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雄安前的365天

2017-04-27 09:29齐夕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17期
关键词:张帅雄县白洋淀

齐夕

一夜之间,河北一隅的几个小城突然成为全国瞩目的“雄安新区”的一部分。4月的小城处于躁动不安中,“房”字弥漫在整个县城的空气里。过去一年里,外地人、当地人陆续加入雄县抢房大军,白洋淀区村民则选择争分夺秒垒砖墙盖房。从宣布当晚的狂喜中醒来,新区群众开始喜忧参半,上一秒担心一夜暴富,下一秒纠结故土难离。

1. 4月6日 ,容城县局部航拍图。 河北雄安新区位于京津冀地区核心腹地,由河北省保定市所辖雄县、容城、安新三县组成

每个人都在身体力行不知疲倦地将听说的炒房“神话”口口相传。售楼中心人挤人、码现金收房的小视频在当地人的微信群里病毒式传播。这个人均月收入2000元出头的小县城,一夜之间房价坐火箭蹿到了2万多元。“房价”就这样成了2017年4月1日“新闻联播”中雄安新区新闻公布后第一块应声而倒、携摧枯拉朽之势的多米诺骨牌。

不为外界所知的是,种种疯狂与喜怒哀乐在一年前就已拉开帷幕。

“白洋淀市”

回忆起来,一年前的3月份,就有传言在安新县城慢慢蔓延开来。张典听村里有人说,明年(2017年)3月之后村里的房子就不让盖了。张典是安新县大王镇土生土长的村民,消息不知从何而来,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村里蜂拥而起,不少人家拉来砖头在路边垛成一座座砖墙,能盖新房的盖新房,能加盖的加盖。一年后的今天张典再想起这些细节,用浓重的保定口音强调:“有的人信息灵,奏是有人!奏是有人儿知道!”张典其实也是2016年村里盖房大军的一员,不过他特地强调:“我是本来就要盖新房的,不是为了别的。”

2. 4月5日,设立雄安新区消息公布的第一个工作日,容城县南张镇派出所门口已排起了长队。许多人听说以后容城的户口值钱了,就跑来补办户口

18公里外,在雄县房管所工作了20年的老马忽然发现,4月开始来雄县买房的外地人越来越多。“那可是见房子就买不问价,就是你有多少都给我吧,一下买十套八套的都有。”这让老马和同事们大为震惊。雄县的GDP有100多亿元,是雄安三县中最好的,容城、安新是六七十亿元左右。雄县的有钱人大多在北京、天津置业。对小县城的人们来说,雄县北边高碑店白沟的别墅,有人愿意花1000万元买4套,这令当地人瞠目结舌。

在雄县这个小城市,2016年前,一年新房交易也就几十笔,4月之后一个月就有几十笔了。一个月抵一年。购房者从北京、山东、天津、内蒙古等地纷至沓来。4月时,雄县房子的均价只有3000元,这大约相当于當地公务员和老师们的一个月工资,整体看来,本地购房市场供大于求,基本持平。而购房团一来,房价3000元的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

张典和老马在当时都只是认为“情况不对”,其背后的原因,他们无从了解。直到看到新华社2017年4月13日的通报,两个人才真真切切地回过味儿来。新闻稿上提到,2016年3月24日,习近平主持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审议并原则同意《关于北京市行政副中心和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集中承载地有关情况的汇报》,确定了新区规划选址,同意定名为“雄安新区”。

有心者后来发现,其实早在2014年3月,就有一篇曾一夜引爆网络的报道《北京政治副中心初定河北保定》。“白洋淀市”贴吧很快成立,“副省级”“白洋淀自贸区”等等消息从这里不胫而走。但很快,这个传闻就贴上了“炒作”“谣言”的标签,各路专家现身媒体表示“可能性很小”,“很难搞得定”。“保定政治副中心”的风儿来得快,散得也快。

“2014年习总书记‘2·16讲话之后,‘集中承载地的想法就有了,地点对外一直是保密的,但是河北官员们是知道的。2014年之后,保定周边要有大动作这个说法就一直在传,房地产也来了,当地老百姓也开始在保定买房。”2017年4月12日,河北省社科院京津冀协同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首席专家陈璐说。

