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中华
摘 要:韩国诗话从王氏高丽时开始,至今连绵不绝,它具有广博复杂、详略相融的面貌。韩国诗话当中对汉代诗文的引用和论述相对其他时代较少,但单独来看却依然丰富,而且原始而浓烈。韩国诗话对汉代诗文的论述体现在政治、艺术两种倾向,严肃细致的考辨以及对文学性方面的探讨。
关键词:韩国诗话 汉代诗文 两种倾向 考辨 文学性
韩国诗话的构成比较复杂,有的是专门的诗话论集,而更多的是内容博杂的掌故随笔,或者器物风俗当中涉及了诗话。这里面既有中国诗歌及其他,也有韩国汉诗及其他,有的各自独立,有的则混合在一起。在韩国诗话的具体引用和论述中,有的诗话是作者独创的,而更多的是整理、抄录,尤其到了朝鲜王朝后期以及之后。在诗话的具体作用上,有的是针对某个问题的详细探究,而有的则是材料的梳理与罗列。韩国诗话的这些比较明显的特色是与作者的个人处境以及国家、民族的现实相联系的。但是,诗话也经历了从家国情怀到近代以来的现实关怀意识淡化。当然,这其中有的就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韩国诗话特别注重考辨,这是严肃细致的学术态度。韩国诗话在论诗当中则关注诗的源流、特点、作法以及知识等相关内容。不过,韩国诗话中也有一些误读与错误的地方。这里,我们主要关注的是韩国诗话对于汉代诗文的引用和论述,包括引用、考证与辨析。汉代以辞赋为最盛,五言诗有一定程度的发展,七言诗的写作还在预备当中,关于诗歌的理论还没有形成一个比较系统的体系,因此,韩国诗话论述汉代诗歌较少,而更多的是引用汉代诗文材料。我们的目的就是试图揭示韩国诗话引论汉代诗文中的一些内容、特征、方法。
一、诗话中的两种倾向
韩国诗话自最早的《破闲集》开始就有两种不同的倾向,一是政治倾向,主要是品评关注政治现实、个人际遇;二是艺术倾向,主要是品评针对艺术方面来谈,包括考证与艺术风格。这两种倾向在开始的时候以政治倾向为主,那时正是王氏高丽时代(918—1392)。在以后的发展过程中,论诗话也多是要联系现实,包括对宫廷、佛教、儒家的态度。一直到了李氏朝鲜时代,论诗话则主要以艺术倾向为主,甚至到了大韩帝国、日占时代以及“三八线”分治后的今天。这其中的原因比较复杂,既有韩国自身文学文化的发展演变,也与诗话作者所处的时代及个人兴致有关。
政治倾向上的国家、民族独立情怀,个人发展意识。李仁老(1152—1220)撰《破闲集》说:“智者见于未形。愚者谓之无事,泰然不以为忧,几乎患至,然后虽焦神劳力思欲救之,奚益于存亡成败数哉!此扁鹊所以不得救桓侯之疾也。昔汉文时海内理安,人民殷阜,而贾谊为之痛苦。”①李仁老举贾谊的例子,而《汉书·贾谊传》云:“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②贾谊正是在当时敏锐地看到汉文帝朝所潜伏的各种政治、社会危机。李仁老继续说:“仁王幼临大宝,元舅朝鲜公擅朝。医官崔思全游谈平、勃间,卒安汉祚。由是画形麒麟,骤登宰辅。其时诰院金存中作诰云:‘莽何罗之触宝瑟,变起苍黄;夏毋且之抵药囊,意存忠义。”