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荣
拜占庭《法律选编》“仁爱”化原因探微
李继荣
《法律选编》是拜占庭帝国皇帝利奥三世与君士坦丁五世于740(741)年联合颁布的一部小型实用法典。该法典首次明确提出的提升“仁爱”原则和相关法律条文所体现出的“仁爱”精神,使其成为继查士丁尼《民法大全》后罗马-拜占庭帝国史上又一部重要官方法典。在帝国皇权不断强化态势下,《法律选编》“仁爱”原则的提出,并非皇帝的仁慈使然,而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很大关系,主要表现在天灾人祸引起的人口锐减,教会“博爱”思想激起的人文关怀,客观上迫使皇帝在追逐皇权至上原则的同时,不得不屈就以“仁爱”原则来维护帝国的稳定,促进帝国的繁荣。
拜占庭;《法律选编》;“仁爱”;法典
《法律选编》,旧译《埃克洛伽》,是拜占庭伊苏里亚王朝时期的一部“以民法为主,刑罚为辅”、①李继荣、徐家玲:《“破坏圣像运动”误区考辨》,《理论月刊》2016年第11期,第86页。倡导提升“仁爱”原则的法典,②Φ ι λ α ν θ ρ ω π ò τ ε ρ ο ν是希腊语φ ι λ α` ν θ ρ ω π ο ç的比较级形式,直译为“爱人”,文中将其译为“仁爱”。其“仁爱”原则主要体现在减少死刑、强调公平、限制父权及和睦家庭等方面。由于该法典是拜占庭帝国6-8世纪“黑暗时期”仅存的少数文献之一,故国内外学者也早已关注到该法典的重要性。大体而言,20世纪之前为该法典文本的收集和校勘阶段,出现了伦克莱维乌斯校勘本、林根绍尔校勘本和孟非拉图斯校勘本三种;③E.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 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6,p.ix.20世纪初是学界对该法典的翻译阶段,包括英国学者弗雷菲尔德的英文本、法国学者斯普尔贝尔的法文本④C.A.Spulber,L’Eclogue des Isaurians,Cernautzi,1929.和德国学者伯格曼的德文本,⑤L.Burgmann,Ecloga,das Gesetzbuch Leons III.Und Konstantinos V,Frankfurt am Main:Loöwenklau-Gesellschaft, 1983.它们是研究该法典的重要文献参考;20世纪30年代至今,学界对该法典的研究则进入了不断深入的阶段,如前南斯拉夫学者奥斯特洛格尔斯基注意到该法典深受其它法的影响,如教会法和东方习惯法;英国学者拜尼斯则关注该法典与《民法大全》的区别,在《拜占庭:东罗马文明概论》中指出,尽管“仁爱”是罗马诸君对其臣民的传统责任,然而这部新法典意味着其与罗马法精神相背离;学者奥尔顿则间接地捕捉到该法典“仁爱”化与基督教的关系,他在《剑桥中世纪简史》中指出,该法典是一部被简化、被基督教化的民法典,在现代人看来,它以肢体致残的处罚代替死刑的新规似乎野蛮残忍,但对当时的拜占庭人来说更显“仁爱”;至于国内学界,徐家玲教授的《拜占庭文明》和陈志强教授的《拜占庭帝国史》也提及该法典,但多为总体性概述,并未对其进行深入探讨。故目前学界对该法典的研究多集中于其颁布时间的争论、基督教化的特征和人性化的特点,而对该法典提出提升“仁爱”原则的原因缺少系统而深入的探讨。鉴于此,本文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原始文献出发,对《法律选编》“仁爱”原则提出的原因进行初步的探讨,求教于学界同仁。
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大帝登基以后,以“一个帝国、一部法典和一个宗教”的宏伟目标,凭借其杰出才能,开创了拜占庭帝国史上的一个辉煌时代。但查帝去世后,帝国的各种矛盾日逐渐凸显,因为人祸天灾的不断发生,引发了帝国人口的锐减,致使拜占庭帝国陷入了一个漫长的谋求生存的时期。
查士丁尼登基后,发动了多次所谓的“收复”式战争,借此来完成将地中海重新变为罗马帝国内湖的宏图伟志。533年查士丁尼大帝派大将贝利撒留为统帅,征战汪达尔人,于534年3月迫其投降,汪达尔王国灭亡,北非很多地区重归拜占庭帝国管辖;之后查帝还委任贝利撒留、纳尔泽斯等人为将领,花费20余年时间征战东哥特人,于554年终使其臣服;同时,他还派遣军队出征伊比利亚的西哥特人,于554年占领了伊比利亚半岛的东南沿海地区。
但长期大规模战争,不仅导致国库日益亏空,也造成帝国人口锐减。以对意大利收复战争为例,前后打了20余载,虽然之后耗费8年时间进行了修建,然而经历了长期战争后的意大利已然成为一片废墟,各城市古迹销毁严重,“居民人数减少了9/10”。①徐家玲:《拜占庭文明》,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2页。无怪乎爱德华·吉本曾埋怨道:“战争、瘟疫和饥荒三重重灾同时降临在查士丁尼的臣民的头上;人口数量明显减少成了他统治时期的一个极大污点。”②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黄宜思、黄雨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30页。