一位河北省参与规划的研究者告诉了我他所知道的原委。2014年3月,有人将高层会议中的讲话内容漏了出去,也就是保定成为北京政治副中心的传闻。由于论证未完、房价已动,各方只能辟谣压下去。“但说的事儿其实差不多还是雄安这件事。”他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能买得起房的,应该都早买了,2016年买的那可不叫早。”

我所遇到的雄县人,大概都是“后知后觉”的那一批。他们听到的传闻是“要建白洋淀市”,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已经是2016年前后。马静就是其中一位,作为雄县的一位高中老师,她2015年的月薪也就2000元多一点。2015年结婚就买了房,那时候房价还是两三千元一平方米。而再早几年买房的,行情是“基本上给钱就卖了”。

雄县普通年轻人虽然知道“建白洋淀市”的传说,但是他们还完全不知道那对他们将意味着什么。4月份,张帅和他在河北农业大学相识的女朋友欣欣刚刚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张帅在石家庄附近农村出生,在周围也算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秀、大学学生干部。欣欣是雄县人,父母吃了一辈子苦从村里熬到了雄县县城,有了编制。但这段感情遭到女方家里的反对,理由是男方经济条件差。不忍分手的张帅思前想后,找到了自己的解决方案:买房。

2016年4月到11月,张帅一直考虑在保定市区买楼房。“结果一个月1000、一个月1000地涨,涨得太凶了,我想再等等。”而等待的结果就是,“再也买不起了”。

于是张帅决定,就在雄县买吧,正好离女朋友父母近,“一下子地理位置问题、经济基础问题都能解决吧”。买房用自己的钱,写女朋友的名字,这位微信名叫“卖化肥的小男孩”的小伙子希望以此显示诚意。

张帅跟房屋中介接触后才知道炒房团的存在。“中介有一天跟我说他在给固安来的炒房团安排住宿。炒房团来了之后炒的第一个楼盘是鑫城,一个月单价就炒上去1000块。我想,一平方米涨1000元,100平方米就是10万块钱,我一年又白干了。”

老马看着外地人抢完一手房抢二手房。终于,2016年10月13日雄县开始限购:只有本地人才能买房,对外地人,一手房不给备案、二手房不给过户。这时候,雄县房子均价在4500元左右,并且基本稳定住了。此时,雄县人对外地人买房的认识是,“因为要建白洋淀市了”。

而身处白洋淀附近村庄的张典则看到,下半年以后,很多乡镇主要路口出现了检查站,盖房用的钢筋、水泥、砖很难再运进村里。不管是县城还是农村,户口冻结早已悄然进行。

下决定在雄县买房后,张帅花了几个月挑了好一些的楼盘。考虑到老人和将来妻子怀孕上下楼便利,咬咬牙多花3万元选了贵一点的三楼。7000元一平方米,90多平方米,一个月2400元房贷。虽然张帅一个月底薪只有3000元,他认为可以承受。

这时候已经到了2017年,平静的小城故事被无形的手,按了快进。

领导来了

张帅清晰记得这些关键的日子:2017年2月18日,他交了房子定金;2月20日,交了首付,同一天,房管所公示,之后就开始等出图纸。19万元首付里,借了公司5万元,张帅父母挤了6万元,好不容易凑足了。

他的房东也嗅到了一些消息,但房东信誓旦旦地跟张帅保证:“既然决定卖了,也想帮你们,建(白洋淀)市涨了就是你们的。”3月2日,图纸出来了,坏消息也来了。

2017年3月,雄县本地人也加入了抢房大军,房子均价升至6500元左右。兵来将挡,针对本地人的限购令如约而至:本地人也实行一手房不给备案、二手房不给过户。张帅也被卡住了。

3月9日,张帅和房东约好去过户,被告知网签过户暂停,理由是房管所和国土局之间要进行相关交接。

河北省社科院京津冀协同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陈璐

这期间,雄县人听说,“大领导来了”。

外界4月1日才从“新闻联播”中知道,2月23日,国家最高领导人专程到安新县进行实地考察,主持召开河北雄安新区规划建设工作座谈会,这个消息令当地人兴奋异常。“我朋友说,当时宾馆临街一侧都是不让住人的。我们当然知道是大领导来了,就是不知道他来干吗。当时告诉大家说是私人出行。”张典语气中有丝丝自豪。直到一年多后,大家知道了这次领导视察的意义——根据京津冀协同发展专家咨询委员会的说法,建设雄安新区,是以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经过反复研究、论证,做出的決策。“2月23日,习总书记亲自去白洋淀考察后,最后决定下来。”

