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鱼
离家的那天夜里,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外祖母陪我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塞给我一包她爱吃的糖果。其实,我不爱吃糖,并非因为坏掉的牙齿,更多的是因为不喜欢甜腻的口感,可我还是笑着收下了。因为如果有人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给你,那便是真的爱你,尽管并不喜欢,但是没有理由拒绝。
汽车开动以后,我看着外祖母的身影随着两排加拿大杨树不断后退,单薄又孤寂。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两年前去世的外祖父。以前,都是他们俩一同送我的,现在却只剩下外祖母一个人。
去往厦门的途中,我整个人完完全全陷入了跟外祖父有关的回忆里。
我的外祖父卒于2013年4月15日。想起这个日子,我仍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那天夜里10:35分,母亲打电话通知我外祖父去世的消息时,我怔了两三秒后,开始痛哭。母亲在电话那头亦哭得悲痛欲绝。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是他穿着中国移动送的那种黄色广告衫,手持镰刀,笑得一脸灿烂,眼角周围都是褶子的模样。无论如何,我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再也没有这样一张笑脸了。
第二天,我跟主管请了假,可母亲执意不让我回去。她已没有像昨天那样泣不成声,但声音嘶哑,我听着也很难过。母亲安慰我说,老人总是会有这一天的,我回去也无济于事。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我都梦见外祖父。他的轮廓无比清晰,有时候是在门前的树下乘凉,有时候是在父亲的鱼塘边割草、喂鱼。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突然相信那句“其实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总有一天我们还会相逢”的话。
就像在很多个夜晚,我跟外祖父在梦里相逢,抑或是在回忆里相逢一样。
外祖父从生病到去世,足足拖了两年多的时间。
第一年夏天,我从厦门回老家时,外祖父已经轻微中风,吐字不清。一天午后,我在楼上午睡,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叫我,原来是有人在我们家的鱼塘钓鱼。我记得父亲说过,这些鱼是要等到春节时候卖的,所以现在不许钓鱼。
我正要斥责,那人却说是外祖父让他钓的。一旁的外祖父一脸委屈,想解释却又说不清楚。我眼见着七八条大鱼在地上无力地躺着,已经奄奄一息。痛惜之下,我随口责怪了外祖父几句。晚上,父亲回来看见那些鱼后,大发脾气,责怪外祖父私自做主,而他只是委屈讨好般地笑笑,然后看了看我。
当时,我并不明白外祖父看我那一眼的意思,直到假期结束,我要回厦门时才明白。临行之日,当我拖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外祖父急忙从房间出来,一脸着急,半天也没说清楚一句话。情急之下,他指指我,又指指院子里晒的鱼干。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让人钓鱼的原因,内心后悔不已。
这件事让我自责了许久,现在想起来,仍会鼻酸流泪。
春节回去的时候,外祖父裹着厚厚的毯子,看见我后泪眼蒙羳。那时,他已经不太能说话,整天都围在火炉边,有时候不小心睡着,棉鞋都会被烤焦。因为这个缘故,外祖母念叨过好多次。大概是不想在外孙女面前丢面子的原因,有一次,他像小孩子一样发起脾气来,操起脚边的棍子,假装要打外祖母,我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外祖母跟着我一起笑。她说外祖父要强了一辈子,现在不能动弹了,嘴角有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流口水,所以内心一定很受傷。
那一年,外祖父已经70岁了。他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左右,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是个老党员。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听外祖母说,她嫁给外祖父,完全是家里包办婚姻的结果。外祖父性情温和,每说一句话,眼里都带着笑意。但是,他体弱多病,不能干活,所以外祖母一直觉得自己吃了一辈子亏。不过,这些话在外祖父病重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起过。
第二年春节,外祖父已经病重卧床,但是看到我后,他还是会哭。我坐在他旁边,跟他聊我在外面世界的见闻。他听不清,我就扯着嗓子喊。说着说着,我就难过得想掉眼泪。我无法想象,眼前这个陪伴了我20多年的人,随时都可能离我而去。
正月初三,外祖父突然昏迷,送去医院急诊,然后住院。每一天我都会去看他,他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睡觉。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握着他的手,不敢松开。
所幸7天后,他又清醒过来。
正月十五,舅舅们都回来过元宵节。
那天,我帮母亲准备好午饭后,去看望外祖父。进到屋里,只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吓得大叫,一家人慌手慌脚地送他去医院,医生却说,他只是喝醉了。
我们面面相觑,外祖母才想起来外祖父几年前藏在床底下的一瓶药酒。外祖母红了眼眶,说他应该是不想连累家人,想要自己结束生命,才这么狠下心地喝下那瓶酒。外祖母哭着对家里人说,那瓶药酒药效很强,他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我与母亲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外祖父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60岁退休后,还为了村里人的琐事闹到派出所,现在竟为了家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让我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在上天总是眷顾善良的人,没想到原本想自杀的外祖父,喝了大半瓶药酒,身体反而好了,连医生都说是奇迹。随着天气变暖,外祖父又能走动了。他心情很好,每天一大早,就颤颤巍巍地沿着水库小路散步,有一天早晨回来,还给我带回几朵蒲公英。我握着他的手,心里感谢着老天的眷顾。
回厦门那天,外祖父还是跟外祖母一起在路边送我。我接到男朋友的电话后,头也没回就上了车,却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与外祖父分别。
4月梅雨季,厦门也是下了许久的雨。4月15日晚上,我接到了外祖父去世的消息。一切都毫无预兆,那个我原本以为被上天眷顾的人,没想到最终还是逃不出病魔的掌心。
后来,我曾无数次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外祖父的场景,每回忆一次,就觉得愧疚不已。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真想再多看他两眼。
2013年7月末,我从厦门回到湖北老家。回家放下行李后,我直奔外祖父坟前。一抔黄土,一株蒿草,一阵风吹过来,荒草就呼啦啦地响,野风卷着尘土,夹杂着寂寥的气息飘浮到空中。我跪在坟前,忍不住号啕大哭。我还是不能接受,那样熟悉的人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
我在外祖母的嫁妆柜里找到了外祖父年轻时的照片:他身穿制服,头戴礼帽,一脸正义凛然的样子,然而微微上扬的嘴角,浮起一层鲜为人察觉的笑意。我跟外祖母一起坐在院子里的皂荚树下乘凉。那棵树是我小时候种下的,后来我渐渐长大,离开家,离开这座城市。外祖母说,外祖父一直帮我好好照顾着这棵树,帮它修剪枝丫,还在树根下种过西瓜。他说,那是因为我最爱吃西瓜。可是那年西瓜成熟的时候,我没有回家。
我听完后呆了许久,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外祖父的样子:他穿着黄色广告衫,手里拿着一把镰刀,笑得光辉灿烂,眼角的褶子都闪着光亮。
思绪被拉回到今时今日。武汉至厦门的飞机已经起飞了。飞机穿过云层,夕阳的光芒无边无际,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些最美好的人与时光并不会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我们的生命里。
就像一闭上眼,你就能想起最怀念的人一样。
(吴凤梅荐自《儿童文学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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