③这是以元舅朝鲜公与王莽相类似的事件作比,联系了当时王氏高丽的实际情况。李仁老生活在王氏高丽抵御契丹和金国期间。那时王氏高丽内部也在发生诸如政变之类的大动荡,因此具有家国情怀的李仁老具有深刻的忧患意识。李仁老《破闲集》说:“世以科第取士,尚矣。自汉魏而下,绵历六朝,至唐宋最盛。本朝亦遵其法,三年一比。……词语虽芜拙,庶几使后世皆得知本朝得人之盛,虽唐虞莫能及也。”④李仁老联系实际,表达了对科举的赞美,文人地位的推崇。李奎报(1168 —1241)撰《白云小说》说:“余自九龄始知读书,至今手不释卷。自《诗》《书》《六经》、诸子百家、史笔之文,至于幽经僻典、梵书道家之说,虽不得穷源探奥、钩索深印,亦莫不涉猎游泳、采菁摭华,以为骋词藻之具。又自伏羲以来,三代两汉秦晋隋唐五代之间,君臣得失,邦国之理乱,忠臣义士奸雄大盗成败善恶之,虽不得并包并括,举无遗漏,亦莫不截烦撮要,览观记诵,以为适时应用之备。”⑤李奎报这里表现的用世之心可谓强烈,当时正值王氏高丽抵抗契丹与金国之后,军人势力大增,国王受挟持之际。然而,现实给予他个人的却是压抑失望下的痛苦思索。“古人曰:‘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处斯世,能惬意者几何?余尝有《遭心莳》十二句,其诗曰:‘人间世事亦参差,动辄违心莫适宜。……碎小不谐犹类比,扬州驾鹤况堪期。大抵万事之违于心者类如是,小而一身之荣悴苦乐,大而国家之安危治乱,莫不违心。拙诗虽举其小,其意实在于喻大也。”⑥其中显露出李奎报对于国家兴亡、个人遭遇的多少悲痛违心呀!崔滋(1188—1260)撰《补闲集》:“文安公尝言:‘凡为国朝制作,引用古事,于文则六经三史,诗则《文选》李杜韩柳,此外诸家文集不宜据引为用。”⑦这里对于所列举中国典籍的推崇并不是个别现象,而且具有深厚的历史背景。它代表了一种正统性,因为崔滋是高丽名儒文宪公崔冲的后裔。同时,联系当时国家意识形态的实际情况,那时是佛家学说占主流地位的。
曹伸(1450 —1521)撰《 闻琐录》:“‘汉昭帝母赵婕妤为置园邑,又令长丞奉守如法。然立庙则无考,唯《韦玄成传》以为勿修孝昭太后寝祠。园则只有寝祠,而无庙于京师明矣。魏明帝母甄后,有司请依周姜别立寝庙,奏可。……如欲效汉,则园寝非我朝之制;效魏,则未免傅会之谬。况汉武、魏文皆无遗教,与今事体不类。废妃既与庙绝,殿下不可以私恩而害礼。虽不立庙立主,只祭于墓,亦足以尽其孝矣。议虽不见用,持论甚正,群议不能屈。”⑧这是到了李氏朝鲜时期,而李氏朝鲜实行推崇儒学、排斥佛教的基本政策,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议论,而这议论的内容是关于宫廷祭礼的重大事件,这里举汉代事迹真是为政治现实服务了。金安老(1481—1537)撰《龙泉谈寂记》:“正德甲戌年间,鸡异兴,或雌鸡化为雄,或鸡生三足,如是者不可胜记。《京房易》妖占曰:‘君用妇人言,则鸡生妖。汉元帝时雌鸡化雄,不鸣不将。议者以为王妃将为后,贵始萌而尊未成。”⑨这里的引用汉代材料已经被当作一个先例,或者说一个重要的政治证据了。金正国(1485—1541)撰《思斋摭言》:“按《汉史》,萧望之为御史,意轻丞相,遇之无礼。