几天之后,小城人民发现,地产大佬王健林也来了。在当地人兴奋传播的微信小视频里,王健林身着白衬衫、黑色长款大衣,被一群同样白领黑衣的当地干部簇拥着,气氛克制。“我们都知道要有大动作,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但感觉不止建市了。”像马静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虽然有预感应该买房,“但是房价到六七千,就有点跟我们没关系了”。而张帅也没有受传闻影响,努力工作、省吃俭用。为了省钱,他出差并不常住宾馆,而是直接买了一个气垫床,睡在公司的车上。

雄县当地人在3月突然开始抢房可能是受到安新县和容城县限购的影响,在雄县西边20多公里外的安新县,变化早已发生。

2月26日,在领导考察后第三天,安新县的房地产就已封盘。被封的房产中介的大门上贴着安新县“致广大购房户的公开信”和落款为“安新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2017年2月26日封”的白色封条。“公开信”提醒:在“五证”不全的情况下,房地产开发企业不得自行或委托其他机构和个人进行销售,任何以收取定金、意向金等方式变相销售“五证”不全商品房都属于违法行为,购买此类房屋不受法律保护。当然,精明的中介大多在门上贴了个“咨询电话”,据中介讲,这些电话4月1日之后都被“打爆了”。

所谓的“五证”是依据有关法律规定,房地产开发企业销售商品房,必须依法取得的《国有土地使用证》《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施工许可证》《商品房预售许可证》。

三县齐刷刷限购,当地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时出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地下交易需求大增,三县周边未限购的楼盘彻夜排队销售。

此刻,在张典所在的村里,所有的盖房行为都已被叫停。大王镇的村子里大多是独门独院的乡土别墅,门庭气派,常常有大幅瓷砖画——富贵牡丹、迎客松,更多的是毛泽东诗词。如今大小村路上还能看到一排排、一垛垛的砖。一些人家把墙头拆了想直接加盖房,奈何拆了还没盖,就被叫停了。

张典的房子刚刚快要盖好。“村里谁家不都是三四百平方米的房子,小别墅,多舒服。我家也有500平方米。村里人嘛,都是挣了钱都贴到房子上,前前后后也都花了几十万元。”

大王镇的村民多数从事外贸服装加工,在村里转悠时不时可以看到俄罗斯签证信息。有的村民会去俄罗斯、乌克兰、波兰做服装生意。从外观看,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北方村庄,家庭平均收入大约在7万至8万元,结婚吃流水席,镇上只有小学和中学,高中要去县城上。一切都在2017年4月1日晚发生了转折。

一夜之间

“看新闻的时候,我那个激动啊,我说:‘媳妇,是真的吗?你掐我一下。”张典这样回忆那天晚上看“新闻联播”的情形,“现在说我是安新的,地位身份感觉都高上去了。”

在这条新闻之前,这三个县城的名字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雄安新区的定位之高,说“含着金汤匙出生”绝不夸张。新闻过后的几天里,从县城到村里,宣传车一直循环播放通稿内容,以至于一些雄安群众基本能背得出。他们努力理解“千年大计”的深远意义——到目前为止,虽然中国已有近20个省份有“国家级新区”,实质上获得“副省级”地位的新区、特区,实际上只有深圳特区、上海浦东新区、天津滨海新区、重庆两江新区。但是由中共中央、国务院直接发文设立的,雄安是第一个。同一天,曾任深圳市市长6年、转任深圳市委书记刚刚3个月的许勤调任河北省委副书记。信号意义,一目了然。

然而,也不是所有雄安群众都有好运气享受这份狂喜。张帅和女朋友哭了一夜。

4月1日下午3点,张帅给房东打电话请房东开个房产证明,他准备先缴税,等能过户立马过户。到傍晚6点,他跟房东约好第二天去缴税。“那时候,我觉得日子还挺有希望,有奔头。”

