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三峡
再次来到三峡。这是第几次来到这里,很难记得清楚了,唯一清楚的是每一次与三峡相逢,都是一次情怀与思潮的碰撞。
长江一万里,大岭九千重,能奔涌的自然奔涌而来,会伫立的当然相守相望。还有一万一万又一万,像我这样的人,毫不吝惜从青丝到皓首的光阴,一次又一次乘风而来,看不够满江的桃花汛。一回又一回顺水漂泊,拥抱起漫天红叶而归。
来到三峡的方式越来越快捷,拥抱三峡的方式越来越舒适,从最熟悉的武汉为另一个点,将三峡连接起来的时间,即便是从汽车时代算起,也有了从漫长的两天两夜,到如今的只需三四个小时的巨大变化。在这种改变的过程中,从三峡工程截断亘古江流至今的时间算起来也一点不长,很奇怪曾经冷冰冰的山一样、海一样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物,竟然悄无声息地从我这里获得了某种感情。
对三峡的迷恋无外乎那举世无双的山水,以及想看透与这得天独厚的山水密切相关的现代化工程的计划与实施。因为来得太多,因为来得太多生发的深情,因为深情而对天赐山水肯定会消失的惆怅,因为惆怅太多,必须排遣而又无法排遣,所以只能使用得幸天赐的抱怨为出路。可以想像的原因还有一些。这一切原因都还看得见摸得着,哪怕有少数原因变得淡忘了,也还在记忆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游走。
我的小猫小狗一样的童年,我的海枯石烂不可改变的日常起居吃喝口感,我的审美趣味,我的思哲基点,我的视野偏好,我的话语体系,我的一切构成生命的非物质元素,早就决定着我会将个人立场建立在纯粹自然一边。比如我是那样讴歌,只生长于老青滩岸边的香也香得醉人,甜也甜得醉人的桃叶橙,本是普通的几株果苗,偏偏遭到雷击,枯了半边,活了半边,然后就变异出世间仅有的果中极品。比如我是那样抒情,只生长于老归州外鸭子潭中的桃花鱼,本是昭君出塞前洒在香溪中的一滴泪,年年江水涨起,淹得无踪無影,再大的江水只要退去,那婀
娜多姿的桃花之鱼依旧从雷霆袭过,龙蛇滚过,恶浪翻过,洪峰漫过的江底飘然而至。比如我是那样惊叹,年年桃花汛期,那些要去金沙江产卵的鱼群,冲不过江中的急流,便聪明地沿着江边礁石阻击后的细水缓流向上游进,更聪明的三峽儿女,排着队站在细水缓流旁,轮番上前用手里的渔网舀起许多健硕的鱼儿,再用这些鱼儿晒满两岸的江滩。比如我是那样敬畏,江边那被炭火熏得漆黑的老石屋,比老石屋还黑的老船工,至死不肯去儿子在县城的家,只要说起现在的江、现在的船,老船工就会生气地大声嚷嚷,这叫什么江,这叫什么船,一个女人,一边打着毛线,一边飞着媚眼都能开过去,这不是江,也不是船。老船工的船是必须手拿竹竿站在船头的船,老船工的江是船工手中竹竿在礁石上撑错半尺就会船毁人亡的江。比如我是那样赞美,一排排船工逆水拉着纤绳,拖着柏木船不进则退,退则死无葬身之地时,那些被称为滩姐的女子,一边唤起船工的名字,一边迎上前去,挽着某位船工的臂膀,助上一臂之力,等到柏木船终于驶过险滩,那些滩姐又会挽起船工的臂膀,款款地回到自己的家。这些旷世的奇美,早已被钢筋混凝土夺走了,砌在十万吨现代建筑材料的最深处,见过的人还能有些记忆,没见过的人纵使听得倾诉一百遍,也是枉然。
站在我站过多次的神话般世界最大的船闸旁,站在我站过多次的高高的坛子岭上,站在我站过多次的巨大得令人震撼的大坝坝顶上,站在我站过多次的亿万年沉潜江底的岩石旁,我真的太惊讶了,大江流水,高山流云,一切都在蓝天朗日之下,我居然对用三千亿人民币打造的三峡有了一份由衷的感情。
