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开林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钱穆佚文辑补四篇*
陈开林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钱穆早年所作文章,多刊载于报刊,星散零落,不易搜集,以致《钱宾四先生全集》《钱穆先生全集》收录不全。新发见佚文四篇:《释》《悼孙以悌》《公祭章天觉文》《苦学的回忆》,以补全集之阙。
钱穆;集外佚文;辑佚传播;商业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一生勤于著述,多有创见,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史学四大家”。[1](P215)其作品单行出版甚多,后汇编为《钱宾四先生全集》,台北联经出版社1998年刊行。大陆方面,九州出版于2011年亦整理出版了《钱穆先生全集》。由于单篇文章载于不同刊物,较为分散,搜罗不易,整理结集难免有所遗漏。对此,学界时有补辑。*刘桂秋《新发现的钱穆佚文〈与子泉宗长书〉》,《江南论坛》 2005年第4期,第58-59页;赵灿鹏《钱穆早年的几篇佚文》,《读书》2010年第3期 ,第128-129页;李秀伟《钱穆先生佚文六则》,《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5年第5期,第58-60页;楼培《浙大抗战西迁时期钱穆佚函一通》,《浙江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第158页;陈开林《钱穆佚文〈我国的边疆与国防〉》,《图书馆工作》2016年第2期,第67-72页;陈开林《钱穆佚文〈荀子篇节考〉》,《临沂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第30-35页;陈开林《钱穆佚文〈对于章太炎学术的一个看法〉——兼论钱穆对章太炎评价之转变》,《图书馆工作》,2016年第3期,第68-72页;陈开林《钱穆佚文〈废除学校记分考试议〉》,《图书馆工作》2016年第4期,第65-70页;陈开林《钱穆佚文〈秦人焚书坑儒本诸荀韩为先秦学术中绝之关捩论〉》,《临沂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第24-35页。新发见钱穆佚文四篇,整理如下,以供学界参考。
按:文载《弘毅月刊》1925年第一卷第2期“教师著述”栏。[2](P38-39)钱穆于1923年秋季转入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担任一年级国文教师。按学校规定,曾开设文字学课程,讲六书大义,并自编讲义,名为《文字学大义》。先生自谓“此讲义颇曾用力,有新得”,[3](P263)并称“阐说形声字外,于会意字,于转注、假借字,又多有新义发挥”。因讲义“篇幅未充,未付印”*《孔子与论语·序言》称:“惟《文字学大义》以篇幅单薄,留待增广,今已失去。”(第52册,273页)《讲堂遗录》称:“第一本《文字学大义》,因想日后补充,写的较简,而以后兴趣与注意力转向别的方面,一直没有能补充出版。自谓此讲义颇曾用力,有心得,至今此讲义已无法觅得,引以为憾。”(第52册,273页),今恐不存。先生晚年凭记忆撰写的《师友杂忆》一书中,在追忆这一段往事时,还记有关于“或”字的阐说。[4](P131-132)
