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除夕是一年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夜晚,是一岁中剩余的一点短暂的时光。古人不是说过“黄金易得,韶光难留”吗?所以在这一年最后的夜晚,要用“守岁”——也就是不睡觉,眼巴巴守着它——来对上天恩赐的岁月时光以及眼前这段珍贵的生命时间表示深切的留恋。
除夕是中国人最具生命情感的日子。所以此时此刻一定要和自已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团聚一起。首先是生养自己的父母,陪伴老人过年,有如依偎着自己生命的根与源头。再有便是和同血缘的一家人枝叶相拥,温习往昔,尽享亲情。腊月里到火车站或机场去看看声势浩大的春运吧。世界上哪个国家会有一亿人同时返乡,不都要在除夕那天赶到家去?他们到底为了吃年夜饭还是为了团圆?
此刻,我想起关于年夜饭的一段往事——
一年除夕,家里筹备年夜饭,妻子忽说:“哎哟,还没有酒呢。”我说:“我忙的都是什么呀,怎么把最要紧的东西忘了!”
酒是餐桌上的仙液。这一年一度的人间的盛宴哪能没有酒的助兴、没有醉意?我忙披上棉衣,围上围巾,蹬上自行车去买酒。家里人平时都不喝酒,一瓶葡萄酒——哪怕是果酒也行。
车行街上,天完全黑了,街两旁高高低低的窗子都亮着灯。一些人家开始年夜饭了,性急的孩子已经噼噼啪啪点响鞭炮。但是商店全上了门板,无处买到酒,暂且不死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顿年夜饭没有酒。车子一路骑下去,一直骑到百货大楼后边那条小街上,忽见道边一扇小窗亮着灯,里边花花绿绿,分明是个家庭式的小杂货铺。我忙跳下车,过去扒窗一瞧,里边的小货架上天赐一般摆着一瓶红红的果酒,大概是玫瑰酒吧。踏破铁鞋终于找到它了!我赶紧敲窗玻璃,里边出现一张胖胖的老汉的脸,他不开窗,只朝我摇手;我继续敲窗,他隔窗朝我叫道:“不卖了,过年了。”我一急,对他大叫:“我就差一瓶酒了。”谁料他听罢,怔了一下,唰地拉开小小的窗子,里边热乎乎混着炒菜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跟着一瓶美丽的红酒梦幻般地摆在我的面前。
我付了钱,对他千恩万谢之后,把酒揣在怀里贴身的地方。我怕把酒摔了,然后飞快地一口气骑车到家。刚才把酒揣进怀里时酒瓶很凉,现在将酒从怀间抽出时,光溜溜的酒瓶竟被身体焐得很温暖。
当晚这瓶廉价的果酒把一家人扰得热乎乎,我却还在感受着刚才那位老汉把酒“啪”地放在我面前的感觉。他怎么知道我那时为年夜饭缺一瓶酒时急切的心情?很简单——因为那是人们共有的年的情怀。
于是我又想起,有一年的年根在火车站上。车厢里人满为患,连走道上也人贴着人地站着。从车门根本挤不上去,有人就从车窗往里爬。我看一个年轻人,半个身子已经爬进车窗,车里的熟人往里拉他,站台上工作人员往外拽他。双方都在使劲,这年轻人拼命地往车里挣扎。就在这时候,忽然站台上的人不拉了,反倒笑嘻嘻把他推上去。我想,要是在平时,站台的工作人员决不会把他推上去,但此时此刻为什么这样做?为了帮他回家过年。
年,真的是太美好的节日、太好的文化了。在这种文化氛围里,人人无须沟通,彼此心灵相印。正为此,除夕之夜千家万户燃起的烟花,才在寒冷的夜空中交相辉映,呈现出普天同庆的人间奇观。也正为此,那风中飘飞的吊钱,大门上斗大的福字,晶莹的饺子,感恩于天地与先人的香烛,风雪沙沙吹打的灯笼和人人從心中外化出来的笑容,才是这除夕之夜最深切的记忆。
(选自《散花》)
【点读】
大年的团圆饭,万家团聚。团圆饭中的亲情无价,而文中一瓶果酒,在年夜饭中是廉价的,但它因家人的团聚,显得弥足珍贵。作者在大年夜,一路骑行,沿街寻找一瓶酒,以备年夜饭之用。踏破铁鞋无觅处,终于在一家小杂货铺旁找到一瓶果酒。此时,作者的那份欣喜之情跃然纸上。为了一家人在除夕之夜吃得尽兴,作者情趣盎然,情寄于酒,一路寻酒,一路有过年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回味起来,甜蜜蜜的,难以忘怀。除夕之夜,万家灯火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在团圆的饭桌上,杯盏交欢,家人互道祝福,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在这一刻尽情绽放。我想,这就是家的味道,团圆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