好像只是回眸之间,亲爱的三峡,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流言,才使人想为她抱一点不平。寻着长江大桥、长江二桥、二七长江大桥、白沙洲长江大桥和天兴洲长江大桥下从未有过的清得可以的江水,再一次来到三峡,是九天来水驯化了钢筋混凝土的庞然大物,或者是钢筋混凝土的庞然大物习惯了九天来水,年年一二月份,这仿佛天作之合的大坝与水,就会千里奔驰到上海,去挤压从东海涌入的咸潮。三四月份,这温情之水又会加大流量去温暖万里长江的每一朵浪花与漩涡,让每一条怀春的鱼儿早些做那繁衍后代的准备。进入雨季,要做的事谁都知道。防完洪水,就该满负荷发电了。接下来的冬季,当美丽的洞庭湖太过干涸,当鄱阳湖露出湖底石桥,便是最多流言攻讦的时候,殊不知往年这种季节长江过水流量不过两千几百,亲爱的三峡为了保证通航,已补充水量到五千几百。这比自然还温馨的种种,真个配得上人称亲爱的情感。还要为左岸电站那八台进口的七十万千瓦水力发电机而感动,不只后来的右岸电站的十八台同等量级的发电机完全由中国工厂自己制造,还以此为基础制造出世界上还没有谁能造出来的更大的发电机。我对三峡的亲爱的感情,还源于自己十八岁时,受县水利局委派主持修建一座名叫岩河岭水库的小水库所学到的专业知识,当全世界的自媒体都在疯传三峡面对战争可怕后果的威胁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哪怕是百万吨级的氢弹直接命中,三峡之水也不可能像自来水那样直接冲击到武汉与上海,亲爱的三峡更准确地告诉我,最坏的结果是,那些水会在枝江以上形成新水库,然后,那水就会沿着长江河道,习惯地流向下游。
我曾经发现三峡的可爱,如今再次发现三峡的可爱。
人总是如此,一旦发现,就会改变。不是改变山,也不是改变水,而是改变如山水的情怀,还有对山水的新的发现。
汨罗无雨
时值雨季,气象台预报有雨,肯定会有雨,气象台预报无雨也有可能下雨。偏偏这一天,气象预报说有雨,却没有下一滴。
端午的天很蓝,端午的太阳很灿烂。
汨罗江上,丝毫没有云愁水浊迹象。
甚至相反,江面上旗很红艳,江两岸人很快乐,水清得能将三十几条胜过云霞的龙船变成六十几条。
雨在昨天就下过了,从离秭归、离九畹溪、离乐平里最近的宜昌出发时,大雨便不离不弃一路跟随,直到听懂了我们要来汨罗江。大雨变成小雨,小雨变成大雨,有雨变成无雨,无雨又变成有雨。我们的意志不曾动摇,那雨却开始摇摆不定了,大的时候,惊心动魄,小的时候,润物无声。沿荆江,过洞庭,眼看就要抵达岳阳楼,那雨终于不再如影相随,前前后后的模样太像饮食男女的犹豫不决。雨的样子像是说,故乡已为屈原流干了能够流出的泪水,再无泪水可流。此去汨罗,没有了雨和泪水,该如何表示对故人的痛惜之情?
没有雨,没有雾,没有雷声,只有一声声喇叭在叫,再排演一遍,还有排演时单调沉闷无力的鼓点。此时此刻,还是有雨来临为好,冒着雨,努着力,就没有机会想着娱乐,而枉费精神。那些说是为了祭祀三闾大夫的龙船,如果有雨,也就看不见桨手的表情,也就将漫山遍野的雨丝当成从鼓手到舵手整条龙舟的表情,更不可能额外地选择一朵愁云作为我们的心情。
没有苦雨当哭,没有沉雷长长。
阳光灿烂,暑气飞腾,舞台上有人独唱《离骚》,也有人在领诵《招魂》。
还没有放假,端午小长假要从明天才开始,大小道路上已变得如过年一般车水马龙。汨罗本地,早将端午节当成与春节、清明同等的必定回乡的重要节日。清明是要返乡祭祖,春节必定回家团圆。汨罗江两岸村村都有龙舟,每逢端午,青壮男人都会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吃几颗清水粽子,洗一场艾叶汤澡,即便是没有想起屈原,心口之中也没有吟诵诗章,也会纷纷操起木桨,一队队结伙去到江上划起龙舟。汨罗江上“宁荒一年田,不输一轮船”的节日精神,想必相同于“慢转莺喉,轻敲象板,胜读离骚章句”。“荷香暗度,渐引入陶陶,醉乡深处。卧听江头,画船暄叠鼓”,宋时人们尚且如此,又如何要求今日今时!