其实人口减少这一污点并未止于查士丁尼大帝时期。因查帝好大喜功,连年对外战争,诱发了帝国人口大规模减少,而人口大规模减少又导致军事防御力量削弱,进而造成帝国军队对外战争失利。军事上的失利又会引发人口的进一步减少,帝国人口与战争之间的关系陷入恶性循环,使查帝的继承者也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人口减少引发帝国实力进一步衰微,周边波斯人、保加尔人、斯拉夫人及阿拉伯人蜂拥而至。皇帝在面对内忧之时,又不得不采取措施抵御这些虎视眈眈觊觎帝国疆域的异族。但帝国本已因人口锐减军事力量极弱,边界防务处于劣势,故在多次较量中,拜占庭帝国均处于失利之态。613年,“波斯人以武力占领了约旦、巴勒斯坦和圣城(耶路撒冷),他们通过犹太代理人杀了很多人,有人说达到9万人”,“耶路撒冷的牧首扎哈里阿斯则和其他一些战俘被带到波斯,包括神圣的圣十字架”。③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trans.by Cyril Mango and RogerScott.,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p.627,pp.470-475,p.491.
虽然627年希拉克略皇帝倾全城之力打败了波斯人,抢回了真十字架,但帝国实力也为此大损,以至于为正在崛起的阿拉伯人提供了机会。634年,“哈立德在著名的雅穆克河战役中打败了拜占庭的4万大军”,“638年阿拉伯进攻君士坦提亚,在经过围攻后,斩杀300罗马人”,“641年毛阿思在经过7年的围攻凯撒利亚城后将其占领,斩杀7000罗马人”,④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trans.by Cyril Mango and RogerScott.,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p.627,pp.470-475,p.491.“669年,君士坦丁(四世)时期,阿拉伯人入侵非洲,据说抓捕8万战俘”,⑤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trans.by Cyril Mango and RogerScott.,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p.627,pp.470-475,p.491.在6-8世纪战争频发爆发的年代,拜占庭帝国的人口数量急剧下降。
正如吉本所说,瘟疫也是查士丁尼时期发生在帝国境域内的重要灾难之一。综合史家对帝国瘟疫状况的描述,拜占庭帝国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瘟疫当属542年发生在君士坦丁堡的鼠疫。因这场瘟疫发生在查士丁尼大帝统治时期,后人也将其称为“查士丁尼瘟疫”,查帝本人也是这场瘟疫的受害者。
该瘟疫在拜占庭肆虐了4个月,其中3个月为高峰期,“可能是地中海地区爆发的第一次大规模鼠疫,其造成的人口和物质破坏相当严重”。⑥陈志强:《地中海世界首次鼠疫研究》,《历史研究》2008年第1期。据史家普罗柯比记载:“起初死亡人数略低,后来死亡人数持续上升,再后来死亡人数攀升到每日5000人,有时甚至达到1万人或更多”;所以在掩埋尸体时,最初人们还能“参与自家死者的葬礼,但是后来到处都是混乱无序的状态……许多家庭成员死光,城市中的一些名人竟因死后无人烟而多日无人掩埋”,而一些尸体“则被随便扔进塔楼里堆起来,等尸体填满后,再将塔楼封顶,结果全城弥漫着一种恶臭……”⑦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I),trans.by H.B.Dewing,New York:the Macmillan Co.1964,pp.465-469.瘟疫对帝国首都造成巨大损害。
虽然因无法确定君士坦丁堡的人口总数而不能给出确切死亡人口比重,①学者们对于君士坦丁堡人口的估计有差异,分布于25万至100万之间。参见:S.Ruciman,Byzantine Civilization,Ed-ward Arnold,1933,p.124.如曼戈认为该瘟疫使君士坦丁堡丧失了1/3人口;②C.Mango,Oxford Byzantine Histo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49.兰布则认为此次瘟疫使君士坦丁堡人口减少了一半,③H.Lamb,Theodora and the Emperor,Florida:West Palm Beach,1952,p.153.但无论如何这场瘟疫的死亡率都是巨大的,因为如果按照城中人口折中为约65万计算,平均每天5000人死亡,共计90日,死亡总数在45万,死亡率则为69%,“查士丁尼瘟疫”使拜占庭帝国首都一时间成为死神横行的真正人间地狱。
