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强
一
《人与事》中,六十多岁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时,常常用诗一样的语言展开记忆中俄罗斯的风景:
一条小河在花园脚下蜿蜒,流水从陡峭的河岸直泻而下。一棵古老的大桦树已经折倒了一半,斜在水潭上,继续在生枝发芽。
桦树那一捧杂乱无章的翠绿的树枝,宛似悬在水面上的空中凉亭。枝杈结结实实地交盘在一起,上边可以坐人或侧身躺卧。我在那上边安置了我的工作角落。
不太能理解,在一个人的回忆中为什么风景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帕斯捷尔纳克明明是在书写个人的成长史,但很多时候,他把自己放在背景中,任时间在他的笔下缓缓流淌;一起流淌的,还有那历史巨变中的人与事。在他的记忆中,托尔斯泰几乎是一位圣人,他的父亲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为圣人的作品配上一幅幅精致的插画,哪怕事情来得很急,他的父亲也从来没有让托尔斯泰失望过。托尔斯泰去世时,阿斯塔波沃火车站上,年轻的帕斯捷尔纳克仰望这个小老头儿的灵柩被抬上火车,在人们近乎唱诗般的歌哭中,托尔斯泰渐渐远去。
晚年的帕斯捷尔纳克如此评价托尔斯泰,这位道德哲学家一生中最大的本事,就是在包罗万象的世界中,在瞬息万变的时间中,将他所观察到的现象,用一种激情的直观传达出来,“正是这种激情才能以自己的闪光照亮物体,从而加强它的清晰度”。托尔斯泰一直拥有这种激情,这种创造性的直观的激情,让一切都保留了一个人最初看到事物时的那种新鲜感;这种激情在抗拒人们的日常习性,并在人们的惊异中,让他笔下的人物获得了流芳百世的生命感。
如果说托尔斯泰是帕斯捷尔纳克眼中行将谢幕的俄罗斯的话,那么马雅可夫斯基就是他生命中让他惊叹的新政权的象征了。一九三○年四月十四日,声名鼎盛的马雅可夫斯基突然开枪自杀,与他年龄相仿的帕斯捷尔纳克,先是在沉默中谛听着人们的哭泣、哀叹、不解、埋怨……随后失声痛哭。他试图理解马雅可夫斯基的死,因为这张曾经如此生动的脸,现在就在他的眼前。在这张脸还有生气的时候,他一直无法接纳这张脸上的一切—那表情中所呈现出的骄傲、狂放,那眼眶中显示出的睥睨一切的神采,还有从那张歌喉中歌唱出的诗歌、在世界的震撼中所留下的回响……它们都是那么的目空一切。如今,那张脸彻底僵化了,死神终于如愿以偿,把它定格在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表情上,“他侧卧着,脸朝着墙。他阴沉、高大,床单直盖到下颏,像睡著了似的半张着嘴”。即使如此,那张已经僵化的脸也是“一种刚刚要开始生活而不是了结生活的表情,他在埋怨,在气恼”。帕斯捷尔纳克说,当他再次回到马雅可夫斯基的房间时,马雅可夫斯基已经被移到了棺木里,突然间,他似乎看到了逝者的一生,在窗外两旁栽着树木的街道上,“首先站在那里的是我们的国家,那硬闯进世代并为世代接受了的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的我们的国家。它近在咫尺,就站在下面,可以唤它一声并挽起它的手臂。它那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异常之处使它有些像死者。两者之间的联系如此醒目,简直可以把它们当成孪生兄弟”。
马雅可夫斯基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震撼一直持续到晚年,他依然喋喋不休地在文字中和这位已经离世多年的诗人辩论,依然在回忆着与他的争吵、打赌、斗殴,乃至头破血流。他想起自己在盛怒中写信给马雅可夫斯基,声明退出他们的那个破杂志《列夫》编辑部,他无法接受这个一九二二年出现的左翼杂志的思想体系,他也无法理解马雅可夫斯基在时代巨变中对新的意识形态的追逐,他相信他的退出和对马雅可夫斯基的指责肯定会把后者气得半死。曾经一起争吵的朋友突然间如此陌生,如同他们的国家一样;而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新政权,成为这位从旧俄时代走过来的诗人的一生的主题。《日瓦格医生》中,帕斯捷尔纳克这样写道:“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样儿,言论变了,空气也变了,既不会思考,又觉得无所适从。”在一个变化的世界中,对于已经习惯于旧有一切的诗人来说,又该如何是好呢?