此文题下原注有“癸亥”,即1923年。《弘毅月刊》即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所办,此文当是钱穆当时授课之心得。文字学和训诂学方面的文章,在钱穆的文章中是少见的,藉此可以窥见先生学术之一斑。
嗟嗟章君,命胡止斯。授君骏足,困以輓羁。驱之陿涂,负重奔驰。君方远踔,骋险如夷。奈何一病,三日而萎。呜呼章君,幼奋贫弱。声华夙曜。爰来锡师,遂跻宁校。葩发弥隐,光掩愈照。时值五七,共讨国贼。京津既动,宁沪犹默。君蹶而奋,曰维吾责。一呼百应。君推为伯,君出宣传。慷慨兴起,君归就舍。埋首书里,脱口千言。去手万纸。东南声气,惟君所指。顾君温温,谓未有试。繄惟教育,实乃君志。来就母校,主附少事。有守弥笃,创新匪异。徒事四载,百端待究。一席之变,竟奋君寿。散书满架,遗稿未收。老母寡妻,子嗣何覆。君谓方壮,初不计量。疾起少间,意怀凄怆。告母可慰,儿幸无恙。即儿不起,母竟何养。伤哉斯言,殆已属纩。呜呼章君,颜子不寿。踰君一纪,贾生蚤世。亦增三祀。孔曰而立,如何遽死。凡君相知,皆为君哀。校事支持,不违益恢。谋及君后,计尽方来。聚哭于斯,聊慰君怀。呜呼章君,神其来哉。尚飨。
按:文载《弘毅月刊》1925年第一卷第2期“文”栏。[5](P46)文题下原注有“乙丑”,即1925年。今检1925年9月8日《申报》第18867号有“苏三师附小主事章天觉逝世”一则,迻录如下:
附属小学校主事章天觉君任职该校巳将四稔,平日热心校务,克意研究校育,久为江苏教育界所崇仰。讵料于上月二十六日,忽染虎疫,医治罔效,延至本月一日下午四时竟谢世长逝。君,苏江阴籍。民国五年夏毕业于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即留该校附小任教职。七年,入国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第一届教育专修科肄业。八年春,五四学潮起,为南京学生界之领袖。十年夏,毕业江苏省立第八中学校,即聘为训育主任兼任主会学教员。翌年春,适值三师附小改组,物望所归,乃由君主其事,并兼师范教育功课。任职以来,对于该校组织、编制、课程,以及教学训育诸方面莫不锐意改进,涣然一新。君为人英爽,性情诚挚。平素专攻教育、社会诸学科,近年来在全国初等教育界中颇著声誉。年犹未逾三十一且图,耗传来,闻者莫不同声悼惜。[6](P9)
据此可知章天觉生于1895年,其生平大略可知。此外,章天觉于1914年6月和裘应时创办《通俗日报》,章负责编辑,裘负责发行。章著有《回忆辛亥》一书,为近代史研究提供了珍贵的资料。钱先生的祭文应该是为章天觉追悼会而作。
孙以悌是北大史学系三年级的一个学生。人极聪睿有希望,不料竟已投海自杀。他自杀的原因,尚未深知,我不愿对此事有所批评。我只觉得一个能决心自杀的人,无论他生前思想上行为上有何差失,只他最后决然自杀的一著,终不失为有多少可以同情和可以怜悯的。我想能决然自杀的人,毕竟终是一个有心力的人。然而我们不盼望社会上多有自杀的事件,我们更不乐闻有希望的青年走上自杀的路。因此我对孙君之自杀,禁不住要说几句题外的感伤话。
学问自学问,生活自生活,两者之间,似乎距离得愈远了,这是近来学界一种不可掩之事象。我并不说学问和生活定要合一,然而纵使我们的学问一天天的上进,而我们的生活却确实一天天的下降了:这是一件极可忧虑的事。用一个粗简的比喻,在我们健康没有问题的时候,本是可以专心工作的,而一旦健康发生问题,则不得不变换我们一部分的工作来兼顾我们的健康,甚至暂时将全部工作都用在恢复健康上也不为过。否则工作日进,健康日退,这一种工作,绝非合理的工作。现在则学问日进,生活日退,我们究应如何样地生活,已成了一个极重要而亟待解决之问题,而我们所干的学问,还是与我们的生活,全不相干。所以北大史学系的师生们在一致地希望着孙君学问的前途,而孙君却一人默默的去跳海自杀了。