除此之外,瘟疫的周期性、多城市爆发,也给拜占庭帝国造成巨大的人口损失。据艾瓦格里乌斯记载:“通常情况下,瘟疫以5个财政年,也就是15年的规律周期性波及各地”,“现在我写下这些内容的时候已经58岁,大约2年前瘟疫第4次波及到了安条克,在这次侵袭中,我又失去了一个女儿和她的儿子”;④Evagriu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trans.by M.Whitby,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00,p.231.阿加西阿斯则记录了第二次瘟疫爆发时的情况:“那一年(558年)初春,瘟疫第二次来袭,肆虐帝国首都,夺取大批居民之性命……它从一个地方蔓延到另一个地方……”⑤Agathias,The Histories in Corpus Fontium Historiae Byzantinae,trans by J.D.Frendo,Berlin:Walter de Gruyter,1975,p.231.
此外瘟疫也在其它城市如亚历山大城肆虐,由于这些城市人口密度大,加之医疗条件局限,造成大量死亡,对帝国经济和社会发展造成巨大损失。
地震也是造成帝国人口大幅度下降的重要因素。从记载看,6世纪后东地中海地区进入了一个地壳活跃时期,据学者唐尼统计,“拜占庭帝国自324至1453年1100余年间,君士坦丁堡及其周边的大小地震共55次,而仅6-8世纪(525-740年)就有15次”,“其中君士坦丁堡发生了12次,而位于世界第二大地震带上的拜占庭第三大城市安条克遭遇的重大地震也至少有7次”。⑥G.Downey,“Earthquake at Constantinople and Vicinity AD.324-1453”,in:Speculum,1955(4),pp.597-598.
6-8世纪君士坦丁堡地震频发,从525至740年的215年间,几乎每18年就有一次大地震。以557年的大地震为例,据赛奥法涅斯记载:“这场地震毁坏了君士坦丁堡的两座城墙,君士坦丁大帝城墙和狄奥多西城墙,特别是在河波多姆宫周围的一些教堂,如圣塞缪尔教堂……该地震带来的毁灭无一地可幸免。”⑦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p.339,p.322,p.264.此后,580年、583年、740年君士坦丁堡又接连发生多次地震。作为帝国第一大城市,君士坦丁堡人口密集,每次大地震必然会造成“民众大量的死亡,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巨大恐惧”。⑧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p.339,p.322,p.264.
第三大城市安条克的数次地震中,以526年的一次记载最完整,危害也最大。赛奥法涅斯记载道:“每所房屋与教堂都倒塌,该城的美物均被毁,自古以来,上帝还没有如此之大的愤怒降临于其它城市。”⑨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p.339,p.322,p.264.主教约翰曾描述了震后惨状:“那些未及逃离房屋者化为一具具尸体。”⑩John,The Chronicle of John,Bishop of Nikiu Vol.90,trans.by R.H.Charles,London:Williams and Norgate,1916,p.137.至于丧生的人数,史家约翰·马拉拉斯载有“25万人丧生”;⑪John Malalas,Chronicle(Vol.18),Sydney:Sydney University Press,2006,p.92.普罗柯比则记载“安条克死于地震的居民有30万人”,⑫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I),New York:the Macmillan Co.1964,p.383.如将两位史家的记载折中计算,至少有约27万人在地震中丧生,除去当时因耶稣升天节有很多外来人口,城内居民死亡的人数也至少有20万。按照现代学者估算,“当时安条克大约有30万人”,⑬G.Doweny,“The Size of the Population of Antioch”,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ation,1958(89),p.90.这场地震的死亡率在约67%,与“查士丁尼瘟疫”所造成的人员死亡率等量齐观。之后的几场地震,也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如588年的地震中,“根据城市面包供应量估计大约有6万人死亡”。①Evagriu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00,p.299.