死亡的主题其实并不适合帕斯捷尔纳克,他明净的语言倒映着俄罗斯粗犷而迷人的画卷,但死亡却时时进入到他的视线中,成为这幅画卷无法回避的色彩。《日瓦格医生》的开篇就是葬礼,那是小日瓦格母亲玛利亚的葬礼,还是十岁孩子的日瓦格无法抑制悲痛的哀嚎,声音飞向萧瑟的旷野,飞上修道院高高的尖顶;而突然飞来的阴冷的雨则无情地鞭打着小日瓦格的哭声。十几年后,日瓦格的岳母辞世,安葬在离他母亲不远的地方。已经成人的日瓦格望着不远处母亲的坟茔,还有眼前新起的坟冢,并没有再流下眼泪。相反,他的思绪在莫斯科的寒冬中飞扬,“如今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艺术总是被两种东西占据着:一方面坚持不懈地探索死亡,另一方面始终如一地以此创造生命。真正伟大的艺术是约翰启示录,能作为它的续貂之笔的,也是真正伟大的艺术”。这是正在学医的日瓦格的思考,却也在传达着帕斯捷尔纳克对于什么是艺术的终极回答,或许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死亡在他的文字中总是居于一个十分特殊的位置。
二
前苏联评论家楚科夫斯基这样叙述他记忆中的帕斯捷尔纳克:“当我走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时,我就不能不想到他如何迈着碎步路经墓地,一溜急促而轻盈的小跑的神采,然后像个青年小伙子似的跳上已经开动了的火车。”楚科夫斯基说,帕斯捷尔纳克在他脑海中的样子,就是他在露天中—田野、树林、草木、清风—任凭风吹日晒;或者是在残雪刚刚消融的春天,他光着膀子,一头扎进依然清冽冰冷的河水中;或者是在家中的菜园里,他侍弄亲手栽培的马铃薯,烈日烘烤着他青铜色的皮肤……如今,在莫斯科近郊的村庄别列捷尔金诺,这位诗人安静地躺在那块他曾经路过的墓地里,和他热爱的自然风光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楚科夫斯基问自己,为什么记忆中的帕斯捷尔纳克是这样的?难道是因为它们是诗人抒情诗的主角吗?
在别列捷尔金诺唯一的乡村道路的拐角处,坐落着帕斯捷尔纳克的木屋。木屋的背景是高高的云杉,前面是一个漂亮的小花园,一条长长的木栅栏将花园和外面的世界隔开。木屋的一侧是一个山坡,山坡的最高处、用蓝色栅栏围着的,就是别列捷尔金诺的墓园。乡村道路沿着山坡向下延伸的尽头,可以看到一条小河。在木屋的对面,一路之隔的是一个大大的菜园子。
《日瓦格医生》中,日瓦格一家为了躲避战乱和灾荒,离开了莫斯科前往妻子冬妮娅祖上在东边瓦雷金诺废弃的庄园求生活;在那里,日瓦格和妻子、岳父重新回到了晚年托尔斯泰式的生活方式,重复着托尔斯泰的生活梦想。修补房屋,挖建菜窖,打理农具,砍伐木材,种植土豆、蔬菜……白天在地里忙着各种农活、家务;晚上一家人围着煤油灯,女人在编织、缝纫,男人在出声地朗读诸多名家的作品—托尔斯泰、普希金、司汤达、狄更斯……日瓦格刻意隐瞒着自己的医生身份,他真的想像一位普通的俄罗斯农民一样生活,日常生活平凡而充满乐趣的一面向生命展开。借助日瓦格的日记形式,帕斯捷尔纳克传达着自己对日常生活中,那些普通而平凡的劳动带给劳动者的喜悦:妻子冬妮娅亲手腌制的酸黄瓜、酸白菜,挂在房梁上的一对对的系在一起的新鲜的卷心菜,在菜窖的沙子里埋上过冬用的胡萝卜、甜菜、芜菁,阁楼上堆放起豌豆和青豆,草棚里存放着高高的木柴。冬天,打开菜窖时迎面扑鼻而来的根茎、泥土和雪的气息,脚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飞向旷野,孤独的村落中传来的鸡鸣的声音—天将破晓。为了庆祝得到一块上好的肥皂全家决定来个大扫除,女人生理上的变化带来的期待新生命降临的由衷的喜悦,当然,还有身体患病时所带来的糟透了的感受……生活,就这样悄悄地重新塑造着一个旧俄时代知识分子的感知世界,日瓦格热爱这样的平凡生活,他看到自己学会了锛木头、锄地,看到自己熟练地掌管着炉火,看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劳动而变得日益强健……他自豪地写道:“像鲁滨孙一样,模仿创造宇宙的上帝,跟随着生养自己的母亲,使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新生,创造自己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在帕斯捷尔纳克心中依然活着的托尔斯泰式的生活,是诗人在别列捷尔金诺现实生活的理想形式。