当社会的秩序比较安定,政治法律风俗信仰等等在比较有遵循的时候,做学问的人,尽可一心做他的学问,本不必定要牵涉到我们应该怎样生活的问题上去。然而现在的中国并不是这样一会事。家庭的父兄长老们,早已失去他们指导子弟生活的权威,并及他们的自信。他们还盼望着自己的青年能从外边回来给他们一些新鲜的启示。各个的家庭全是如此,一个青年在他最先的一段生活里,要想从他们的家庭乃至宗族亲戚乡党的环境中间,得到一些将来生活上的习惯和信仰的可靠的基础,来做他长成后生活的坚实的底层,似乎是不可能。
学校也和家庭一样,原不过是社会机能之一部分,也同样不能超然在社会之外。现在的学校里,对于社会前存的一切习惯信仰的传统势力,似乎已能尽其摧毁之功,而对于我们所祈望的新社会新人生的建造,则现在的学校还未能有切实的贡献。小学校的学生一批批送进中学,中学校的学生一批批送进大学,大学校的学生,再一批批送到外国。只不过像家庭把他们送入学校一般。现在的大学,时时期待着外国回来的学生给他们一些更翻新的花样,中学则期待着大学生之回复,小学则期待于中学生之归来,正如家庭的父兄长老,期待于其子弟之回来,全都盼望着他们有一些新鲜的给与。
然而中等学校毕业的学生,他们在小学教育上所能自信和努力的,只是如何使小学生能合格考入中学。大学的毕业生,在中等教育所能尽职的,是如何使中学生能合格考入大学。外国归来的留学生,在大学教育上的责任,是如何使大学生能有能力出国留学。这些全是知识学问之传授,至于我们该怎样去生活,学校教育和家庭一样的不能负责。所以现在受过新式教育的家长,也还只能指导其子弟去受新式教育,而所谓新式教育,还只是一种知识或学问,而那种知识与学问却与人生合不上,而且有更远隔之趋势。而且这一个历程里边,小学毕业无法入中学,中学毕业无法入大学,大学毕业无法出国留学的还很多。学校既根本没有关于人生上的指导和素养,及其出学校入社会,上之国家的政治和法律,下之社会的风俗和信仰,全没有一种力量来范围或知道我们的人生。旧的信仰和习惯尽量破弃,新的方面的建立还遥远无期。整个社会的生活,只向着黑暗和混乱的方向加速进行。在如此黑暗和混乱的局面里,纵使有一些辛苦得来的学问和知识,然而和社会人生既是绝不相干,往往使人有无法使用的苦痛。在这种情形下面,不外有几种可能的应付。第一种是凭藉他学校方面所得学问和知识的地位,很漂亮地爬上社会的上层,做官僚,政客,买办,名流,一般之所谓领袖,往往所学并非所用,只是来主持这个黑暗和混乱之导演。另一种是激而反动,尽力在社会的下层来干彻底破坏的工作,只求打破现状以为快。此乃一般之所谓志士。又一种则躲在一边,埋头于与世不相关的学问,成其所谓学者。再一种则既不能站在前面做领袖,又不能钻入背后唱革命,又不能闪在旁边做学者,只是彷徨烦闷无聊随逐,以待其年龄与精力之逐渐消耗,则彷徨烦闷之苦亦逐渐解脱。在有希望的青年里边,他苟非潜心于社会人生莫不相关的学问,又不肯茫然加入破坏社会的秘密工作,而他忽然感到现社会之黑暗和混乱,他的年龄和精力,尚不许他轻易放下,则他除腐化消极的一路以外,便可有决心自杀之危险。
一个人到疾病缠绵生命临危的时候,不应再硬干与恢复健康全无关系的工作,一个社会到如此般黑暗和混乱的地位,国家的教育似乎也不应该再来提倡和现实的人生漠不相关的一些学问。我希望我全国的教育界,再此局面下及早有所觉悟和改革。然而我并不如一般现在的领袖们所想,以谓文法各科研究政法社会历史文学哲学的全是些不切实用的学问,以谓以后的教育应专意注力在有关生产事业的几种实用科学上。我并不反对奖励提高生产智能的科学教育,然我想科学的人才,也是要在相当安定的环境以内,才能发挥其效用的。习得关于某种生产技能的学者,要静待清明的政治和安宁的社会来用他,不能把他的生产技能来改变现政治的黑暗和现社会的混乱。专事提倡狭义的科学,便谓可以拯救现社会之黑暗与混乱,这只是一种浅薄的见解,只足证明他对政治社会历史哲学种种学问方面认识之不足。这和前清末年只到外国去学造船造炮在见解上并无多大的差异。