那天傍晚,正在工作的张帅接到电话,女朋友心里有点不踏实,问他新区成立会不会影响他们的房子。张帅还挺坦然,觉得交了首付,其他手续已办,只差网签和过户,应该问题不大。女朋友还是忐忑不安:“房东可别不卖了。”张帅心里当时咯噔了一下。很快,同事和老师都打来电话,催他赶紧过户,防止房东反悔。张帅这才放下手头的活儿,点开新闻仔细看了。“我发现这事儿挺大的。”他说。

7点41分,房东主动把新闻通过微信分享了过来。张帅也不知道说什么,生怕房东反悔。想了一下,他就发了一个脸红的表情,说了一句“这房子买值了”,配了一个笑脸。当天张帅和房东没再联系。

可是从此,张帅就再也联系不上房东了。张帅也明白,“原来以为只是白洋淀市,结果是雄安新区,涨幅太大了”。那天晚上,除了拥抱一直哭泣的女朋友,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女朋友自嘲:设立雄安新区是个好事,可是我成了雄安新区的“雄漂”。

资本并不会因为眼泪就止住脚步。房管所老马看完“新闻联播”觉得“比较震撼,但有思想准备”。他的预期是房价最多涨到每平方米1万元,没想到,他的准备远远不够。晚上10点,购房大軍就到了雄县。最少几百辆的购房车队,满是奔驰、宝马等豪车。购房大军一边打电话问中介,一边找地方住宿等待着天亮出兵。11点老马和同志们开始行动,自此连续两天晚上没有睡觉,不眠不休。房管所工作人员基本都被下放去盯售楼处。

如果说满街的京牌车里尚有不少是回乡扫墓,那酒店显示的差不多就等于炒房外地人的数量。雄县大小宾馆无一不爆满,酒店微信订房平台临时“报废”,因为上面的价格不算数了。原来100多元的汉庭标间上涨到399元。酒店前台这几天回答的问题变成了——“你知道哪个小区是大产权吗?”那几天,连县里发生的交通事故都是外地车,据说原因是“开车看手机”。

天亮之后,4月2日,雄安就进入了新纪元。雄安群众的心情也开始坐上过山车。

雄安新纪元

4月2日,马静的朋友圈只有一条:“感觉被京津牌照的车子包围了。”小县城这一天到处都在堵车,不得不新添了多处交警指挥。售楼处门前人满为患,买房游击队到了一个售楼处发现不行,就马不停蹄去往下一个。一些楼盘从四五千,“夙兴夜寐”蹿到了两万多元,最少的涨幅也是一晚上“跳”一万。报道中,有的炒房客直接从后备厢拿出几百万现金。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接近中午时分,雄县政府组织雄县房地产开发商、中介,召开了一个只有半小时的紧急会议,参加会议的还有住建局、市场管理监督局、公安局相关领导。

雄县副县长谢克庆要求开发商和中介:第一要认清形势,特殊时期会出现很多以前没有的特殊现象,比如炒房团等行为。他的警告是这些人“会因对政策认识不到位而造成巨大损失”。第二要落实政策,那就是停止一切销售行为。他安抚开发商不要担心已经建好的房子。对民众则希望大家不要急着出手小产权房子,要劝说亲戚朋友不要来雄县炒房。谈话中最为有名的一句话是不要炒房,“有可能炒出个炸弹”。

开完会,老马就带着同志们贴封条去了。很快,15个售楼处、十几家中介的门上都贴上了写有“国土局住建局市场监督管理局乡镇政府2017年4月2日封”的白色长封条。

老马说,对已经取得预售许可证的房地产公司,主要是劝阻,不是强制,绝大多数公司都是同意和支持的。“因为忽然来了这么多人才采取措施,如果不采取措施可能炒到2万、3万、5万了。”

对没有取得预售许可证的公司,几个部门全都放弃休清明假期,实行日巡查制。所有售楼处,24小时有人蹲守。有的售楼处已经没房了,依然查封了,“防止意外,一旦忽然出来房怎么办”。

4月2日,雄县一处楼盘前聚集了大量外地购房者

政府已经开了会,新的地下江湖规矩就出现了——全款、只签买卖双方合同、暂时不过户。风险不言而喻,但当地人说依然有人私下成交。

往日安静的小县城变得热闹喧嚣。城管等部门的宣传车开始走街串巷、进城下乡,谆谆教导。每个售楼处都能听到一辆大喇叭车不停地宣讲政策,提醒老百姓“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不仅如此,警察和特勤们就站在售楼处门前,虎视眈眈“抓卖二手房的”。对停下的京牌车,他们不厌其烦地劝导“没房,不让卖,走吧”。