张汤为御史,每朝奏事,日旰乃罢,丞相充位,天下事皆决于汤。二者贤否虽不同,均之倨傲专擅而取祸,古今一辙。君子处身,持敬谦逊,享福之基,可不戒哉。”⑩这里金正国也是联系现实,感慨史事,勉诫自身。金时让(1581—1643)撰《涪溪纪闻》:“文章虽小计,亦关世道污隆。汉之文不及先秦,唐之文不及于汉,宋之文不及于唐,亦其理宜也。……噫!其然欤?余虽不知文章蹊径,亦知斯言之无稽矣。近日号为能文之士,类皆轻佻颠妄之人,自许太过,论议之无伦至此。呜呼!天之将丧斯文邪!11这样的论文其实也与历史背景有关。16世纪末,日本权臣丰臣秀吉派兵侵入朝鲜,战争前后持续七年之久,即朝鲜所谓“壬辰倭乱”(中国称之为“万历朝鲜战争”,日本称之为“文禄·庆长の役”)。金时让官至判中枢、都元帅,所描述当时的文化气象是真实全面的。这个时期李氏朝鲜的社会是动荡不安的,文章的作用也变得微不足道了,而文人也大多失去先前李老仁所代表的自信精神。洪万宗(1643—1725)在李氏朝鲜肃宗四年(1678)在汉江养病,于病榻中历时十五天写成《旬五志》,凡文中自述多以“我东”开端,分析朝鲜地理方位、物产经济,历数朝鲜兴亡更替之事,满含悲情,更可见民族自主的意识强烈。那时正是清朝雍正帝时期,中国内部也算是乾嘉学派的前期,朴学之风渐兴,都进入对历史与文化的总结阶段。自此之后,除了偶見如佚名(1891年之后)撰《东国诗话》中多有个人悲欢离合的描述。韩国诗话中论汉代诗文的材料中几乎看不到具有深厚的家国情怀、深刻的个人际遇的描述。
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李齐贤(1287—1367)撰《栎翁稗说》:“明王手写前汉记志表传九十九篇题目,曩于柳尚书仁宅见之。万机之余,存心于典籍,而笔札之妙,不减古人,嗟叹之不足,因记杨廷秀观德寿宫所书前汉列传赞诗云:‘小臣滥巾缝夜行,手抄《孝经》未辍章。何曾把笔望《史》《汉》,再拜伏读汉透裳,可谓能言人腹中事矣。”12这里既有对汉文化的推崇,又显示出对于专门文化的关注。徐居正(1420—1488)撰《东人诗话》:“古之闺秀如蔡琰、班婕妤、薛涛之辈,其词藻工丽,可与文士颉颃。”13这里的评论关注到了女性的文学艺术成就。但是,此处应将蔡琰放到班婕妤后面方为历史顺序。之后的诸如,洪万宗《小华诗评》论朝鲜汉诗。他还撰《诗话丛林》精选韩国二十四部诗话,选择其评论韩国汉诗的八百二十余则,分春夏秋冬四卷。洪重寅(1677—1752)撰《东国诗话汇成》就是关于韩国汉诗的专题诗话汇集。该书达二十二卷之多。申景浚(1712—1781)撰《旅庵论诗》包括《诗则》《诗格》《诗中笔例》《诗作法总》,详细论诗歌作法。李圭景(1788—1856)撰《诗家点灯》十卷、续集目录。经历二百年左右的和平时期,诗话也变得更为艺术了。植物、动物等广泛罗列。佛经之类稍微兴起,并且对其态度转变。李圭景又撰《论诗》杂引中韩文字,以论掌故。南义采(朝鲜时英祖时人)撰《龟诗话》,“此书汇辑二百七十种书籍之中国文化掌故,分门别类(大目十六门,小目四百三十二门),与中国诗歌、诗话相联系,间或比照韩国汉诗,或附以自己个人评论,是韩国诗话中规模最为宏大者”14。