作为一个中央集权帝国,人口是拜占庭税收、军士、劳动力的重要来源,人口的减少会给帝国带来巨大的财政和军事危机。以为夺回圣十字所发动的战争为例,当时因波斯人将帝国圣十字夺走,帝国臣民坚决要求对波斯发动战争,抢回圣十字。但当时的国库竟然拿不出军费进行远征,最后还是在“牧首的号召下,全国各地的教会献出了存储的金银圣器,以充军费”,②徐家玲:《拜占庭文明》,第72页。才最终完成了这场战争。另外,查士丁尼以前,“拜占庭军队总数达到65万,但是到了其统治末年,这一数字大幅下降至15万”,“其后的皇帝希拉克略能够投入其重大战事——波斯战争的兵力只有区区6000人而已”。③陈志强:《“查士丁尼瘟疫”影响初探》,《世界历史》2008年第2期。
至伊苏里亚王朝建立,随着帝国局势的稳定,恢复生产,促进人口增长,增加国家财政收入,提高国家军事实力是利奥皇帝主要考虑的现实问题。所以,在经历了巨大创伤之后,以“休养生息”之策管理国家,便成为了伊苏里亚开国皇帝利奥的既定原则。《法律选编》中提升“仁爱”的原则的提出,目的就是希望通过这些政策,一方面促进人口的繁衍;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确保帝国劳动力、税收和兵役的来源,从根本上讲,这些新规是要为帝国未来的稳定与发展奠定坚实的人口基础。
在古代,法的形成发展与宗教紧密相连,罗马-拜占庭法的演变深受基督教(东正教)思想的影响。基督教是一种强调以“平等”与“博爱”为普世价值观的宗教,其伴随罗马-拜占庭历史的发展而逐渐渗透到社会方方面面,最终成为帝国臣民的精神支柱和价值取向。
4-6世纪是基督教在罗马-拜占庭帝国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311年“伽勒里乌斯宽容敕令”和313年的“尼克米底敕答”的颁布,④关于前者,见李继荣、徐家玲《伽勒里乌斯宽容敕令文本考——兼论伽氏敕令的历史地位》,《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后者也就是学界所谓的“米兰敕令”,详见徐家玲、李继荣《“米兰敕令”新探》,《贵州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使基督教在罗马-拜占庭帝国获得了合法地位,此后其借助皇权之力,一路扶摇而上,逐渐成为帝国的一股重要力量;392年狄奥多西一世下令:“禁止任何场合向罗马古代神祗献祭,异教神庙一律关闭。违令献祭者,一经发现,罚款黄金25磅,从事献祭活动的房屋、土地皆应没收。对于徇私舞弊的法官及其他审判人员也要处以30磅黄金的惩罚。”⑤Codex Theodosianus.16.10.12.至此,基督教真正上升为帝国国教。
虽然基督教成为国教,但异教徒仍大量存在,而雅典则因异教思想浓厚,成为众多异教徒的受庇护之地。因此,为了根除异教,查士丁尼大帝临朝后,于529年下令关闭了雅典学园。至此,基督教在皇帝的帮助下,再次战胜了异教,而这次胜利在形式上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其实质意义,基督教已经势不可挡地成为了帝国精神领域的指示灯。
查士丁尼大帝去世后,帝国陷入内忧外患,又进一步加速了基督教在帝国的传播和影响。面对内外交迫困境,皇帝希望获得教会的支持。稳固自己的地位,而教会则希望通过对皇帝的支持,达到发展教会的目的。为此才有了希拉克略皇帝出征波斯时,“将儿子托付于君士坦丁堡牧首塞拉吉奥斯,并让其监国”,而“塞拉吉奥斯则率众誓死抵抗阿瓦尔大军的进攻,力保君士坦丁堡城池不失”的佳话。⑥J.Heerin,The Formation of Christendo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pp.198-200.在面临外敌之时,皇帝和教长在一致对外中彼此获得好感,这为基督教进一步扩大其影响力奠定了基础。
希拉克略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查士丁尼二世,也对基督教充满极大的热情,强调自己是上帝的虔诚信仰者。⑦李继荣:《查士丁尼二世“赠礼”法令译注》,《古代文明》2016年第4期。他在位时期,称自己是“对帝国和基督教的敌人取得伟大胜利的皇帝”,⑧J.F.Haldon,Byzantium in the Seventh Centu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141.并“首次在铸币上以基督像取代了皇帝像,币上的文字也以‘上帝,罗马之救主’或‘耶稣·基督,王中之王’取代了传统的‘奥古斯都的胜利’”。⑨E.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 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p.13.利奥三世曾是查士丁尼二世皇帝的亲密朋友,深受查士丁尼二世宗教思想的影响,故在《法律选编》的序言中也称自己为“虔诚睿智的皇帝利奥”。①E.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p.66.