这是第一次来汨罗祭拜屈原,我有理由让自己显得肃穆,相同的原因,我无法让自己尽是娱乐之心。如果能读得屈子祠墙上的碑刻,就会发现托寄三闾大夫灵魂的屈子祠,也有被淫僧沾染的时候。这或许正是屈原的宿命,精于政治而被政治所毁,因为忧国忧民而死于忧国忧民。那漫漫之路哪里是求索,分明是君子舍身。同样的端午,本是因祭祀而成节日,又因为节日被拖累为满天满地的喜庆。
刘醒龙
水边的事
天不下雨也罢,只要心里湿润也行。谁会将两千三百年前的悲伤,用一滴泪水流到如今?连天地都不过如此,否则这时节,就该是雷鸣电闪暴雨倾盆。龙舟再多也载不起屈塘中的悲壮,粽子连天仍不及屈塔耸立的意蕴。从唐玄宗开始,八大帝王不断追封屈原为忠烈侯、忠洁清烈公,直至被清康熙尊为水仙尊王,身后获得如此厚待,竟与孔子平齐。与华而不实好大喜功的皇帝相比,以个人之品格到屈子祠前三叩六拜九揖,聊表襟怀已是了得,如若真要当真,还不如转过身来,用心雨之笔写下心语:八帝追封,纵然与孔圣齐名,不如离骚总天问;千帆竞渡,只为个忠魂沉冤,从此汨罗永怀沙。
走读第四才子书
在陌生的山水间行走,突如其来地遇见先贤,是一种极为特殊的事件。那感觉与滋味不是兴奋,也不是震撼,完完全全是一种在今生遇见自己的前世,在前世遇见自己的今生般的错愕。汨罗江上游的平江离武汉不算远,有几位朋友老家正在那里,平日相聚,从未听他们说过。而我去岳阳的次数在各历史名城中也是最多的,每次到岳阳无论是见到文坛朋友,还是其他什么人,包括那些家在平江的人,都不曾提及杜甫于公元770年去世后,就安葬在一山之隔的平江。这一次来汨罗江下游访端午祭屈原,在岳阳住下后,忽然听见有人说起,就像被某种东西触动神经,仿佛之中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有那么一阵子,不知说什么好,然后还要反问,这是真的吗?
中华文化中更有一种备受尊崇的传说,凡是天造地设由東向西的河流,命中注定不会平凡。譬如湖北枣阳的滚河,在曾随国号谜一样气氛下,随手从擂鼓墩大墓发掘出来的曾侯乙尊盘、曾侯乙编钟等一系列的国宝器物,就惊世骇俗了。汨罗江也是一条由东往西流淌的大河,仅仅屈原投江就足已流连于历史,再加上死于斯葬于斯的诗圣杜甫,不要说汨罗江将居何等地位,这天空的雀鸟、地上的禽獸、水里的鱼虾,都会平添许多文气。
五月初五,刚刚在汨罗江上祭屈原。
五月初六,又溯汨罗江源参拜杜甫。
只在那墓前稍一伫立,心头疑问,世上疑云,忽然尽数散去。墓前三五尺见方的一池洗笔泉水,像慧眼一样将千古文章、百代人世映照得一清二楚。虽然这也是历史,又与历史大不相同。对望之下,横一道小小水纹,正是感时花溅泪;竖一条微微风波,实为恨别鸟惊心。长草荒荒,小路弯弯,田舍重重,苔藓满满。不是秋风茅屋,也非寒士草堂,一心一意尽是与苍生相关的苍茫。
天地精灵,既不能言说,也无法为文,所能做的也就是将其精萃托付给配得上天地信任之人。所以,天下文章但凡出类拔萃的,必定是贯通天地,气质自然。杜甫灵寢处,冷清得有些过分,正好印证除了杜甫只有天地的那种地位。四周是那种专属于原野的清净,看不见俗不可耐的故意展览,也没有发现无意遗落的诗词文章。目光所能读到的唯有“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等文字。虽是初夏时节,四周充满暑气,脚下青砖的缝隙里,仍在冒着直达骨子的阴凉,宛如杜甫一生的阴郁。
