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

叶无双

三十多岁

应酬在晚上9时50分结束。穆宁跟COCO的车回市区。

COCO是穆宁老总带来的朋友，是在今晚的应酬上认识的。看样子比穆宁年轻，开着一台意气风发的卡罗拉。

COCO喝了一丁点儿酒，不影响开车状态，但担心遇着交警查酒驾。左绕路右绕路，穆宁终于下了车。COCO一路上都没问她下车后打算怎样回家，所以穆宁沿路思忖的万一对方问到就充大头鬼回答“打出租车”的想法也没派上用场。

下车地点距离码头约1公里。时间显示才10点15分，距离末班船还有15分钟，不必打几块钱的车去码头，走路也还赶得及。穆宁快步向码头走去。

穆宁住在江对岸。每天从家里骑摩托车到江边保管，然后坐渡轮过来，上岸后再走1.2公里到达公司，全程耗时50分钟。每天上班忙够8小时，下班后原路折回。回到家，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公司和她同龄的女同事，比她年轻的女同事，大多是开着小车上班。即使不是开小车上班，都是轻松往返位于市区内的家里。没有人像她，住得远，又没有车，上一趟班要轮换若干种交通工具，成为同事调侃的对象。但若不轮换这些交通工具，她要倒腾两趟公交车才能到达，更耗时和麻烦。

若是今晚真的打出租车回家，三分之一天的薪水就没了。她舍不得。

三十多岁的年纪，理应是一个人职业生涯的成熟期与高峰期。经历过若干年的青涩与懵懂，该拥有稳定的工作，稳重的爱人，可爱的孩子与舒适的生活，例如开开小车上下班，做做职场白骨精，陪老人孩子旅旅游，瑜伽汗蒸跳跳舞，閨蜜逛吃逛吃笑，诸如此类的。但事实证明，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至少她穆宁不能如此潇洒。虽然这未必与能力有关。穆宁停止了脑海里因酒精纠缠而出现的各种思绪，跳上了回江对岸的末班船。

高与低

穆宁低着头，第N次道歉。

人成熟了有个好处，就是需要做戏的时候脸部表情和肢体可以清醒地配合大脑。虽然她内心有一万个不愿意，可她清醒地认识到倘若不道歉，这件事一定没完没了。

除了“诚恳道歉”，她其实没有任何选择。

事情源于今天上午的一个预算报表。穆宁所在的部门是双经理制，有A和B两位经理。由B经理带领穆宁做的预算报表，穆宁花三天时间完成了。当A经理审核时，发现了这个那个问题，严厉地训斥了穆宁，要求穆宁重做。

穆宁看着B经理。B不吭声，看样子是默认A的说法。穆宁心里不悦。所谓的“这些那些”问题，在做表的过程中，她和B经理其实已经仔细讨论过，是B经理要求她这样做的。好，耗大量时间完成了，竟然一次性被A推翻。

穆宁见B经理默不作声，她知道是不能指望B经理站出来澄清这是她的决定了。虽然A和B同为经理，但A是新老总的故人，是老总亲自挖角过来的人，B只是一个通过正常招聘程序进入公司的人，所以A轻易地推翻B、A说一B不敢说二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见了。穆宁也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通过招聘进来的人，不忍心把B推出来，于是她委婉地对A说：“下次如果还有什么要求，最好请一次性说出来，不然之前做的都是无用功了。”

谁知道A一听就火了：“你现在是不想改的意思吗？这样的数据你竟然要我交给公司？让我怎样向公司交代？公司请你回来，是要你做事，不是要你顶嘴！”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从早上10点到下午5点，连同中午的吃饭和休息时间，穆宁一直马不停蹄地按照A的要求重新修改报表。用几个小时把几天的工作量完成，当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在下班前把报表交了上去，以为事情就结束了，谁知道波澜未平。下班前，A和B一起把穆宁叫进经理室。A和B不知何时已经连成一气，异常团结，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穆宁今天上午“顶撞上司”，而且“工作态度极度有问题”……

穆宁一直低着头听。一来，连续数小时没有一秒停息的工作强度让她心力交瘁；二来，如果今天上午这样的“顶撞”也算顶撞的话，好吧我不解释。打工就是这样，你的薪水除了你的劳动付出，还包括了忍受。

忍受所有有理没理的东西。

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穆宁对着电脑木然地敲着键盘。对于她的“诚恳道歉”，A经理和B经理觉得还不够，所以穆宁还被要求写一份检讨书，交完才可以下班。其他人都走光了，偌大的办公室静悄悄的。穆宁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键盘上。

A和B跟穆宁同龄。33岁，有人可以站在某个高度，肆意践踏；有人站在底层，只能仰止，与默默承受。

宝贝

大宝这头呼喊算术题做完了要妈妈批改，小宝那头闹别扭说找不到紫红色。每个晚上的穆宁，需要两头奔。

大宝上一年级，处于打基础的关键时候；小宝上中班，刚刚学写字，正是培养他良好学习习惯的好时机，所以穆宁每个晚上的时间都花在两个小宝贝身上。大宝的学习成绩不咋地，粗心，性子急。小宝顽皮，一瞧妈妈没看牢就跑去看电视了。穆宁为教育好这两个孩子，花费的精力真不少。

