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麦
乡愁是移民的滋味,是留学生的眷顾,是异乡人的思绪,是酸甜苦辣咸。对于一个移民国家来说,这里的一切可能都有关乡愁。
从中国起飞,要十来个小时,才能跨越太平洋飞至悉尼或墨尔本,漫长的旅途让人不禁产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愫,记忆中的人、事、物瞬间从内心深处迸了出来,这时,你却发现自己正在去往另一个家园。悉尼的唐人街不止一条街,它是一片方圆两公里的“社区”,来自各地的华人都想涌进来开店、做生意、消费、生活,他们试图把这里打造成家的模样。几步之遥,就是韩国城,除了招牌的文字换成了韩文,店铺的生态大同小异。如果连居住区都算上的话,澳大利亚有数不胜数的“迷你国家”,人们过着相似而又不同的生活。在距离悉尼市区4公里的新城里,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轻人聚集在这里,组成了一个没有国度的“文艺乌托邦”,各种美食、咖啡馆、手工店铺、时装、异国发型屋、艺术空间都汇聚在这里,走进任何一家店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异国的文化体验,在新城,唯一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只有这一片建于19世纪的维多利亚建筑。墨尔本也不例外,除了唐人街,也有“小西贡”“小意大利”和希腊街,店主出售的商品大多和自己的国家有关,他们对自己国家的文化记忆似乎也定格在了离开故土的那一刻。
有人说乡愁在舌尖,这看起来更像个贪食的借口,不过,吃惯了炒菜的中国人终是不能忍受寡淡的西餐,于是,华人的餐厅总是如影随形。十几年前,澳大利亚中餐厅的名字一概用含糊的地区命名,南方大酒楼、北方饭店、西北餐厅,后来就出现了省,南粤点心、四川饭店、鲁菜、云南米线,再后来出现城市了,北京楼、新上海、成都饭馆、重庆火锅、天津风味,老板们也喜欢在菜单上“画蛇添足”地给菜品添上地名,云南菌子锅、四川腊肉炒豌豆尖、老北京酱牛肉、南京鸭血粉丝汤、广东脆皮烧肉、港式盐焗鸡、台湾盐酥鸡(士林夜市同款)……每个菜似乎都在表达着一种鲜明的地域立场,搞得别国食客不得不去掌握这些烦琐的风味(Style)区别再来用餐。
在新乡寻味故乡,是一种恋旧的情节,也是一种生活的趣味。下厨拉开冰箱,总会懊恼有些疏漏的调料;或是拿着微信对照店家的菜单,一边大嚼,一边“口是心非”地在盘子里一一找出不同。那食物的味道,在正宗和本地风味之间反复徘徊,在记忆与现实中冲撞。于是突然想起一句歌词:“我不惜环游全世界,踏破了铁鞋,找一种回家的感觉,传说中的归根落叶,曾经多不屑,原来最渴望的,不过这些。”
纪录片《主厨的餐桌》,让本·舒瑞成为澳大利亚最好的厨师,他的阿提卡餐厅也成为2016年唯一入选全球50佳的南半球餐厅。
他的记忆闪回到儿时在海边的情景,他想到自己被海浪击打,渺小的自己被拖向海洋深处,而他却在那个情境中无意捕获了6种海产,他用这些创作出自己的第一号作品——海洋之味。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有4位客人走到了他的餐厅,发掘了舒瑞的奇妙餐品。几乎所有人都评论“阿提卡做出了全世界最好吃的土豆”,“薄荷马铃薯”这道菜也来自于舒瑞家乡的“杭吉”。“杭吉”是新西兰土著毛利人的宴会,他们将食物用叶子包裹,把烧得滚烫的石头和食包埋在地下,这种做法被认为是新西兰最新鲜的菜肴。舒瑞偶尔想起与父母和叔叔一起在家乡参加“杭吉”的经历,觉得食物串起了他们的生活和情感。
或许肠胃也有记忆,因此乡愁总是伴着饥饿而来。英国厨师瑞克·斯坦因在悉尼有一家餐厅,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偶尔炸些鳕鱼和薯角来想念伦敦的生活,不过,这个人的乡愁是“矛盾”的,他回到英国后总会常常想念澳大利亚,总觉得伦敦的鱼不够美味。
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写过几包炒栗子引发的对故国之思,催人泪下。我也见过类似的故事。2003年春节的时候,中国城办了个“庙会”,顺着香味儿我找到了一家卖糖炒栗子的摊儿,卖栗子的是个台湾人,带着漆黑的手套,他的栗子卖得不便宜,大概十来块澳币一包,因为这吃食儿不常见,我就买了一包解馋。跟我一块儿逛的是个北京来的厨师,老张,奔40了,因为家里人都在澳大利亚,10年没回去了,我们坐在路边剥栗子的时候他突然好像要哭,还说了一句:“我上次吃糖炒栗子的时候还看亚运会呢。”他说的那场亚运会发生在1990年。2003年那会儿我们刚用上手机没多久,打个电话都便宜,没有微信,老张印象里的北京还是大杂院儿和宽阔的长安街,他对北京的最后一个记忆是“取消粮票”,晚上,老张拿着吃剩的那半包栗子回家下酒去了。
乡愁也出现在不经意间。一个移民了很多年的同学给我发微信,说他听完林宥嘉唱的《唐人街》哭了一宿,是因为有句歌词唱道:“熨着别人的衬衣,想着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他讲自己刚投资了一家洗衣店,夫妻俩正想要个孩子。我说这歌唱的不是你們商界精英,歌词讲的是老移民的故事,那种苦,你都没吃过。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很想回家看看。那不经意的几句歌词,似乎触碰到了他许久未曾翻出的记忆,在脑海里勾出过往的碎片,后来他急匆匆地回了北京,见面的第一句话是:“北京的雾霾真大,咱们去吃烤鸭吧。”我陪他吃了两顿烤鸭和一顿“独一处”,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想起了当年我们几个同学的一段往事。那是2000年8月前后,我们这些小留学生第一次放假回国,“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们争论着要吃什么,最终,在前门的“独一处”老店,4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干掉了10斤烧卖。突然觉得,真正能解乡愁的,或许不是你想吃的那个菜,而是和你在一起吃饭的那些人。
(舒宁荐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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