人生现实的问题,只有人生现实的智识可以解答。学校里的文法两科,本来是与社会人生密切相关的学科,然而现在国内各学校文科法科的内容,也大半是些与人生漠不相关的学问。一半是稗贩外国,一半是钻研古书。有志研习文法科的青年,他对于现实人生的兴味自然要感到浓厚些,他对于现实人生的问题,自然要感到严正些。而结果他所学习的依然与现实的人生间隔甚远,宜乎他更要受到一种茫呼之慨了。
一时代之教育,应该有其一时代之意义。专门模拟外国,和专门倾向古人,是尽不了时代的责任的。现代英美大学生和教授们的态度,和乾隆时代的翰林和进士们的风习,一样不足为我们的榜样。要转换现时代政治和社会上之种种黑暗与混乱,要解消现社会人生之种种彷徨与苦闷,文科法科的大学教育应该肩起这个责任来。而第一个转变,应该从学问和人生之力谋接近开始。不要只看重了学问而忽略了生活。
我盼望国家办教育的,不要仅走上偏枯的路。要认识政法社会历史哲学诸科在国家社会所能尽的职能和责任。要顾及国内有几千万对文科法科在天分上有造就希望的青年。须积极的改进文科法科的内容,不能消极的减削文法科的发展。举一例言之,国家逐年派各大学教授学生赴外国留学研究科学,却不开拨一些款奖励学者到边区或内地去做考察民生疾苦风俗利病或山川形势及政教实况等等的工作。又国家近年屡有限制大学生文科法科之言论与法令,并时时有禁止学校教授学生对言论思想出版集会种种之自由,而并不有一种具体积极之唱导(除却党义一科)。似乎文法科的教学,只应与现实人生隔离甚远的做一种点缀,而没有看重到文科法科教育在现时代之需要和其不可缺。就学校言之,似乎各大学的课程,偏重培植典雅的专门的学术空气,而少注意到博通的,切实的务乎大体的人才之造就。似乎比较注重书本的知识(不论外国和古代),而看轻实际的生活(不论社会和个人)。我希望各大学的课程编制,教授内容及一切的设备和用意,能稍稍的有一个转换。
至于学生方面,似乎也是把学问看得重了而把生活看得太轻。鲁莽灭裂的破坏,和酗酒妇人的颓废,漠不相关的治学,和一往不返的自杀,都是对于实际生活不耐烦的状态。应知生活即是学问,现实的生活根本应该用治学问的态度来处理。而且除却对于现实生活有深刻之探求与认识,决不能希望对于政法社会历史文学哲学各科有一种最上乘的造就。反言之现实生活之探求与认识,则有待于书本的或其他的学问之种种艰深的研习。从生活上研寻学问,从学问上解决生活,生活与学问能渐渐的接近,即是文科法科的学程渐渐寻上道路,而上述的种种病态庶忽可免。大学校的文科法科日渐发挥其权能,而后政治社会之黑暗和混乱日渐消失。现代人生之新信仰及新习惯日渐建立,而后家庭社会国家逐渐从学术的生命里得其复生。
话似乎说远了,其实只是由孙君的自杀引起的一些平日的积感。孙君会上我秦汉史的课,我在去年年假大考的课卷里,发见孙君天分的优越和其前途的希望。后来有一位先生告诉我说,孙君性情怪癖,近方用其全力做一围棋小史。我当时即可惜他用错精神,不免玩物丧志。然而我没有机会和孙君做一次详细的谈话,这正是大学教育只重学问知识的传授之病态。后来突然的听说孙君自杀了。乃知他并没有“丧志”,只是中了学问生活完全分成两极的毒。孙君似乎有为学问而学问的态度。所以在不久要严肃地解决他生活问题之前,还一心一意埋头去做那种绝不相干的无聊的小题目的考据。我在听到孙君自杀的消息之一天,因为心中十分悼惜,在上秦汉史的堂上空讲了一小时关于孙君自杀的私人感触。杨君向奎等近编《潜社史学论从》,向我要稿,我一时无稿,杨君说,孙君的《围棋小史》等遗稿,均收登在《论丛》里,要我即把那一堂的议论追写出来,我因写了这一些话。我知道这一篇文字和《潜社史学论丛》的其他文字的体裁太不合了,然而我想至少潜社诸君,读我此文,应有同感。即把此文作为我们对于孙君自杀的一种诚恳的悼念罢!
