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味是清欢

蒋临水

【一】

戴清欢十六岁的时候在十五山庄读高中，很快就成为山庄一霸。

十五山庄是处于两座山之间的小镇，风景极好，两年前有外来人企图把这里变成景色开发区，被所有人拒绝——他们不希望这里的一砖一瓦遭到破坏。

但戴清欢一点也不喜欢这里，这没有车辆喧嚣，宁静得有些过分；这里的道路都是土筑的，一下雨就满脚泥泞。

她被迫来到这里，满心不情愿，但她最终还是成了被舍弃的那一个。

唯一让她觉得新鲜的，便是山涧里的清泉水，还有漫山遍野的野菜。

可再新鲜的东西也不能多吃，戴清欢连吃两个月的野菜，吃得脸色发绿，嘴巴抽筋。她哀求爷爷给她做肉吃，但爷爷最近心情不好，总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戴爷爷年过六旬，身体很硬朗，每天晚上的固定娱乐项目就是和三个牌友打几圈麻将。但他的牌技不好，手气也差，每次都输，他一输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不给戴清欢吃肉。

就是这种恶性循环折磨得戴清欢日渐消瘦，终于有一天，戴爷爷临时有事出门不能如约去打牌，三缺一，戴清欢代替他出场，竟意外地赢了一把。从此以后，戴爷爷每次打牌都要带上戴清欢一起，凭借着她的好运气，戴爷爷彻底翻了身，摆脱了“臭牌将”的恶名。

戴爷爷一翻身，方爷爷可不乐意了，俩老头儿在背地里较劲争夺十五山庄赌神之位，谁也不肯让着谁。

方爷爷在某天的饭桌上想到一个妙计，指挥他那刚读高中的孙子：“你待会儿吃完饭去你戴爷爷家，把他孫女给截住。”

方逸听话地去到戴爷爷家门前去打牌的那条必经之路，并掐准时间拦在戴清欢的面前：“不许往前走！”

戴清欢眼一横：“凭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野菜吃多了人就会变傻，方逸的眼神忽闪忽闪的，差点把自家爷爷的意图全盘托出。戴清欢瞬间明白了，却也不戳穿他，只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她笑的样子很熟悉，方逸瞬间怔住，他忽地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情。

【二】

戴清欢十岁那年也来过这里，有一次她出去摘草莓时掉进了一个地窖里，那边到处都有这样的地窖，一人多高，用来贮藏胡萝卜和土豆。戴清欢没经验，以为是谁挖的陷阱，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幸好这个时候遇到了方逸，他从坑边探出脑袋来，问她：“需要帮忙吗？”

戴清欢连连点头，方逸转身就要去找大人。她怕他走了就不回来了，便对他许诺：“你现在帮我上去，我给你买两斤糖！”

方逸那时候比现在还傻，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跳下去让戴清欢踩着自己的肩膀上去，她脱离了险境，在边上抹抹眼泪，说：“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人来。”

谁料戴清欢这一走就没了踪影，方逸在地窖里待了一天才被人发现，喊得嗓子都哑了。可怜他出去以后还心心念念去找戴清欢要债，无奈对方早就离开了山庄，那两斤糖果也跟着不翼而飞了。

一想到往事，方逸就手心朝上：“欠我的糖呢？”

反正木已成舟，和她吵也吵不出个结果，还不如要点实际的。

戴清欢被他一提醒，也瞬间想到那年的事。其实她也不是故意的，那天她回去以后爸爸就要带她回城，她还没来得及替方逸求救就被塞进了车里。想到这儿，戴清欢义正词严地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现在还记得？”

“你不给也行，”方逸抱着手臂准备和她谈条件，“那你以后不许跟你爷爷一起去打牌。”

“那就更不行了！我可不想天天吃野菜。”戴清欢说着就要往前走，方逸紧跟着她，搜遍大脑也没想到能劝阻她的方法。谁料她竟先一步开口：“方逸，你看那边！”

她的手指向一个红砖砌成的烟囱，袅袅的炊烟在半空中一扭一扭地上升，像一朵朵形状各异的云。方逸看不出个什么花样来，一脑袋糨糊：“那怎么了？”

“那边上有一只兔子！你帮我把它捉下来！”

仔细一看，烟囱边上真的蹲了一只兔子，方逸皱紧眉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她抬起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别废话，到底去不去？”

“那……喂你等我，我去！”

家家房子边上都有木梯，方逸磨磨蹭蹭地往上爬，戴清欢在下面给他放哨：“你快点！”

他刚爬到顶，下边的屋子大门突然开了，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方逸的二姨。她站在门口训二姨夫：“让你好好修修你不听，你看，除了烟囱哪儿都冒烟！”

二姨夫正百口莫辩，一抬头看到方逸趴在房顶上，还以为是他恶作剧堵住烟囱才害得自己挨骂的，便气不打一出来。

二姨夫去和方爸爸告状，那天晚上的景色尤为壮观。方逸围着大山跑，方爸爸拎着根烧火棍在后面追，方妈妈搀着方爷爷跟在后面劝，方逸的二姨和二姨夫搬了把小板凳坐在大道上看热闹，身后的烟囱里冒着滚滚炊烟。