公元767年,杜甫从瞿塘峡乘船而下时,还能抒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宋时有人曾说此两句十四字,写出了八层意思:他乡作客一可悲,万里作客二可悲,经常作客三可悲,正值秋天四可悲,身怀疾病五可悲,晚年衰病六可悲,更兼多病七可悲,重阳节孤独登台八可悲。身为少陵后来者,当知杜甫身后事,这样的追溯与对照,多少有些牵强,多少也有些道理。及至公元768年到770年,那情怀中的豪迈,就被命运的悲怆彻底逆袭。短短两年湖湘经历,就只能与李白天人相隔地写着,“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分明那方世界是无法活着抵达的,还是要问个清楚,“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的境况,“魑魅喜人过”的现实,放在现今时日也是如此,天下哪有真写文章的人是官运亨通财源滚滚的?地上哪有暗箭不伤人的?这样的文字就是想作别的诠释也作不了。最是那句,“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简直是一语成谶!世间通常习惯暗示他人,像杜甫这样,除了自己将自己当成诗文赠与大江大河,那些记得诗,并热爱诗的人,哪敢有此念头?若是谁有,无疑会触犯天条。
十年之后,若有怀想,还可以当作惋惜。百年之后,任何一种怀想,都是不道德的!千年诗圣,只落得举家投亲靠友,更有苦雨相逼,人在船上,船却一连十日无法靠岸,最后还要对他人的施舍千恩万谢。早前远在皖南秋浦河上的李白,何尝不如此,吃喝人家几天,临走时还要歌唱,那酒肉款待之情,比桃花潭水还要深!李白有情唯有杜甫能解。李白既然先杜甫而去,杜甫之心就只有凭空托寄给凉风鸿雁江湖秋水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认时务者为圣贤。那个叫李林甫的,因识时务,了解皇帝秉性擅長投其所好,用一个野无遗贤的说辞,将好大喜功的唐玄宗奉承得晕乎乎。不必去怀想这些人若知道,被他们屏蔽在金榜背后的杜甫,日后成了圣贤,会作何感想。看着这楚天云水伤心处,这满山荒草泪横流的小田村,用春天的一株兰、夏天的一滴露、秋天的一群雁、冬天的一坡雪,连续起汨罗远水,就会明白,一个屈原怀沙投入一条向西流淌的江,尚不能避免屈原与楚国的悲剧在杜甫与大唐身上重演,那就需要用杜甫与屈原的灵魂叠加,以强化汨罗江,强化天地留给后人的道德、文章、节义的警示。否则这向西流淌的河流,就失去如此存在的理由。
明末清初的金圣叹,被尊为中国文学第一评论家,他从经史典籍、诗词歌赋、戏曲小说中选出六部书,认为是千古绝唱。这六部书是:一庄(《庄子》)、二骚(《离骚》)、三史(《史记》)、四杜(杜甫之诗)、五水浒、六西厢。金圣叹称它们为“才子书”,也叫“天下必读才子书”。年少时,对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之不同甚至很不以为然,后来才察觉出其中分野来。将自己的每一个文字都用作世人疾苦的一部分,自然要比春花秋月来得重大。曾经有人这样说,杜甫的诗,后来被人各得其所,学成六种模样,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果真如此,从幕阜山发源的汨罗江,就是杜甫从活着到永生的清楚无误的象征。
记得苏轼有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
眼前天地分明,汨水西流,屈杜遗志何时休?