按:文载《史学论丛》第一期。[7](P1-6)张中行《负暄琐话》中有《孙以悌》一篇,开篇即说“谈及北京大学旧事,常常想到孙以悌。他是文学院史学系学生,安徽寿县(旧寿州)人”。并称其人学问渊博,著有《中国书法小史》《中国围棋小史》《三统术便蒙》等书[7](P72)。关于孙以悌自杀之后,张中行称:
大最惋惜的心情促成纪念活动。办法有二。一是集会以表示悼念,记得时间是一九三四年暑后。讲话的人不少,只记得钱宾四(穆)的主旨是,无论学术造诣如何高,没有正确的人生观还是不成。这评论是谚足于“积极”,推想听到的人多数会同意。至于死者,如果他还有知,能听到,会不会同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纪念办法之二是在《史学论丛》(史学系所编)第一册上发表他的遗著《中国书法小史》和纪念文章,并在开头登他的照片。[8](P73)
在钱穆文中,钱穆自称是“在上秦汉史的堂上空讲了一小时关于孙君自杀的私人感触”,后因杨君向奎编《史学论从》才将课堂议论加以董理,予以刊布。而张中行称钱穆乃于是年暑后追悼会中讲演,与钱穆所记略有不同。对于张中行的记录,杨向奎也说“事实稍有出入”[9](P26)。
针对学生“把学问看得重了而把生活看得太轻”的现状进行了批判,指出“应知生活即是学问,现实的生活根本应该用治学问的态度来处理”,即要“从生活上研寻学问,从学问上解决生活”,并掊击了当时社会“专意注力在有关生产事业的几种实用科学”,而漠视“文法各科研究政法社会历史文学哲学”,以为“全是些不切实用的学问”。进而“希望各大学的课程编制,教授内容及一切的设备和用意,能稍稍的有一个转换”。钱穆的这一番议论,对于今天社会,也不无镜鉴意义。
鄙人乃一苦学生出身,并无履历及资格可言。七岁始识字,在私塾三年余,四子书尚未卒业,后改入新式国民小学堂。不幸早孤失教督,十三岁考取府里中学。至十七岁,适辛亥革命,未得应毕业试验。十八岁起为乡村小学教师,自是余之教书生涯,乃与中华民国之纪元同开始。今年为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亦即余从事教师生活之二十四年也。总计为小学教师者十年,为中学教师者又九年,今滥竽大学讲席者亦既五年矣。余以教书之余暇,从事读书,则亦迄今二十四年勿辍。
(一)小学教师阶段
第一年初出任教,得年俸一百四十元,每周任课三十六小时,又兼课外管理,并有寄宿学生三四人,早夕同寝处。余每以午夜于枕上阅书,久之乃得失眠之症。第二年境遇较佳,课务自三十六小时减至二十四小时,然亦阅改国文课卷两班,算术课卷两班,各有百册,课外尚负监护之责,如是者又三年。而同事每推余为读书好学,因乡间虽有学校,却绝少见为人师者亦自读书也。尚忆余致书一友人,略谓“读书为学,必得四缘,一静地,二暇时,三拥多书,四得良师友,而其人天姿在中上者,乃得有成。如余则姿禀在中下,而四缘者无其一,惟可谓有读书之志耳。其不能有成,固己自知之。”自后每遇人称余读书好学,则必以此数语对,闻者亦常嗟叹称是。久之忽悔悟,若余处境,尚不得谓无地无时无书无友,亦不得谓无姿禀,所缺者,仍是立志之不坚。苟抱决心坚意,则时地师友书籍姿禀皆不足以阻我。如是为念,乃始发愤,自此以往,乃始为余正式从事读书之期也。是年为余之二十一岁。
(二)规律的读书生活
余既决心读书,自念当同时并进者有两事:一为锻炼余之体魄,一为规整余之生活,负责虽有志决不成。自是晨起则有朝操,午后傍晚则有散步,临睡则有冷水浴与静坐。虽一瞬息,亦闭口为深呼吸。凡中西书籍,言及养生炼体之事,为余所可试者无不试。而日常生活,尤严立归程,起卧有定时,作息有恒规,不使有一晷刻之落空与失常。凡乡党闾里朋侪交游一切应酬来往,可省则省,可免则免,而赌博奕棋饮酒吸烟种种平日之消遣,一概戒绝勿再为。学校上课及一切杂务为余之休息时;下课职尽以后,则为余之正式工作时。早晨读经籍诸子,如《易经》、《尚书》等较艰深者为精读,晚间治史籍如《汉书》、《资治通鉴》等为泛览。下午课余读诗文集如《十八家诗钞》、《经史百家杂钞》等为转换与发舒。其他不成整段之时间,乃至每日上厕苟有五分十五分之空隙,则浏览新书杂志及旧小说笔记等为博闻。先后三四年,得读《五经》、《四书》、《老》、《庄》、《荀》、《韩》、《墨》、《吕》、《淮南》诸子,《左》、《国》、《四史》、《通鉴》诸史,《文选》、《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以及韩、柳、欧阳、东坡、荆公诸集,《近思录》、《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及象山阳明诸家。每读必从头到尾竟体读之,一书毕再及他书。有一读者,有再读者,有三四读者,并有三四读以上者。如此轮流读之,节衣缩食,皆以购书,毕心一力,皆以读书。余之稍知古今学术之门径与流别,胥于此数年树其基。