深夜异常安静，母子三人此刻静静地坐在医院的输液室里。帮忙带孩子的老人回了乡下，丈夫又去了外地出差，遇上小宝突然发高烧，穆宁只能一手抱着小宝，一手拉着大宝打车到医院看病。小宝打着点滴，在妈妈的怀里沉沉睡去。大宝挨着妈妈睡了一会再也睡不着了，说小屁股被椅子硌得疼。

可能见到妈妈几个小时没法换姿势的辛苦，大宝异常懂事，轻手轻脚地帮妈妈倒了一杯开水。

“其实妈妈不是故意不许你们玩。妈妈想你们好好学习，以后尽量找份好的工作，拿的钱多一点点，生活也过得好一点点。”穆宁想起今晚晚饭后，因为大宝顾着看电视不肯去做功课，被穆宁训斥了一顿，所以此刻面对懂事的孩子，她的心里特柔软。

“知道了。我想以后成为妈妈这样的人！上班对着电脑哒哒哒打字，就能领到老板给的好多钱！”大宝认真地点点头，对妈妈说。

到底还是个孩子。太深的道理，说了他也还不懂。其实只会“上班对着电脑哒哒哒打字”，并不是一件好事。

穆宁26岁生大宝，28岁生小宝，前前后后待产、哺乳和照顾小婴儿，她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四五年对人生来说可能是一段微小的光阴，可对一个普通女子来说，除了表示着这些年没有任何来自她个人自身努力的收入，还意味着这个人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在职场里是零提升。31岁时，穆宁帶着尴尬的年纪重返职场，靠着生孩子之前为数不多的工作经验，她应聘进了现在这家公司。

有人说，穆宁真笨，当初竟然主动辞职回去当全职妈妈。当中的苦水只有自己知道。私企就是私企，不养闲人，创造最大价值就是最终目的。当初，自从穆宁跟公司报告怀孕的消息后，HR主管便暗示过好几遍希望她主动辞职。见穆宁不为所动，公司在背后搞了许多小动作，例如给她穿小鞋、安排劳动强度大的工作给她、让部门同事联合杯葛她等等。最后，穆宁心灰意冷地妥协了。

现在重返职场，也许一个成熟女子观看世界的角度跟当年青涩无知的少女不同，穆宁发现世界变了许多。更尔虞我诈，更微妙诡异，更步步为营。很多同龄人，已经爬到某个高度了；很多比你略为年轻的，能力和经验已经比你优胜；更多的职场小鲜肉和小菜鸟，带着高学历和青春无畏向你杀过来。能在滚滚大潮中维持一个立足之地，你只能一边隐藏着强烈的危机感，一边战战兢兢做事。

妈妈只是不想你们的将来，过得如妈妈一般。穆宁抱着两个熟睡的孩子，靠在输液室冰冷的椅子上，默默地想。

35岁

晚上10点，哄大宝小宝睡着后，穆宁打开电脑，一边观看培训视频，一边认真地做笔记。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可阻挡的是时间，它像一把利刃，无声地切开了坚硬和柔软的一切，恒定地向前推进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它的行进产生丝毫颠簸，它却改变着一切。穆宁的35岁很快就要来了。很多人都说，35岁就是职场年轻和衰老的分水岭。

“35岁危机”是人才市场上存在的一种现象，即许多用人单位在招聘员工时，都明文规定只要35岁以下者。许多人在过了35岁以后，都不免有些担心：万一公司裁员，一旦中年失业，生活就危险了。尤其相当一部分35岁左右的女性，在企业当中担当着中低层管理岗位，例如秘书、行政、人事等工作，总体技术含量不太高，更容易被替代。

“上有老，下有小，找工作嫌你老，想退休嫌你小。”35岁对很多人来说，成为一个非常尴尬的年龄。尤其是穆宁这种被家庭因素耽搁了若干年的女性，危机感如脖颈上的绳索，无法让她放松一口气。

如果自己明白35岁后是一个正在走下坡路的年龄，我们是不是应该降低对工作的期望值呢？但如果降低了工作期望值，那么我们这些工薪阶层在面对越来越大的家庭开销的时候，又可以怎样应对呢？如果你真到了35岁甚至更高的年龄才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很有可能这个问题你已经无力解决了，很多现实的困难会让你有心无力，束手无策。

所以，穆宁业余不断参加一些为自己“充电”的专业培训，以加强和丰富自己的职业技能。除此之外，她6月刚考完社工证，7月便开始着手准备下半年报考的教师资格证。

被扼杀了许多种可能，所以要发掘更多的可能性。如果岁月平坦，谁愿意做打不死的小强；如果本身是一颗珍珠，谁会费劲做八面玲珑。

可她只是一块平凡的石头。

不努力不行。穆宁喝完丈夫给他泡的红枣枸杞茶，再次投入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