永生的杜甫墓有些荒凉,到访的人很少。太忧国的人譬如屈原,国家会给予纪念。太忧民的杜甫,本当由民众来纪念,可是民众都去哪里了呢?“饥籍家家米,愁征处处杯”的杜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杜甫,饿着肚子走遍半个中国的杜甫,难道还有更为不堪的圣贤吗?从屈原到杜甫,相隔有一千零四十八年,难道这汨罗江还要再过一千年,再有圣贤流落同千古,才会明白人世最重要是什么吗?
仁可安国
小时候生活在山里,总听爷爷说长江的事,爷爷说的那些长江事,重复最多的是黄州青云塔。爷爷这样说话,是希望他的长孙不要忘记自己的家乡在哪里。那时候我是见过青云塔的,只是没有记住,没有记住是因为根本记不住。我最早见到青云塔时是在零到一岁之间,这样的年纪,哪怕母乳的味道也是记不住的。爷爷说,万里长江在黄州城外绕了一个急弯,这青云塔的修建,是要用高望之物来平复长江拐弯得太急带给黄州城的种种风水不利。这个夏天,沿长江一路走来,只要是大拐弯的地方,总会有人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斯,可见爷爷的话是有来头的。
始建于明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的青云塔,一直在黄州城。二十岁时,自离开黄州城第一次回来,留在记忆中的青云塔是在城外,三十岁时再次见到青云塔,已经是在城内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却一直没有到这塔的跟前去,直到六十岁,才走上这青云直上的全楚文峰之塔。年轻的安国寺住持陪着,也不知崇迪和尚是从哪里统计的,竟然脱口说出,青云塔建立之前的明朝,黄冈一带只考中进士四十五人,建塔之后,明朝时考中进士二百七十六人,到清朝时共考中的进士达三百三十五人。
仰望这塔,我做了一个加法,将明朝前后的进士加起来,与清朝的进士数相比,二者并无明显差异。为什么还要如此表述,这中间肯定存在另一种东西。
黄州城内还有一座石塔,爷爷在世时,从未对我说过它。是我重回黄州之后,自己發现的。石塔建在东坡赤壁内,立在世所闻名的二赋堂南墙外。从发现这座石塔起,在公开场合总听人一说石塔与苏轼相关,二说与安国寺相关。与苏轼相关是因为苏轼的到来,旧黄州的陈腐就被新黄州的文采取代。因此黄州人爱苏轼,爱苏轼的诗词书法,并进一步爱上街头飘荡的每一张废纸。而安国寺的僧人又是此中杰出代表,为了爱苏轼,为了爱苏轼的诗词书法,安国寺的僧人每天早上都会上街,将各个角落的各种有字迹的废纸,收集到一起,送到东坡赤壁二赋堂南墙外的石塔里焚烧。所以,这石塔实在是一座古老的焚纸炉。
这样的故事讨人喜欢。但是,有一天,我找到了这个故事的真相。说是真相,其实就是没有真相。没有真相的真相是,这个故事在现实中从未存在过。故事的出现全因为那位叫丁永淮的苏轼研究者的杜撰。丁先生之所以要杜撰,也是由于这石塔的真相过于不堪。作为研究者,丁永淮先生从方志史料中找到这石塔的出处,清朝时,黄州城内出了一个放荡的寡妇,因其声名败坏,家族深感耻辱,不得不祭出家法族规将其处死仍不解恨,就修了这石塔镇着压着永世不许超生。在黄州与丁永淮先生相处时,听他多次说起这事。丁先生爱苏轼心切,而这石塔不仅建在东坡赤壁之内,更立在二赋堂旁,又不能拆除,这才另起炉灶重新创作一个关于石塔的故事。
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长江流水之上,这样的事有许多。譬如三峡中那美妙绝伦的桃花鱼,传说是昭君出塞时流下的鼻涕变成的。当地一位朋友觉得鼻涕太丑太难看,有损天下第二美女的形象,便改为是昭君的眼泪滴入水中变化的。这样的改变,合情合理,令人敬佩。也有让人恶心的。譬如三国时期赤壁大战那事,后人总也免不了追问,在冷兵器时代,曹操的千军万马南下本欲夺取江南吴国都城武昌,也即现今的鄂州,却要绕到上游数百里的荒野处渡江,而江那边是更荒的荒野,三国过后多少年才有了地名的赤壁,这一点也不符合冷兵器时代,最经济的战争策略是两军直接面对,兵对兵、将对将、刀对刀、矛对矛地分出胜负。想不到近几年竟有人借着创意经济弄了一个创意,说是当年曹军在此发现一条翻过幕阜山,直插时名柴桑再叫九江的小道,所以曹操才决定在此渡江。这样的创意也太肆无忌惮,连起码的常识也不要了。放着武昌不攻打,却要翻越拎着打狗棍都难以通过的崇山峻岭去攻打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且远在千里之外的柴桑,这也太不把别人脑子当人脑子了。