时松江朱君怀天,与余同事同学,上课以外,两人之生活如一人,卧同室,朝夕同卧起,一书轮流同读。散步则同行,相互为讨论。朱君年少于余,聪明过余,而体质不如。惜不永年,至今思之,深为悼怅。余为编其遗文,刊《松江朱怀天先生遗集》一册,今北平各图书馆中或有之。
(三)中学教师时代
此后余曾一度放弃余严格之读书时候,而从事于小学教育之种种试验与体察。终日与百余小学生相处,倍极以劳瘁,而晚间仍不免时时读书,结果积劳得脑病,咯血。休养逾一年,始复健,而余与小学教育之关系亦从此脱离。此时余年已二十八,得为中学老师。生活与前大不同,已与我以读书之环境及其种种便利;然余则殊觉余读书之精神与努力,及其愉快奋兴之感觉,实较前远逊也。
余读书无师承,故亦不知所谓方法与门径。十三岁前在小学,一次得奖书几种。内一册系蒋方震译日籍,今已忘书名*按:《师友杂忆》第一篇《果育学校》载:“升级后,国文老师改为华山先生。余撰一文,已忘其题,又得续升一级。华山师赏余一书,书名《修学篇》,上海广智书局出版,乃蒋方震百里译日本人著作。书中网罗西欧英法诸邦不经学校自修苦学而卒为名学者数十人,一一记述其苦学之情况。余自中学毕业后,未入大学,而有志苦学不倦,则受此书之影响为大。余知慕蒋百里其人,亦始此。”(钱穆《师友杂忆》,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7-48页)。其中皆述欧洲有名学者,以贫困未受学校教育而刻苦自修,终于成功之故事,余受此书之影响最大,实时时盘旋余之脑际,而永远给余以深厚之鼓励。其次则为曾文正公《家训》、《家书》,余最先发愤读书,全依曾书指示,如有恒,不间断,一书读毕再读他书之类。而余所读书本,亦全依曾书所教,如《文选》、《庄子》等,虽初读未尽深晓,然余终自首至终,默读不辍。
余初读书,惟知有湘乡曾氏与桐城姚氏。既读毕姚氏《古文辞类纂》,曾氏《经史百家杂钞》及《十八家诗钞》,拟开始遍读唐宋八大家集。曾读过韩、柳、欧阳、东坡诸家。次及王荆公,而余之兴趣乃一变,觉荆公集中余所爱好者,多为姚、曾所未选,余始于姚、曾抱不满。继是乃舍古文辞义法之研究而转寻学术思想。最先读陆、王,次及《近思录》,宋元明学案。遂从此旁及佛书,上推周秦经籍诸子。而当时尚不知有汉学考据。
嗣读《墨子》,大疑,觉其正文与小注皆有误。然余书皆石印劣本,疑不可恃,乃别购一浙局木刻本,而所误如故。因随读随记,名《读墨闇解》,志余疑焉。读未半,疑愈甚,窃意《墨子》书已垂二千载,岂有积误如此无人晓者,然在乡间无可咨询。偶翻商务《辞源》,有《墨子间诂》一条,大喜,乃急购《间诂》读之。始知凡余所疑,前人固已疑及,而其解则胜余多矣。然余亦颇有与前人暗合者。自此遂通汉学训诂校勘考据之曲折,而余始斐然有述作之意。
(四)回顾与前瞻
今幸得滥侧大学讲席,见来学者一入学即得师数十,得友数百。各学程均有门径与方法之指导,有极完备之图书馆供其参考阅览。自念往日独学冥行,真如在地狱中。然余以前读书苦处,每一回念,亦增乐趣。今大学诸君,时有彷徨烦闷,莫知适从之苦,而余往日则因见闻之孤陋,转得一意向往,绝无倦怠。今大学良师虽多,课程虽备,参考书虽富,而学者常苦汲汲,匆匆每不尽意,而无沉潜深细之乐。余往日则诗文只知有陶杜韩欧,历史只知有《史》、《汉》、《通鉴》,思想只知有《孔》、《孟》、宋明,考据训诂只知有王、俞诸书,一字一行反覆玩味。转若今大学诸君读书,易增其知识上之苦痛,而余往日读书,则时与以感情上之慰藉也。
余今日之处境较之以往,不啻霄壤;然奋励之志气,深细之体玩,或转不如前。益之环境无往不足以有为,而青年期之精神与兴趣,最为难得而不贵。余于学术绝无建树,不敢妄谈所谓个人之经验与方法者轻以教人。惟愿大学诸君,在此读书运动之风气中,各自奋励,先立纯洁之趋向,赴之以坚忍之意志。无欲速,无近名。诸君今日已有一绝好之环境,有尚在青年最有希望之阶段,无论天资高下,要必有一种相当之成就,以造福于国家社会。鄙人于欣羡之余,不禁继之以祷祝,而犹愿竭其余力以追随俱进也。
按:此文作于1935年,刊于《高级中华英文周报》第28卷第700期[10](P129-135),中英文对照,与沈同洽共同署名,则英译当由沈同洽担任。同年,道明摘述文章的前三个部分,并附以导语和结语,以《钱穆先生的“苦学回忆”》为题刊于1935年《教育短波》第26期。1937年,全文又刊载于《新中学生》第1卷第一期。
