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
阅读的第一个阶段
这个阶段是从我出生到10岁,源于天生的好奇,想要好玩的世界。
我是一个阅读启蒙非常早的小孩,从一两岁开始,母亲就给我读书,那时候没有绘本,就只听故事。《三百六十五夜故事》几乎被母亲读烂了。我听得多了,就想读,于是开始认字。三岁半的时候,我每篇能读出第一段。
一年级之后,母亲几乎不再干预我的阅读,不仅是内容选择上基本不插手,而且对于看不看、看几本也不再介入。如果不管,孩子会不会就不看书呢?对我而言,看书不是外界要求,而是能契合那时那刻的内心需要。
二年级,有人送我一本《一千零一夜》;三年级,迷上了《红色童话》及其他童话。最爱童话,因为爱王子公主,那是一种“未来很美好”的迷离期待。再后来囫囵吞枣看了各种学科,有人送我一套《中国通史》,家里还有《十万个为什么》,没看懂太多,就知道世界很大。有一些知识让我震惊,比如中子星,那是我对浩瀚宇宙最早的惊鸿一瞥。
整个这个阶段的阅读我都是散漫的,也读过很多难看的故事,但我并不介意。内心的需求是想象:世界很神奇,我是神奇世界的小小公主。
阅读的第二个阶段
十岁之后,我的阅读进入另一个阶段,开始代入自我角色,开始向往爱。
读《红楼梦》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四年级得到一本《金陵十二钗》的画册,临摹画册多了,就想去看看故事。《红楼梦》原著四本,完完整整读完。我当时不知道这是一部伟大的书,只是喜欢看美女,喜欢有关命運的册子。代入感最强的是黛玉,我觉得她好,又替她着急,为何不懂口头让人,最终记住的是她为“知己”付出生命。后来我就开始迷恋有爱情的故事,开始关心自己是谁,喜欢什么人。
四年级随父母去英国居住近一年,这是我的幸运。小学放学极早,我就去市立图书馆,图书馆的中文图书部很大。第一本读到的书是缩写版《简.爱》,当时真是震撼:那样的爱的尊严(当然疯女人的秘密也很吸引人)。后来继续寻找爱情,读中文缩写版《双城记》《蝴蝶梦》《呼啸山庄》,那里面都有阴森森的悬疑和爱的模板,喜欢希斯克利夫疯魔又迷人。
因为喜欢阴森悬案,我开始读侦探小说。从一本有关波洛侦探开始,迷上了克里斯蒂。一周借五本,废寝忘食不能自已。在英国的余下几个月,完全沉浸于此,把图书馆的全部克里斯蒂所写的书都借光了,福尔摩斯也读完了。侦探小说是我第一个入迷的文学类型。
回国之后,我仍然喜欢读爱情故事,也是不挑选,从地摊上买很多书看。十一二岁年纪,喜欢玛丽苏的故事,印象深刻的是一本旧杂志上的小说,讲个土土的姑娘进入远房亲戚豪门,减肥、学会穿搭,变得美丽清纯,豪门阔少不爱其他美女,就爱主人公。那简直是又胖又土的我最爱的故事。后来偶然间我发现街上的租书店,开始看漫画,从漫画中寻找新的世界。
漫画满足了更多对唯美之爱的想象,微笑的男主人公成了我对爱人的期待。看得多了,就喜欢临摹,临摹美女,喜欢齐藤千惠,跟她学习文艺复兴。漫画五毛钱一本,暑假每天五六本,我省吃俭用的钱,全用来租漫画。到最后,街上所有租书店都租了一遍,再也找不到什么值得看下去的漫画。于是开始租武侠、租言情、租商战。看完金庸,看古龙,看其他作家的书。看完武侠不再迷恋漫画的柔美,对未来的想象也变成如何行走江湖。
很多年后再回头看,都是不同的心理变化阶段,对自我、对爱情、对江湖的想象,在十三四岁达到了眼花缭乱的满足,大学阶段读类似的书,我已经觉得无味。
阅读的第三个阶段
这个阶段我不再代入角色,开始关心书外的自我:想提高自我。
初中的我很幸运,遇到一位语文老师,温柔而有才,班里几个朋友间形成很好的阅读氛围,也相互写文章,如文人会友传看。那个时候想看一些更有趣的人,读过三毛,读过沈从文,读过张爱玲。老师推荐了一位新锐作者叫余杰,他的作品《火与冰》很尖锐,谈到政治时事。成年后回顾,当时的我已能看出其中许多缺陷,而它则在少女心里播下了对政治的兴趣。
到了高中,渴望更新奇的视野。言情武侠漫画看多了,都已厌倦,纸上的爱情毕竟不如生活中有趣。雅致情调的旧式文人已无法满足我,于是开始寻找更新、更变幻的文字。最初看了一些流行作品,如《挪威的森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但它们并未触动到我。
直到有一次读到《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像是给我打开了一片天。后来再看《百年孤独》简直惊艳,《一九八四》也是那时候进入视野。斯时,才知道好文学的样子。于是重新读一些文学的原著版本,我看到了小时候看不到的文字的力量。
从幼年到中学的阅读大致如此,大学之后开始阅读更多门类,读哲学、科学、历史,以及更多小说。对我而言,从新奇到代入感,再到自我提升,这几个阶段是蹦不过、绕不开的。最初的十几年对人生角色的好奇,转化为对一切戏剧感的囫囵的爱,直到过了这阶段,才懂文学旁观。
由此,父母的宽松是我的幸运,我获得了安全环境、充足资源、野蛮生长。他们给予我环境,但从未设定要求。我也从未要求自己脱离幼稚的兴趣,最终只是内心的需求,推我前行。对阅读而言,这是我最看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