青云塔边,那座因为苏轼而在文学史上留下盛名的安国寺正在有序复建,虽不会回到当年“骑马关山门,鸣锣开斋饭”规模,也不会再在寺内设四里凉亭和五里凉亭,苏轼的文学精神却是要恢复其中。苏轼有名句: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恶诗虽然没有恶人那样遭人愤恨,却比恶人更坏,因为这样的坏是披着诗的光彩,最能妖言惑众,损坏人世间的文化伦理底线。在苏轼的黄州,重要的是传承一个仁字。无论传说与否,青云塔修建的用意与结果都是为了一方百姓,且不会对任何其他有所妨碍。哪怕将明清两朝数百名进士的出现归功于石塔,也是借石塔之名,彰显文情、文采与文化。二赋堂边石塔故事的修改,也是因为一个仁字。一个寡妇哪怕再多几段私情,也是人性使然,断不可为了他人名声而要了她的性命。相反,用石塔来说说黄州城对诗和诗人的喜爱都到了如此地步,才是这座古城和古城所有人的荣耀。不要小看了仁字,也不要不在乎仁字,更不要有意无意地糟蹋了这个仁字。
须知仁可安家,仁可安城,仁可安国。
浔阳一杯无
一座浔阳楼是由大江大湖大山大水堆积起来历史的遗憾!
除去遗憾,浔阳楼名声就会更小。九江来过多次,浔阳楼旁边那座锁江楼与文峰塔,都曾上去走了走,近在咫尺的浔阳楼却似无缘一样,一只脚伸到旁边了,也不肯将另一只脚迈过去。在长江边出生,对长江边的一切都有兴趣,偏偏这浔阳楼,总不能留在心里。没有别的原因,全是太不喜欢《水浒》中的那个黑矮胖子。
第一次读《水浒》,黑矮胖子这词就令人心生不快。《水浒》这书本不值得多读,那些人物故事,一遍下来就有七八分印象,再读一遍不仅不会达到九分十分,反而会走向反面,让人越读越糊涂。譬如,为什么要让真好汉晁盖轻而易举死去?这黑矮胖子分明是个吃着碗里,盯着锅里,凡是好处都不想放手的贱骨头,所有本事无外乎玩弄权谋,算计来算计去,反而将自己算计成强盗头,虽然勉强却還是大权在握地做了一百零八名好汉的主子。晁盖是湖口与长江四围博大的原野,当强盗就当强盗,有志愿也只是想当绿林英豪。这黑矮胖子充其量是湖口与长江中间那座在急流之上左右逢源,洪水来了吃洪水,清水来了吃清水的小小江洲。
这一次终于上了浔阳楼,凭栏四望,感觉造化弄人,这么好的景致,在九江做过官的白居易为何非要等回洛阳时才写呢?当初在九江时为何不将写给本地朋友刘十九的那首绝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等等,写在这浔阳楼上呢?更别说那首感天动地的《琵琶行》,如果浔阳楼上的白居易不是题了一首相对平庸的《题浔阳楼》,而是有了这绝妙的《问刘十九》,或者索性用惊天地泣鬼神的《琵琶行》,后来的黑矮胖子,就会心知肚明,自己一没有在这楼上题诗的资格,二没有在这楼上撒野的胆子。
当年黑矮胖子被官府发配来此,看见一座酒楼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黑矮胖子上楼凭阑举目,端的好座酒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黑矮胖子看罢喝彩的一派江景,如今只是水面窄小了些,雕檐画栋换成了满城霓虹,渔父钓翁野鸟花骢等等也各有替代之物。就连黑矮胖子后来凭着酒兴题写反诗的例子,也能从楼后的庐山上找到新的翻版。
那黑矮胖子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沉醉,思想自己三十大几了,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发配到此,如何与家中老父兄弟相见!不觉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不禁也动了舞文弄墨念头。黑矮胖子喝酒之前的想法,哪有丝毫想造反的意思,所有变故也就是男人的面子问题。为了一点虚荣,最后闹得血雨腥风的事,诸如此类,古往今来数不胜数。