一些中介只能采取土办法,一位叫小蝶的女中介选择在饭店门口举着个咨询的小牌子,半个钟头不到就记了100多个想买房的外地人电话号码,通常她会建议他们去三县周边白沟、霸州、涿州这些不限购的区域看看。

各色告示加上宣传车的警告还是有用的。限购加上担心权益不受法律保护,买房的人流如遇到阻挡的洪水一般,止步雄安,四散开来,涌向四周,西北向涿州,东北向霸州,西到徐水,北到白沟,南到任丘。不死心的,还会驱车到农村看村产房。这股洪流来势猛烈,到4月4日,雄安周边原来不限购的地区也全部封盘了。

封盘之后,在县政府不远处的鑫城售楼中心门前竟然形成了一个集市般的景象,100多人直挺挺站在那里聊天调侃,还有市民拉来矿泉水、饮料趁机小赚一笔。除了张帅这种想要寻求帮助的,还混杂着购房客、“便衣”中介、想交易的当地人,更多的还是看热闹的。

“就那个楼,90平,2016年2月买的,一平方米才4000块钱,你们开价吧!”一位穿红褐色上衣的雄县大伯指着路对面的楼,问围观的“外地人”。

浙江口音的大姐哄他:“我给你翻一番好不好,8000块钱卖给我吧!”大伯像受到了冒犯,憋出几分红色上了脸:“呵呵,有人已经开到两万多了,你们喊到三四万我就考虑考虑。”

“我们喊到了他也不会卖的,我还不知道?”大姐对着人群说。

一位50多岁的大叔带着夫人在转悠,满脸是笑。“您是要卖房吗?”“我没房卖。我是来看你们的呀,我就想看看你们有钱也买不到房的样子。”人群哄堂大笑。过了一会儿,大叔念叨:“哎呀,真有人带着现金呐!一个人说,你稍等我去取钱,另一个人就上来了,说谁等你取钱,我这有现金。”

4日下午,在鑫城售楼处的门口,公安把几个违规中介抓上了车。之后索性连鑫城的“销售中心”四个字也用红色绸布裹了起来。对此房管所的解释是,这是“非常时期非常措施”。因为有的人拿假的房产证收取买家高额定金。“虽然抢房不好,但是也不希望他们被诈骗。”

对满屏的炒房新闻,马静已无比淡定,她觉得,这个价格已经完完全全跟她没有关系了。对新区,她所期待的是高校和医疗条件的改善,希望雾霾也能治一治。4日的《人民日报》评论文章称,雄安新区定位是重点承接北京疏解出的与“四个中心”无关的城市功能,包括行政事业单位、总部企业、金融机构、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等。如果是这样,马静的期待极有可能实现。雄安县人口30多万,县城只有4万多人,据说整个雄县只有120辆出租车。县城很小,空地还有很多,正如京津冀协同发展专家咨询委员会所说,“它是一张白纸”。

而北京的高教资源一直处于充裕状态,教育部直属的75所高校中有24所集聚北京。据统计,在北京就诊的外地患者中,仅来自河北省的人数就占到了总量的四分之一。一边过于拥挤,一边虚位以待。无论从哪一方面想,雄安人都有理由认为“天上掉下了馅饼”。

但一辈子没怎么离开村里的张典慢慢发现,“肯定也兴奋,但是要考慮的现实的东西还是挺多的”。作为淀区传闻中的第一批搬迁安置户,大王镇民众在拆迁发财的话题之外,最想知道的变成——搬到哪里。

“一夜暴富也不好”

狂喜之后,雄安群众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日子还得过”。看到村委大院给拆迁工作组新买的桌椅,张典想起来,新盖的房子原本只剩地板就可以住了,“结果冷不丁出来一个这个,地板也不用装了”。据村民讲,村里外地的高档车来了不少。来了就打听,听说谁家有意就上门去看。破房子也开价3万一平方米。“可是谁敢卖给他。”