相对于基督教在上层包含有政治利益的传播而言,其在下层的传播更易于为民众所接受。6-8世纪帝国连年遭受战争、灾害、内争等灾难的冲击,面对死亡的惊吓、生活的流离、苦难的不断,民众在精神方面遭受了巨大创伤,在无能为力的情形下,便将精神寄托投向了基督教。正如陈志强教授在其有关查士丁尼瘟疫研究中所言:“广泛出现的社会恐惧会改变人们正常的生活规律,导致人们对现存政治和国家看法的改变,进而导致社会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标准的改变,使人们更加笃信‘上帝’。”②陈志强:《“查士丁尼瘟疫”影响初探》。
伴随着基督教在帝国势力的增强,基督教的“博爱”与“平等”思想也逐渐融入到帝国的方方面面。基督教宣扬普世之爱,所有基督徒皆兄弟,应互相关爱,这决定了基督教会是以关爱弱者为己任,由此我们看到:“贵族出身的菲拉里图斯和狄奥法涅斯将自己的财产全部分给平民,自己进入修道院。”③J.F.Haldon,Byzantium in the Seventh Century,p.131,p.292.基督教的社会慈善团体也在不断影响着帝国民众的生活。基督教在创立之初就从事一些慈善事业,但随着基督教地位的提升和可支配财产的增多,6世纪后其慈善行为更加普遍,“教会开始建立收容所、医院、救济所等专门慈善机构”。④J.F.Haldon,Byzantium in the Seventh Century,p.131,p.292.此外,教会还对战后帝国的修复贡献颇多,如帝国对波斯战争期间,各地教会不仅捐款、组织民众入伍抗击敌人,还在战后为重建耶路撒冷捐献,如“亚历山大主教捐赠了大量的物资,包括粮食、黄金和衣物等”。⑤汤普逊:《中世纪经济社会史》(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03页。
通过这些途径,基督教的“博爱”与“公平”原则,在帝国赢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可,成为拜占庭社会上至皇室贵胄、下至普通民众的精神追求。基督教的“博爱”“公平”,对皇帝而言,可以成为稳定民心、抵御外敌的手段;而对于民众,则是抚慰心灵、医治创伤的药剂。8世纪初,面对拜占庭帝国已经完全基督教化的现实和帝国因长期天灾人祸引起的社会混乱和不公,利奥三世应社会现实之需,在司法领域做出改革,引入基督教的“博爱”与“公平”,以达到稳定民心、重新建立帝国秩序之目的。
为此,《法律选编》大量引入了基督教中关于“公平”和“博爱”的原则。皇帝引用《圣经·诗篇》中的言辞对那些内心深处并不珍爱真理与公正的大法官进行质问:“世人哪,你们所说之词,真合公义吗?施行审判,岂按正直吗?不然,你们是心中作恶,你们在地上秤出你们手所行的强暴。”对于过去那些卖官售爵的法官,皇帝们则引用《德训篇》中的言辞对他们的不义行为进行了训诫:“不要向上主求做大官,也不要向君王求荣位;不要谋求做判官,怕你无力拔除不义。”而对于那些真正致力于主持正义的人,皇帝则言道:“让那些且只让那些富有判断力及理性,清楚地知道何为真正公平,不会感情用事者,在其审判中运用直观感受。”正如智者所罗门以寓言的方式谈及关于不公正的衡量与权重的争论时说:“权重或大或小均令主厌恶。”⑥E.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pp.68-69,pp.105-114.在此,其实公平和博爱没有完全的界限,公平是博爱的基础,失去了公平,博爱只能是虚幻之说。
在刑罚方面,《法律选编》也尽显基督教的博爱原则。为了使我们能更清晰地认识该法典涉及的犯罪类别,本文对其进行了大致的分类和统计:⑦E.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pp.68-69,pp.105-114.