浔阳楼在长江南岸,北岸的龙感湖,古称雷池,那句“不敢越雷池一步”,说的就是这地方。在黄鹤楼那里,面对崔颢题诗李白尚且知道眼前有景道不得。浔阳楼上,若白居易所题写了能饮一杯无,那黑矮胖子只怕连喝酒的兴趣都无了。再加上相逢何必曾相识,那黑矮胖子也许会醍醐灌顶,邀上花和尚和黑旋风,上五台山做了真的出家人。那样的浔阳楼就会成为黑矮胖子人生的雷池。
因为这些都不存在,黑矮胖子才敢寻思,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在上面写些文字说,倘若他日身荣,再来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对黑矮胖子的不喜欢,最是他在那白粉壁上写的头两句: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这酒后吐出来的真言,直教人脊背发凉,胸口冒着冷汗。想想自个儿身边,若是藏着如这黑矮胖子一般的家伙,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那权谋加爪牙,将别个的人生弄得一塌糊涂,在家就会家不安宁,在团队就会团队不安宁,在哪里就会哪里不安宁。最是黑矮胖子力不胜酒时,还记得与酒保计算清楚该付的银子,还将多出的碎银赏给酒保。醉到如此程度,还丁点心计不少,像古人说的久假成性,这黑矮胖子着实太可怕了。
在浔阳楼上,想这叫宋江的黑矮胖子所题反诗之过程,总觉得其人品人格,都不远及庐山上那个写下万言书的大将军。即便黑矮胖子后來觉得不过瘾,又攀上“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天下第一反诗,加以“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的俗句子,怎比得了大将军的“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咙胡”!黑矮胖子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为着个人私利,如果管着他的那些人也能抛开个人私利,稍多一点宽容,笑一笑,挖苦几句,讥讽一场,由着他发牢骚去,酸溜溜的话说得再多,也掀不起大风大浪。
事实上,遇上一点事就想着反了的看上去十分痛快,归根结底于人于己都是一种破坏。成就宏大事业的最好方式是改正变好而非打碎破坏。改变会让世界越来越宽厚,越来越宽容,不会损毁既往与当下社会资源的积累。总是反了反了的,一旦真的反了,必定不分好歹地抢先破坏妨碍反了的一切,而不管历史之下还有休戚与共的芸芸众生。
小人最爱与小人过不去,因为小人与好人过不去时,好人往往会忍受再忍让,让小人闹腾不下去。小人与小人过不去时,小人之间互不相让,各自将最不堪的手段亮出来,一点屁事也会闹到九霄云外。黑矮胖子与对手正是互为小人,才将彼此逼成水火不相容。这样人格低下的反了,其实质与狗咬狗差不多。古往今来,太多反了反了反了,没有哪一个反了是百姓获利的。相反,一旦反了,百姓的日子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彭大将军洋洋万言,区区六句,没有一个字是为了自己,一笔一画全是舍身为民。这样强烈要求改变才是民族进步的大仁大义。
白居易之所以没有在浔阳楼上写下自己最想写的诗文,一定是预感到身后将要发生之事,早早断绝后来者将自己与那不屑之人牵扯到一起的念头,不使自己名节有惨遭污损的可能。只可惜了苏东坡,无论当初是否真的题写过浔阳楼匾,反正已被人与那黑矮胖子捆绑到一起了,这偏偏是苏东坡最不屑的。想那“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何等境界,怎么会欣赏因为功名利禄而杀人越货的江湖浪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有这般人生际遇,天下有名楼只不过是一种强说。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缺了这境界,世间无比酒的招牌是亮不起来的。任凭从前的店小二,现在老板娘如何叫卖,不如且行且珍惜地来一杯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