而风景,就成为这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必要的组成,就是这生活本身在平凡时间中显示出来的隐秘而绚烂的自然的秘密,“晴朗的寒夜。有形的东西显得特别真切而完整。大地、空气、月亮和星星都凝聚在一处,被严寒冻结在一起了。树影横投在林荫道上,现出清晰的黑印,仿佛雕成了凸形”。《日瓦格医生》中,时时可以看到对风景的艺术化的记录,哪怕是在极为残酷的战斗的间隙,对风景的塑造依然保持着艺术的形式,并使它成为超越现实的部分;在日瓦格最为困难的時刻,俄罗斯的风景成为他内心世界中最后的依靠,因为这依靠的背后还有对世界的爱、对家人的爱、对恋人的爱,这种虔诚的爱与俄罗斯的广阔世界是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成为支持主人公顽强活下去的原因。而俄罗斯,她的所有的活力、所有的美艳、所有的忧伤,乃至她的九转曲迴、沧桑苦痛,都因为她的风景而获得了重生。风景也就成为诗人对俄罗斯的艺术化的表达,成为他对这残酷历史的无法遗忘的诗性记忆。
帕斯捷尔纳克对于艺术的看法直接来自于托尔斯泰,“艺术对准的是被情感移过位的现实,它是这个移位过程的记述。”与托尔斯泰将艺术的最后基础交予宗教不一样的是,帕斯捷尔纳克将艺术的最后根基交予了自然。这个带有某种神性的自然创造了世界和生命,创造出了这个体系中最为复杂的结构—人—这是艺术关注的核心。因此,记录自然,记录自然中的人的活动,就成为诗人自觉自愿的追问。当一九○八年,尚在德国马尔堡读书的帕斯捷尔纳克决定抛弃音乐和哲学,改求文学的时候,这种追问就成为他一生的宿命。如同他在《安全保护证》中写下的一句颇富有启示录意义的句子:“晨曦认出了我。它这次来临是想留在我身边,永不离去。”
三
《日瓦格医生》这部在一定程度上带有个体自述性质的小说,将二十世纪初期俄罗斯革命巨变带给个体的激烈冲击,以极为个性的形式传达了出来。
小说所记录的战乱过后的俄罗斯丧失了作为风景的美艳,呈现出荒芜的、残暴的、地狱般的景象,并与诗人在《安全保护证》和《人与事》中的回忆形成鲜明的对比。日瓦格在战后徒步辗转前往莫斯科的途中,十室九空,杂草遍地。荒芜中,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地里流动,恨不得每一脚下去都能听到它们的尖叫声;饿得眼睛发红的野狗群远远地跟着日瓦格,就等着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在被炮火、土匪劫掠过的村庄,人们看到生人过来时,像狼一样警惕地盯着对方,那警觉、怀疑、仇恨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射到生人的身上。与之相对应的,是树林在疯狂地生长,如同从监狱中流窜出来的逃犯。曾经艺术化的、为风景所环抱的俄罗斯彻底消失了,“上帝居住在树林中,而田野上掠过恶魔嘲讽的笑声”。这不再是诗人记忆中的俄罗斯,那个俄罗斯在诗人看来,已经远去了。而这正是革命的后果。在帕斯捷尔纳克的笔下,所有正直的人—那些勤劳的、勇敢的、善良的、有知识的、有尊严的人—都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都在这场战争中被监控、审视、排挤、流放、残杀;而那些游手好闲、投机倒把、钻营势利之辈则成为真正的胜利者。
帕斯捷尔纳克的命运真的有些像他笔下那位无法为自己同志接纳的军官安季波夫,诗人悲剧性的结局成为自己小说叙述的现实形式;但这都不足以影响这位诗人对自己国家和民族的热爱,如同日瓦格坚决拒绝了投机分子科马罗夫的邀请,拒绝成为白军政府的一员。《人与事》中,这位诗人毫不吝啬自己对俄罗斯的赞美,他的笔触如同他的灵魂:宽广而深邃的俄罗斯大地还有她的人民,以油画的形式被勾勒了出来。在那浓墨重彩中,总是伴有清新的工笔,为这浓重的色彩增添上俊朗的一面。正是这一笔,让沉重的俄罗斯的历史洒满了光明和温暖。即使遭遇了被驱逐的威胁,这位诗人也不曾背弃自己的祖国。诗人的妻子后来说,帕斯捷尔纳克知道,离开了俄罗斯,就离开了他能够生存的根基,他的作品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也因此,帕斯捷尔纳克的风景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如同他在《人与事》中所说:“您哭不是因为您悲恸,而是因为它如此准确而清晰地找到了通向您心灵的道路。”俄罗斯和她的风景,就是通往诗人心灵深处的那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