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月牙儿》的悲剧美

2017-05-02 11:26王姗姗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呈现方式月牙儿

王姗姗

摘 要:本文试图通过对叙事文本的细读和分析,从悲剧的叙事艺术角度还原悲剧生发、经过及开放式的结局;并探究月牙儿意象中包裹的心理内涵,以悲剧的呈现方式、呈现意蕴、悲剧美为线索,以一个不幸家庭为窗口,窥探当时社会,感受文本中渗透出的浓郁的诗情的悲剧美,感受老舍的悲悯情怀和深厚的人性关怀。

关键词:呈现方式 悲剧意蕴 悲剧美

一座城的幸运在于有一位作家为它立传:赵树理对山西的热爱,沈从文对湘西的眷恋,张爱玲对上海的倾心。舒庆春则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北京城情有独钟。老舍先生的文字,专注于北京老城下层民众的酸甜苦辣,曾获“人民艺术家”的荣誉称号。

一、悲剧的呈现方式——独特地叙事艺术

文本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通过内在式焦点叙述,以一位底层女性的人生凄惨经历,展现了在生死边缘线上垂死挣扎的底层民众的生活图景。“叙述话语的性别总体特征呈现为男性的权威和女性的同情,同样,视点中的性别倾向也表现为男性的对集体的强调和女性对个体地重视”[1]。当社会进入父权制时代,“叙述权”逐渐被男性垄断,并成为男性建立起支配性的话语体系的一种有效手段。所谓:“制礼者为男子,不免为己谋”。一些女性主义者认为,传统的语言体系是男性意识的载体,男权为上。但是作为一名男性作家,老舍却采用跨性别视角,赋予了这样一位底层女性“话语权”,让她自己来诉说。“我还不如一条狗,狗有个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2]。我们分明可以听见这位不幸而又坚忍的女性声嘶力竭地哭诉,听到“我”对这黑暗旧社会无情地揭露和控诉,感到那力透纸背的深切哀婉同情。

与建筑、绘画等空间艺术不同,文学是时间的艺术。文本中,作者以四十三小节构造全文,通过女主人公在狱中的回叙完成。在回叙中夹杂着预述。“所谓倒叙,是指对往事的追述,用热奈特的话说是指‘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所谓预叙,则是指对未来事件的暗示或预期,用热奈特的话说,是指‘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时间的一切叙述活动”[3]。文本中除第一节和最后一节是女主人公此刻在狱中的情状描写,从第二节开始一直到文本第四十二节都是“我”在沿着生活轨迹,述说自己的悲苦人生。父亲的离世是“我”悲剧生活的导火索和开端,母亲带着我艰难度日,后因母亲做了暗娼,“我”便逃离了母亲、娜拉式出走。在“走异路”失败后竟与母亲一样了,“我上了市场”。在人生路途的颠沛流离后,“我”更清楚自己的尴尬处境与社会的钳制。“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并强不了许多”。在回述人生经历时,在对人生苦痛的二度体验中,这种痛可以说是虽远却极切肤。“短篇小说《月牙儿》写母女两代烟花女子的故事,在两代人生活道路的分离与相聚背后,隐伏着精神上的分离与合一”[4]。“最后的黑影又向我迈了一步。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最后竟得到这样一种令人震惊的结论:“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值得注意的正是这些在文本中或隐或显得透出“我”对未知的恐惧,对于自己命运的前瞻性预见。在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同样也存在这种预述。十二支曲中对人物命运的暗示性揭示便是一种。“尽管由于预叙事先揭破故事的结果,破坏了读者发现最终结局的阅读期待。但它却造成另一种性质的心理紧张”[3]。《月牙儿》中的“我”在一步步沦落过程中,对旧社会的真实面目认识得更加透彻,也更明白自己的无路可走是难以避免的。

“当叙事者交代完了整个倒叙的内容之后,按照线性叙事的规则,他必须回到拉基金叙事的时间点上,从而完成某种时间的‘交集”[5]。在文本结尾处这样写道:“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在完成对往事地回叙后,“我”又回到现实中。究竟叙事文本中的“我”有着一种怎样的结局,这种叙述的未完成性构成了叙事文本中的不确定和意义空白。伊瑟尔认为,文学文本不是充分、完全的,存在着诸多意义空白。文学作为具有话语蕴藉的审美意识形态,因而具有丰富的意义生成可能性。月牙儿的再次出现,是“我”的挣扎——堕落之后的觉醒,是绝望的不屈反抗。在不确定和意义空白之中,可以看到老舍对这样一位女性的敬意、关怀和期望。