关于惩罚的条款共53条,涉及死刑、残肢、鞭刑、放逐和罚金5大类,其中各大类又有具体的分类,如残肢包括剜鼻、致盲、割舌等方式;对同一种犯罪,如盗窃,又会因为情节不同,量刑也有所差异。但无论如何,这份不完全的统计表还是反映出《法律选编》在刑法处罚方面所呈现出的特点,它对死刑进行了比较严格的控制,只有叛国、反皇帝、蓄意谋杀等重罪才会被处以死刑;其它方面的惩处,主要集中在对身体的惩罚,残肢占28%,鞭刑占23%,总共所占比例已经过半;对于一些较轻的犯罪则只处以放逐或罚金的惩罚,也已经占到了30%以上,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更有利于富有者,但总体而言,不得不承认其在尊重“性命”面前,确实做出了很大的改进,体现出了其人文关怀的方面。
刑罚死刑残肢鞭刑放逐罚金总量数量122218121478百分比15%28%23%15%18%-
至此,我们基本上完成了对《法律选编》中提出要提升“仁爱”原则的原因的初步梳理和考察,并对这一历史现象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
首先,《法律选编》提升“仁爱”原则的明确提出与当时因天灾人祸导致的人口锐减存在很大关系。人口对帝国的生存与发展至关重要,但是6-8世纪期间,帝国的战争、灾害、内乱从未停止过,由此引发的疆域减小、人口减少,使帝国的农业、商业和军事都处于十分衰弱的态势,特别是在面对外来之敌时,帝国局势岌岌可危。利奥三世登基后,虽然击退了外敌,暂时稳住了帝国局势,但人口不足却是摆在皇帝面前的一大难题,为此以休养生息之策,繁衍人口、发展经济,维护社会稳定,便成为了利奥三世的既定国策。而《法律选编》中减少死刑、和睦家庭之“仁爱”原则,便是这一既定政策的具体表现。从这一角度讲,皇帝提出这一原则,更多旨在增加税收、提高军力和维护稳定,而绝非心怀仁慈。
其次,《法律选编》提升“仁爱”原则的明确提出,深受当时基督教“公平”与“博爱”思想的影响。在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合法宗教后,便开始借助皇权的帮助和自身“博爱”原则的吸引力,逐渐为帝国臣民所接受。特别是6-8世纪,在帝国处于内忧外患的背景下,政教共同协作,民教加速合一,疆域逐渐萎缩,昔日的罗马帝国也逐渐摆脱了古典时期多神崇拜的外壳,迈向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基督教式的希腊化王国,至8世纪初伊苏里亚王朝建立之时,蜕变最终完成。因此,基督教在成为拜占庭帝国臣民接人待物的价值判断标准的同时,其“博爱”的思想也已融入到了帝国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正是在“博爱”思想的影响下,帝国上层也必须在立法层面做出与时俱进的调整。以“博爱”之准团结诸方之能士,以“仁爱”之心安抚难后民众之情绪,便成为皇帝立法之精神。为此,我们可以看到《法律选编》中引用了大量基督教中的原则,其实质是民心之所向,也是社会之所求。
因此,正是在人口减少和基督教“博爱”原则的共同影响下,拜占庭法《法律选编》才以提升“仁爱”为其基本原则,并因此而成为第一部基督教化的法典,第一部明确提出提升“仁爱”原则的法典,对后世立法产生了深远影响。
(责任编辑:孟钟捷)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项目“中古时期拜占庭立法文献研究与评注”(08JJD770102)的阶段性成果。
李继荣,贵州师范大学历史与政治学院讲师(邮编5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