从目录可见,简直是百科全书式的。洪翰周(1798—1868)撰《智水拈笔》。李遇骏(1801—1867)撰《古今诗话》,其为朝鲜宗室,杂论中韩诗作,以韩国汉诗为主。李尚迪(1804—1865)撰《李尚迪论诗绝句》。金泽荣(1850 —1927)撰《韶堂杂言》(按:有的抄书没出处,有的有出处)。佚名撰《青邱诗评》,每条后多标明出处。申郑氏、申吾氏撰《姑妇奇谭》,论婆媳关系。她们在朝鲜高宗时期流落中国安东(今辽宁丹东市),直到日据时期。文中开始有一些对人生苦难的感慨。安肯来(1858—1929)撰《东诗丛话》,韩国汉诗复兴的殿军,多怀古之作。张志渊(1864—1921)撰《逸士遗事》,从反日到助日。朴汉永(1870—1948)撰《石林随笔》,佛教专门学校长。佚名撰《东国诗话》,据书中记载“金泰演进士”,成书于1891年之后,9972页。本书分乾、坤两卷,诗中多有个人悲欢离合的描述。金瑗根(1872—?)《朝鲜古今诗话》,论述新的诗歌观念。李家源(1917—2000)撰《玉溜山庄诗话》,介绍韩国诗话的历史。至此,我们可以看出,韩国诗话为艺术而艺术的一面,这个艺术是广泛的概念,包括知识,但大都不是为了现实而作,而且后面所列的很多诗话已经没有关于汉代诗文的评论与抄录了。
从韩国诗话引录、论述汉代诗文的情况来看,韩国诗话的两种政治、艺术倾向始终并列前行。但是,先前的诗话,尤其是王氏高丽、李氏朝鲜早期多以政治倾向为主,而自李氏朝鲜中后期,一直经历大汉帝国、日占时期、“三八线”分治时期后的今天,更多是以艺术倾向为主。这中间有着复杂的原因。其一,韩国政治局势的变化。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诗人写作的主题选择。王氏高丽时期的内忧外患对诗人一直是一个无法摆脱的伤痛,而汉代也是内忧外患严重的王朝,自然有很多事件可以相类比;其二,韩国文化的自觉意识。自李氏朝鲜世宗大王(1418—1450在位)统治时期,国家的文化与艺术空前繁荣,并且在这时期还创造了韩语字母“训民正音”。韩国汉诗也逐渐兴盛起来,在这期间韩国诗话的中心逐渐放到了韩国本土诗人上;其三,韩国诗人、评论家的兴致。随着时代的反正,个人意识的觉醒,很多的诗人关注的内容逐渐走向形而下,似乎要沉醉在艺术与知识当中,而评论家们也是如此。总之,从韩国诗话引论汉代诗文看韩国诗话只是一个细微的角度,但这也揭示出韩国诗话走过的历程,面对的问题。
二、严肃细致的考辨
韩国诗话当中很多地方都不照搬中国文本,而能够考辨真伪,论证因革,這种严肃的态度、细致的考论应该值得我们好好学习思考。汉代诗文的真伪问题是比较突出的,对此问题的探讨自汉代开始就从未中断。民国时期以顾颉刚所谓的“古史辨”为甚,甚至怀疑历史的基本框架。自汉学兴起以来,研究汉代的汉学家们也都不可避免要谈到这个问题,比如美国研究汉魏六朝文学的汉学家康达维(David R. Knechtges)就对诸如司马相如《长门赋》《西京杂记》等进行了详细的探究。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韩国诗话中也存在遗漏、错误的地方。那么韩国诗话具体是怎样考辨的呢?