作为一代通儒,钱穆先生治学堂庑极大,广涉四部之学。先生出身清苦,自学成才。文中回忆了自己求学、治学的经历,不啻夫子自道,为钱穆早年的学习经历提供了颇为宝贵的材料,可以和《师友杂忆》相为补充。同时,也正如道明所言,这是“一种艰苦卓绝的苦学生涯”,“一字一句都充满了热情和诚挚,一字一句都足以给我们不少警惕和指示”,足以为广大的读书人提供一种求学的方法、树立一种成功的榜样。时隔八十年之后,这篇文章依然具有借鉴意义。由于这些老期刊不易见到,加之这篇文章在《钱宾四先生全集》中没有被收录,所以学界也很少提及*傅宏星《朱怀天与钱穆的交谊述考》提及此文,用的是《教育短波》版,载陈勇主编《民国史家与史学 1912-1949:民国史家与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9页。。
通过蒐集钱穆早年发表于报刊的单篇文章,不仅可以使其全集内容更加丰富完整,同时也为相关的研究提供了有利的材料。本文辑补了其四篇佚文,并略加考释,期于为学界有所补益。当然,通过翻检老旧期刊,除了辑录佚文之外,也可以校订全集的文本。比如《素书楼余沈》于“诗联辑存”中载有《闽南诗稿十一首》,第二首《乡里》、第三首《夜游》[11](P497-498),曾刊于《弘毅月刊》1926年第一卷第5期,题为《乡间》、《冬夜与二沈蒋丁诸君游岑头观隔海烧山景色奇丽归卧山火射窗举室通明不寐赋此》,诗题明显不同。由于钱穆生平创作时间长、地域跨度大,辑佚、校订的工作尚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1]严耕望.治史三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钱穆.经学大要[M]//讲堂遗录.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4]钱穆.师友杂忆[M].北京:三联书店,2005.
[5]钱穆.公祭章天觉文[J].弘毅月刊,1925(1).
[6]申报:第18867号[N].1925(9).
[7]钱穆.悼孙以悌[M].史学论丛,1934(1).
[8]张中行.负暄琐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6.
[9]杨向奎.东望渤澥,云海茫茫——纪念孙以悌先生[J].文史哲:1997(1).
[10]钱穆.苦学的回忆[J].高级中华英文周报:1935(28).
[11]钱穆.素书楼余沈[M].钱宾四先生全集:第53册.台北:联经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 陈义报]
Supplement Four Unanthologized Article Written by QianMu
CHEN Kailin
(College of Literature, Yancheng Teachers University,Yancheng 224002,China)
Many of QianMu’s early articles had been published in newspapers and periodicals in his early years, but they are difficult to collect, which leads to the incomplete collection ofQianBinsi’sCompleteWorksandQianMu’sCompleteWorks.Therearefourunanthologizedarticle,namedShiTu,DaoSunYiTi,GongJiZhangTianJueWen,KuXueDeHuiYi,whichcansupplementthecollections.
QianMU; unanthologized article; supplement
2016-12-08
陈开林,讲师,博士,从事宋元明清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
Z4
A
1009-1734(2017)03-00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