二、悲剧的内蕴——象征的月牙意象

在中國古代,“意象”本是一个哲学概念。“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已尽情伪”。“意象”一词进入诗的领域成为审美概念后,其内涵和形态都有所发展。文本中的月牙儿便成了“我”残缺、不完满人生的象征。“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定是个月牙儿形的。它无依无靠地在灰蓝的天上挂着,光儿微弱,不大会儿便被黑暗包住”。

文本以“月牙儿”为题,在43小节中有15小节均出现了 “月牙儿”。我们对文本中重复出现的词语“月牙儿”进行了统计,共计42处。究竟这一意象中包裹着什么样的心理内涵?笔者认为,月牙儿既是缺席的父亲的象征;又是坚忍的“我”的象征。

(一)父亲的象征

在家庭这个社会细胞里, 存在着三元素:母亲、我、父亲。父亲这一形象在文本一开始就被终止出现(去世)。在女主人公的生活中,独自承担抚养责任的母亲形象一直贯穿始终。“爸爸”的称呼在文本中出现的频率虽比“妈妈”这一称呼的频率低得多。但在“我”的早期童年生活经中,爸爸的形象一直浮现在脑海。引起我们关注并将月牙意象与父亲形象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就在此。恰从这点上,我们可以看到女主人公在一次次悲观绝望之中对于父亲的思念。即使有了新爸以后这种思念倾向有过短暂平衡(“新爸对我们很好”,月在文本中的暂时性隐退),但一旦环境变得残酷,这种心理上的失衡状态又会出现。也就是在这种失衡——平衡——失衡中,在父亲的退场后,“我”通过自己切身的体验,看清了这个世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作为一代语言大师,老舍简单戏谑地给出了这样的描述:钱是要紧的。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底层作为一个附有政治色彩的词语,是指在经济政治上处于劣势的群体。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也许可以解释在这一群体中激烈的灵肉冲突现象。

在回述部分的开头,文本便讲述了小时候父亲的生病离世。在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中,父亲的职能是极其重要的。而父亲这个支柱的倒塌,很大程度上意味着这个家庭的崩溃。同时父亲这个男权角色的缺失,榜样的失范,导致下一代的成长路程愈加坎坷艰难。在中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一书中,对孙悟空这一角色的身世是这样描述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在中国这样传统的宗法制社会中,父亲是秩序的确立者和维护者。而像孙悟空这样一个无父无母的存在,必将成为现有秩序的挑战者。大闹天宫就是挑战权威的最强音。在传统的儒家文化语境下,是不会容忍这种异己的存在。因此便有了怎么样都逃脱不出其手掌心的如来佛,便有了带来紧箍咒的观世音,便有了我佛慈悲的唐玄奘,便有了九九八十一难的磨练,最终取经归来,也就完成了对这异己的同化。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最终去某地候补去了。像童话中小蝌蚪找妈妈一样,孙悟空历经多次磨难之后也完成了寻找的目的(暂且不论其目的的自设性或是他设性)。而对于我来说,既没有父亲的依靠和保护,也没有父亲的引导和教育,父亲的缺席让我的生活举步维艰,更让自我确认,自我成长举步维艰。

父亲的缺席何以对一个家庭有如此大的摧毁力,我们看到的是女人对男性的依附关系,作为男性的附属而存在。性别心理学中谈到女性性度是社会属性。马克思曾引用亚当·斯密的话,搬运夫和哲学家之间的鸿沟是由分工掘成的。女性因自身生理因素,在力量等方面比起男性不具备优势,也因为女性承担生养子女的一大重任,在这样的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综合作用下,塑成这样一种角色的存在,不能成为独立之存在,也就导致了其悲剧的不可避免。依附于外者,当这外者不存在时,其生存便是首当其冲的问题。何以确保能够安全,这里老舍先生似乎隐去了答案。诸多中国现代女作家表达自己“走出男权世界”的诉求,是通过父亲的退场、父亲形象的(病态方式地)弱化。作为接受者的我们,可以想到:唯有自身物质基础和思想的真正独立,才是正确路径。但二者常常又是以一种矛盾的对立面而存在。这也是有关灵与肉——人类共同面临的矛盾!而老舍以他宽厚深情的博爱和人性,关怀处于矛盾中挣扎中的广大民众!