严肃的评论态度与细致入微的考辨。李奎报撰《白云小说》说:“《诗话》载李山甫览汉诗曰:‘王莽弄来曾半没,曹公将去便平沈。余意谓此可句也。有高英秀者讥之曰:‘是‘破船诗也。余意凡诗言物之体,有不言其体而直言其用者。山甫之寓意,殆必以汉为之船而直言其用曰‘半没、半沈。若其时而山甫在而言曰:‘汝以吾诗为‘破船诗,然也。余以汉拟之船而言之也,而善乎子之能知也。则为英秀者何辞以答之也?《诗话》亦以英秀为恶喙薄徒,则未必用其言也。”15这是李奎报对李山甫览汉诗的正名,表现出严肃的评论态度。金正国撰《思斋摭言》:“古人用‘左右字取意不同,殊不可晓。凡非正之术曰左道,谪官曰左迁。……《汉书》,周勃以右丞相推陈平。又武帝作左官之律,舍天子仕诸侯为左官。自汉至唐,去朝廷为州郡皆曰左迁。”16左官在古代有两种含义,一是诸侯之官,这是依据上古法;二是降官,贬职,这个在诗文中常常得见。这样的关注是很细微的。权应仁(明宗、宣祖时人)撰《松溪漫录》:“《史记·汉高帝纪》:‘有老妪夜哭曰:‘吾子,白帝之子也。今赤帝子斩之。人皆以白帝为秦皇。秦皇以水德王者也,乃黑帝,非白帝也。《雨山墨谈》云:‘项羽封西楚伯王,所谓白帝者指项羽也。此盖谓刘兴项亡之兆也。斯言必有所据矣。”17这里,权应仁提出了关于《史记》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但是,此处权应仁论述及引用中有很多遗漏与错误。其一,《史记·汉高帝纪》应为误,据司马迁《史记》应为《史记·高祖本纪》,未见“汉高帝纪”也;其二,权应仁说“人皆以白帝为秦皇。秦皇以水德王者也,乃黑帝,非白帝也”,《雨山墨谈》云:“项羽封西楚伯王,所谓白帝者指项羽也”,明确“白帝”等于“秦皇”或“项羽”,“黑帝”为“秦皇”,这是非常错误的,因为《史记》中已经明确说明了他们是白帝、赤帝的“子”,非“帝”本身。再则白帝为古代神话中的五天帝之一,主西方的神,而赤帝为主南方的神。其三,此处所抄非《史记》全文,《史记·高祖本纪》: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18
权应仁的抄录少了重要的“蛇”,而“蛇”据郑玄解释的《仪礼》是象征国君、君子等的。应劭集解曰:“秦襄公自以居西戎,主少昊之神,作西,祠白帝。至献公时栎阳雨金,以为瑞,又作畦,祠白帝。少昊,金德也。赤帝尧后,谓汉也。杀之者,明汉当灭秦也。”19这里按应劭的解释,赤帝为尧的后代,真的是这样的吗?我们要寻找此问题的解释还是应该从《史记》出发。《史记·秦始皇本纪》:
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尝有勋於唐虞之际,受土赐姓。及殷夏之间微散。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自缪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20
这里司马迁说“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这里五帝指什么呢?从《史记·五帝本纪》看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五帝。《史记·项羽本纪》: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21
苗裔是指后代子孙的意思,那么司马迁怀疑项羽为舜的后裔。《史记·高祖本纪》: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高祖为人,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22
这里司马迁说有“蛟龙”出现于汉高祖出生之时。那么综合以上来看,首先,韩国诗话中权应仁以及《雨山墨谈》的解释都是不对的;其次,关于《史记》中这个问题,我们只能看出司马迁有所寓意于其中,但还不能说清楚,因为汉代有些材料就是不可靠的。
鱼叔权(朝鲜中宗至宣祖时人)撰《稗官杂记》:“《汉书·陈胜传》:‘高祖时为胜置守于场,至今血食,王莽败乃绝。盖‘王莽败乃绝者,班固之词;‘至今血食者,司马迁《史记》本语也。于文为衍,班固失不删耳。”23“《史记·刺客传》:‘赵襄子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而击之。注索引曰:‘战国策云‘衣尽出血,襄子回车,车轮周而亡。此不言衣出血者,太史公恐涉怪妄,故略之耳。今按《战国策》备载豫让之事,而无‘衣尽出血之语。”24鱼叔权看书很细致。车天辂(1556—1615)撰《五山说林草蒿》,此书皆有考证注释。“《史记·张耳传》:‘上从东垣还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此高祖非微行也。