离开雄安之后来自张典的消息越发喜忧参半。

刚开始村里的光棍们都很高兴,认为以后说是雄安新区的农村户口,可能就好找媳妇了。就像“白洋淀市”贴吧里有人喊出来的口号:“别人都有法拉利,我在雄安有块地。”

但张典发现,村里结婚、离婚、复婚都不可以了,种树也不允许了,凡是在算拆迁补贴时能产生影响的一切因素都被“速冻”了。他有些抱怨原有的生活被打乱了,但看到村里来了那么多外国记者,又让他兴奋得不得了。

张典最关注、最敏感的还是拆迁安置问题。4月4日之后,就有传闻称,白洋淀周围的部分搬迁乡村每亩地大概补偿6万元。村民们私底下认为“不可能”,因为没有建新区之前,县城边的土地一亩都百八十万元。

张典的想法开始摇摆:“是不是说不定我们就去了远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不想发财,我宁愿吃苦去挣钱,也不想离开生活了30多年的这片生我养我的地方。”村里有人不干活了,就等着拆迁安置的消息。张典认为自己跟这种人不一样,他想的是:“我现在就感到很幸福。我就想过这样很平淡的生活。我们闲着就去淀上溜达,以后我们还能吗?”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越是安土重迁。他们琢磨着,农民什么都没有,一旦迁到高消费的地区,怎么生活?孩子们将来肯定是好了,老人真的可能适应不了。

在大张庄村口的超市,村民茶余饭后就站在那里闲聊。“你家那个房还不得值几千万?”“不好,一夜暴富也不好。你没见人家说,中彩票暴富的,吸毒的赌博输光的都有。”“就是,就是。”村民们一阵点头,脸上的兴奋迟迟不肯消散。

县里来的干部也越来越多,级别各异,干部们给村民反复做着工作:“别分心也别张罗,该干什么干什么,你也别难受,你也别高兴。”“不要想太多,一切都听中央的。这房子你卖不了。”

想到要失去,人们早早就开始了怀念。在雄县政府的大牌子前,来拍照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分析,以后三个县就不存在了,得和县政府牌子照一张相。

对于规划者来说,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三个县产业结构都比较落后,大多是传统产业,例如雄县,主要产业是塑料、塑胶、电缆、纸花、气球,安新县则以服装居多。京津冀协同发展专家咨询委员会表态,“可以评估,只要不是高耗能、高耗水、高污染都是可以保留的”,当地吹塑料的小作坊自知前途渺茫。主动或被动的产业升级是必然的。

在淀区附近的村庄,生活垃圾尚处在肆意散落的状态,据说村里的污水处理厂基本已经停用。近几年,为了白洋淀景区里看到的村庄好看,沿淀的房子大都修起了白墙灰瓦的统一样式围墙,但村民的评价是,“没什么用,就是表面”。

保定作为河北省人口最多的城市,全市河流中度污染,大部分为三类及三类以下水质。白洋淀的总体水质近几年一直在劣五类到五类之间徘徊。2006年,白洋淀曾爆发一次比较严重的死鱼事件。

白洋淀的存在是雄安被选中的决定性因素之一。白洋淀之所以能全国闻名,托了《小兵张嘎》等革命文学的福。作为华北平原最大的淡水湖泊,白洋淀昔日有“北地西湖”之称。上个世纪后半叶,白洋淀的水量不断萎缩,曾在80年代连续干涸。虽然景观高度依赖外界补水,这个清明假期,白洋淀景区慕名而来的游客比往年多了不少,热情更是不同以往。

一个中年男子问售票处工作人员:“我们可以自己划船吗?”

“不行,你们丢了怎么办?”

“丢了我们就在这里扎根!”

“就你想扎根?这两天全国来的人都想在这儿扎根呢!忙死我了。”

住在白洋淀周围靠划船、私人小码头营生的村民们巴不得全国人民多来一点,这个清明假期的收入明显提高。陈璐也认为,雄安新区对白洋淀绝对是个利好:“以前水紧张的时候,河北要水可能不批,现在总要想想雄安新区了。”

这些天,张帅从悲伤无措中振作起来,开始找律师、问法院。他一踏进律师事务所,律师就告诉他:“你是今天来问这类问题的第40个人了。”律师的建议是,这事儿是政府做的,怎么解决还得问政府,更何况打官司慢着呢。

(张典、马静、张帅、欣欣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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