(二)“我”的写照

寻找(爸爸)不得的不能,寻找替代(新爸爸、嫁人)的不可,跌跌撞撞中隐含自我意识的浮沉(体现在月在文本中的暂时性隐退,出现)。先来看一下我经历了怎样的一个心理路程:自尊自强——痛苦挣扎——悲观绝望——沦落风尘——绝望反抗。

《人间词话》有云: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只色彩;以物观我,故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月在中西文学传统中是被墨客文人寄托了太多意蕴的。文本月的意象在其能指范围内,更有隐喻在能指之外的所指。“简直的把它当做个有心灵的东西看待,处处是活的处处是特定的,没有一点是空泛的”[6]。在父亲缺席的时间里,在母亲为生活劳累奔波的时候,孤独中的我在寻找自我、确认自身的时候,这轮浅金的月就一直挂在心中的云上。月寄托着对父亲这样一种力量的向往。若说这是对外在的依靠保护的欲求,月牙的命运和我的命运的相似性,使得我以为那月便是我了。在这里,我们也可以从“我”不幸的遭遇中,窥探母亲那些没交代出的日日夜夜的痛苦泪水。更可以看到这面镜子折射的旧社会里中国女性的恶化的生存环境。

三、悲剧的美——诗化悲剧和人文关怀

文本一开始就将一轮浅金的月牙儿挂在云上,并且在文中大多数小节中都有涉及。关于月景的描写,也使文本有了散文化、诗化小说的韵味。“……这不仅是随手描写一下而已,有时候也是写小说的动机……我们幼时所熟习的地方景物,即一木一石,当追想起来,都足以引起热烈的情感”[6]。正如老舍自己所言,是有以散文诗写作《月牙儿》的企图的。

弱小的自我与强大的黑暗势力之间残酷的斗争,正是叙事文本中悲剧所在。鲁迅在《孤独者》中有写到魏连殳的“复仇”,他已经躬行他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他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他已经真的失败,——然而他胜利了。以自己的妥协来“复仇”,虽胜犹败!甚而终究受尽矛盾摧残,以死告终!死是需要勇气的,然而活着却远比死更加残酷。“我”一直没有放弃生的希望,就像那轮浅金的月牙,即使暂时被黑夜、暗云遮住,没了光辉,但每天还是会出现在天空中,“发着微弱的清光”。和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中的福贵、许三观一样,在生活的千锤百炼中,练就了一颗坚忍的心。

悲剧的壮美正源于此,朱光潛在《悲剧心理学》中提到:“预见、谨慎、或者妥协可以避免祸患的发生……的确,在大多数著名悲剧的情境中,普通人都会采取不同的行动,从而避免悲剧结局”[7]。而文本中的“我”却热爱自己的生命,即使生活再难,从来没有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如果说,沈从文用湘西的真诚、活力和纯朴来映照和批判城市的虚伪、贪婪、病态。那么,老舍则从病态的城市之中发掘那些坚强、韧性和善良,去批判那碾压人性的黑暗社会。老舍专注于市民底层,专注于城市边缘人群,专注于批判令人窒息的黑暗社会。“悲剧所表现的,是处于惊奇和迷惑状态中一种积极进取的充沛精神。悲剧走的是最费力的道路,所以是一个民族生命力旺盛的标志。一个民族必须深刻,才能认识人生悲剧性的一面,又必须坚强才能忍受”[7]。正如在《龙须沟》中民众期盼的:好的日子终究会来的。同时这也是老舍博爱情怀的一种释放。

参考文献

[1] 陈顺馨.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5:34.

[2] 本论文中所有引用原文皆选自:老舍.月牙儿·阳光·我这一辈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3] 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5:135-142.

[4]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91.

[5] 格非.文学的邀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212.

[6] 胡絜青.老舍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75.

[7]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3,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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