……《李斯传》:‘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也。按《山海经》,视肉,兽名。……《史记》作于武帝时。于武帝当曰‘今皇帝或‘今上,而有曰‘武帝者,乃褚少孙文或误人也。《酷吏传》《卫绾传》《冯唐传》《李广传》《贾谊传》可见,不可尽记。王世贞诸人未有一言及之,何也?”25车天辂的分析很得当,尤其是关于“武帝”条的疑问,这个肯定有问题。谥号怎么可能先知道呢?张维(1587—1638)撰《谷漫笔》:“汉儒以西狩获麟,为周亡之异。汉兴之瑞,傅会至此,可一笑。……汉世谶纬家说怪诞如此。”26这里张维抓住了汉代,尤其是东汉谶纬神学的关键点。对此汉代的王充可谓是最有力的批评者,《论衡·正说篇》:“儒者说五经,多失其实。前儒不见本末,空生虚说;后儒信前师之言,随旧述故,滑习辞语,苟名一师之学,趋为师教授,及时蚤仕,汲汲竞进,不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故虚说传而不绝,实事没而不见,五经并失其实。”27范晔《后汉书》言王充“以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28。汉儒之所以这样有其深刻的原因,既是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提倡与专制,又有儒生们格调的低下,汲汲于功名所致,也与汉代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斗争有关。张维的论说中关于箕子入朝问题的探讨算是有争议的热点问题。“《史記·微子世家》曰:‘武王封箕子于朝鲜。后人因其说而不能辨。余尝疑之。方殷之将亡也,箕子与微子、比干各论其心事曰:‘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欲以此‘自靖而献于先生。殷既亡,箕子只为武王一陈《洪范》而已。若受武王之命而享其封爵,是遂臣于周而变其初志也。微子之受封,为存宗祀,犹有可诿者。若箕子受朝鲜之封,于义将何据也?况朝鲜是时,未尝服属中国,武王安得取其地而封拜诸侯乎?史迁此说,明是谬妄。《汉书·地理志》曰:‘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鲜,教其民以礼仪田蚕织作。此语甚有道理,盖箕子去中国而入朝鲜,鲜民共尊以为君,亦犹泰伯适蛮荆而遂君其地也。昔年余次姜诏使曰广《吊箕子赋》,谓‘箕子非受武王之封,而自来朝鲜。赵丈持世颇疑其无据。不知正用班固意也。”29这个问题依然争论比较多。另外,张维对于屈原也有新的考辨。“《史记·屈原传》曰:‘濯淖污泥之中。世人以淖为泥淖之义,谓自濯于淖污泥之中。余尝疑古人造语,不应如是。而淖字训义,未能检出。偶看《淮南子·泰族训》曰:‘水之性淖以清,穷谷之污,污而污,治乱为乱,淖字或如是,盖治淖而使不淖之义也。”30此解释非常恰当,也说明治学之谨严。
通过以上对韩国诗话关于汉代诗文的考辨可以看出,韩国诗话具有谨慎严肃的态度,总是能在细微处发现一些或是理解上的偏差,或是字句上的不符合。因为汉代的诗文本身真伪问题就是比较突出的,所以必须要细致考察。但是,我们也发现韩国诗话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比如引用文字时有的不是全文,至少不是某个片段的全文,还有就是理解上存在的误读,这方面也是正常的。总之,韩国诗话对汉代诗文的考辨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视角。
三、论诗文的文学性
韩国诗话自然是主要对于诗歌、诗人以及诗派的评论,当然也包括一些掌故逸事。韩国诗话对于汉代诗文的论述涉及方方面面,或者诗的源流、分类、特点等等。我们知道,汉代主要是以辞赋为最盛,五言诗的发展还在缓慢进行当中,七言诗更是刚刚展露。关于诗歌的理论,有《诗大序》以及散见在各类作品中的,并不系统,直到南北朝时期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的出现才划出绚烂的火焰。中韩同属于儒家文化范畴,那么韩国诗话的评价更是联系紧密的“他者的眼光”,对于我们加深了解中国诗歌及其理论具有巨大的现实需要。我们这里主要从韩国诗话论汉代诗文的文学性角度出发。韩国诗话论诗文的文学性随着时间的流转而逐渐发展成具有系统性的诗歌理论体系。为了概括其要点,我们可以将其统一起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名作欣赏·下旬刊201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