经的那一匹;那个白裙子的女孩子是白雪公主还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儿;还有许多许多问题,她想拉拉一定会告诉她的。
蜗居被白色的雪拥抱着,一片晶莹,小小找不到洞口。她站在那块突出的巨石上,大声地喊拉拉。但她发出声音不过是噎在嗓子里的低吟,她已没有力气大喊了,没有穿大衣、没有戴帽子手套的小女孩在冰雪中失去了知觉。
当小小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拉拉美丽的金发,立刻就想到了白雪公主。她说,拉拉,你就是白雪公主。拉拉说,你才是。她们相对而笑。
输液管滴滴答答不停地滴着。你说,为什么胳膊比肚子小,胳膊能喝那么多水,肚子却喝不下,小小说。拉拉睁大眼睛看着小小,不知道如何解答。这时,卓像一阵风似地飞奔进来,看到小小时她的眼泪已流了下来。苏大小子跟在她的后面进来。小小说,妈妈别哭,我去找拉拉阿姨,是我不好。我忘了戴帽子了。
卓对拉拉说,你一定是魔鬼,不然为什么和你接触的人都离不开你,且不说大人还是小孩儿。苏大小子直视着卓,他的眼中除了执著之外,看不出別的什么。好多年后,卓告诉我,如果看了苏大小子当时坦然执著的眼睛,她就绝不会再蔑视他们之间的爱情。
那一年的春节是个多事的节日。因为小六子娘的不接纳,拉拉、苏大小子放弃了全家团聚的机会,执意去拉拉那里。平时不言不语的小六子爹大发家长威风,并带着当兵回来的老二以及小三、小四哥几个去抓大小子。后来不知怎么地,父子几人就打了起来,其结果是小六子爹死于大小子手下。小六子娘听到噩耗的那一瞬间就倒下了,儿子们把她七手八脚送到医院,她生下了她的第八个孩子——八丫,这是她唯一的一个女儿。
隔壁的柯平和卓也是一夜未眠。柯平的父亲病死的消息是晚间得知的,当时天色已黑,柯平欲当夜即走去奔丧。卓说,你要去可以,但你把孩子们都带走,孙子孙女理应去的。柯平说半夜三更的天,这么冷,孩子又小,还得坐火车,怎么带?卓说,那我不管,我今晚夜班,我没法照顾孩子。柯平说,你昨天才上的夜班,怎么今天还上,你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卓说,你少来这套,我怎么了,我又没说不让你去,要怪只能怪你爹死的不是时候,偏偏挑上过年,过了年,慢慢死有什么不好。柯平说,你说的这叫人话吗?就打了卓的嘴巴。卓捂着脸狠狠地对柯平说,你这疯子,你等着,我和你没完。说着就推门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小小静静地看着爸爸。水儿大哭着叫妈妈。柯平大吼着,别哭了,你妈死了。水儿的哭声在静夜显得尤其悲伤。
我一直不能理解卓那一晚的举动,如果你看到温温柔柔的卓,你是不会相信她会那样做的,可她却做了。后来我鼓起勇气问她,她平静地说,我做的比他们家人对我做的差远了。他们家对她怎么了,她没说,我也没问。那个逝去的故事就让它永远逝去吧。
苏大小子临走的那天,敲响了小小家的门。他对开门的卓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嫂子,求你件事,你去看看拉拉,她快生了。告诉她我对不起她,让她好好活下去。卓流着泪说,大小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大小子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而去。他远去的背影瘦削、高大而又悲壮。
卓和小小去蜗居的时候,拉拉正呻吟在她那满是补丁的被褥间。她苍白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着,金色的头发已揉成乱乱的一团。那些娃娃们乱七八糟地胡乱堆在角落里,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拉拉被抬进医院后再也没能走出那扇深紫色的大门。卓还没有来得及把大小子的嘱托告诉她,她就急急地追大小子去了。卓抱着那个极小的孩子走进家门的时候,小小没有看到悬在她腹部的小腿,她不明白。卓对她说,你有个小妹妹了。小小的心中泛起一股柔柔的情致——对那个极小的妹妹。
小六子娘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八丫──那个她视同丈夫灵魂转世而得到的小女儿,到小小家去。这是她第一次踏入邻居的家门。当她看到卓怀里的那个长着浅色头发的婴儿的时候,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感。她把八丫放下,接过那个婴儿,仔细地看那孩子,孩子被她看得哭了起来。后来,她解开衣服,给那孩子吃奶。
小六子娘抱着两个婴儿走出家门的时候,卓的眼中流出了眼泪。从小六子娘走进来又走出去,全部的过程,她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却似说了千万句。
卓和柯平之间的冷战从春节开始,一直持续到那年的春季。他们几乎没有大吵大闹,但那种心的隔阂在他们之间日益加大,痛苦也日深一日。直到有一天夜里,小小被叫醒时,几个月以来的痛苦算作是一种结束,同时也是一种开始。
小小被叫醒的时候,她正在做着一个美丽的梦,她同小六子、拉拉还有大小子好多好多人在西沟子捉蝴蝶。这一次,大小子给她捉了一只极大极美丽的蝴蝶,她还没来得及接过来就被叫醒了。
你要爸爸还是要妈妈,卓和柯平注视着着小小,严肃地说。小小看看柯平又看看卓,说我要蝴蝶,一只又大又美丽的蝴蝶,就像一百尤的一样。
见鬼去吧蝴蝶,还有那个一百尤,你说要爸爸还是要妈妈,柯平烦乱的叫声吓哭了小小。卓说,你疯了,你这么叫吓坏了孩子,我一个也不给你。她把小小抱在怀中,小小哭着说,要蝴蝶,我就要蝴蝶。这时水儿醒了,也大哭起来。
那天早晨小小醒来的时候,卓和水儿已经离去了。小小对收拾东西的柯平说,妈妈呢?柯平说,她带水儿去姥姥家了。小小说,我们也去吗?柯平说,不,我们去奶奶家,以后你就在奶奶家住了。奶奶什么样?奶奶是个穿黑衣服的老太太,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的老太太一样吗?不,她是一个和气的奶奶,你见到了就知道了。那么,她有没有个破木头盆子?奶奶没有木头盆,但她有一个大铜盆。当小小看到奶奶的大铜盆的时候,她想,如果那个盆是木头的,奶奶就一定是那个渔夫的老太婆了。她不喜欢奶奶。
火车载着柯平和小小向西驶去。柯平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神情极其落寞,那种神情后来一直伴着柯平。小小第一次坐火车,她看着窗外飞掠过去的树木,有种兴奋而又新鲜的感觉。后来,她望见了被晨光拥抱着的大堤,那个留给她无限美好想象的大堤在晨光中显得既亲切又陌生。小小努力辨认蜗居的位置,她没有找见,蜗居迷失在晚霞般的晨光中了。
当火车快要驶过大堤时,小小想起了拉拉的话:大堤那边是海,海上有一座连接海天的美丽的桥。她贪婪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大海堤。
血色的大堤在朝阳下透着诗意般的苍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