【三】

方逸在大山里躲了一夜，第二天带着满身露水回家。难得戴清欢没有幸灾乐祸，围着他走了一圈：“后山的蛇虫鼠蚁那么多，你都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厉害啊！”

方逸伸出拇指在她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我昨天是在我家仓库里睡的。”

“那你这一身露水是哪儿来的？”

“我自己泼的水，想演场戏，让我妈心疼。”

戴清欢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又摸了摸他的头发，看在方逸为了她糟了这么大的罪的分儿上，她决定以后不和戴爷爷去打牌了。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戴爷爷生了戴清欢的气，扬言要给她禁荤两个月。戴清欢痛恨自己假装仗义结果倒把自己给栽进去了。她去找方逸算账，让他赔偿自己这两个月的精神损失，然而方逸对此十分不以为意：“这大山上好吃的这么多，你还用得着我赔？”

戴清欢躺在草地上直翻白眼：“除了蕨菜、蘑菇和柳蒿芽，你告诉我还有什么能吃？你不会让我上山打蛇回来吧！”

方逸直起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土，顺手把戴清欢也拉了起来：“你等我一会儿，十分钟我就回来。”

十分钟不到，方逸带了个自制鱼钩和蚯蚓过来，两个人去山附近的江水里钓龙虾。方逸驾着鱼竿对她说：“这里的小龙虾特别多，我以前经常来钓！”

戴清欢一开始还不信，直到红色小水桶里装了满满一桶子，和市面上卖的不一样，这些小龙虾都晶莹剔透的。戴清欢把桶盖盖上，生怕跑掉一只：“好久没吃水煮的小龙虾了！”

“为什么要水煮？”方逸扛起鱼竿拎起水桶，“要油炸！”

这个时间戴爷爷早就去会牌友了，于是方逸去了戴清欢的家。他收拾起龙虾的手法很利落，她站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你还真有做厨师的天赋啊！”

“是吗？”方逸笑了笑，回头把油热上，“我爸爸以前是厨师长。”

“咦？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来这儿生活啦！”

“为什么要来这儿呢？那不是要放弃很多东西？”

“这个我也不懂，我只知道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幸福。”

炸好的小龙虾颜色诱人，白嫩的虾肉里还透着淡淡的粉。戴清欢一个人吃掉半桶，方逸捧着下巴坐在她的旁边看着，不时地递上一些纸巾。

戴清欢擦干净手上的油，喝了一口水：“看在这些小龙虾的分儿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方逸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默默起身收了她吃剩的残渣虾壳：“以后如果你想吃了，随时来找我就好。”

“一言为定！”

【四】

戴清欢十七岁这一年，方逸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既然不喜歡，又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他总觉得她隐藏了什么秘密，否则她不会总是忧伤地望着远方。

戴清欢答得含混不清：“天降大任，我不敢不从。”

她含着草棍颓丧地靠在他的肩上：“这样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方逸挺直腰背以防她滑下来，戴清欢径直看到北面的山头：“那座山，有人爬上去过吗？”

“没有吧！”

她端正坐姿眯了眯眼睛，方逸立马有了不好的预感，浑身上下直打冷战。果然，她说：“我想爬一下试试！”

“不要啊！有狼！”

“狼白天不会出来的。”

“还有蛇！”

“我前几天和张叔叔学过捕蛇，肯定没问题。”

“那我也不去。”

“那算了。”戴清欢起身摊摊手，“过几天是我奶奶的忌日，爷爷说了，奶奶最喜欢山上特有的小黄花，我本来想摘点回来祭拜她的……既然你不肯陪我……”

“喂！”方逸拉住她的小拇指，仿佛做了什么视死如归的决定，“我跟你去！”

后山有一条小路和一条大路，大路绕远，但安全；小路近，不过危险。

走大路，怕天黑还不到山顶；走小路，怕遇到可怕的蛇虫。

最后戴清欢抓紧了手里的捕蛇棍：“走小路！”

这座山一直都是小孩的禁地，大人们从来都不许他们涉足，把后山说成是豺狼虎豹的根据地，让人望而却步。

戴清欢在前面开路，方逸畏首畏尾地在后面跟着，想起小时候爸妈讲过的恐怖故事，他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你走慢点，等等我！”

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山上的灌木很多，容易刮伤，但也有很多果树。戴清欢够不着，方逸又不敢上去摘。她踮脚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他一秒变怂：“不是，我还不满十八岁！”

一路战战兢兢奔上山腰的三分之二，方逸猫腰在她耳边小声说：“怎么没有蛇呢？”

“最近两年总有人上山捕蛇，山上的蛇早就少了，就是有也会绕着人走的！”话音刚落，就见前面树杈上挂了一条绿皮蛇。方逸吓得差点把拳头塞进嘴里，戴清欢抓住他的手：“别怕，我们绕过去！”

从中间一片及腰的草丛蹚过去，入眼竟是一片小黄花，拇指盖大小的花瓣，拇指盖大小的花心，覆盖了小半座山。和爷爷描述过的一样，戴清欢蹲下来，整个身子都埋进花丛里：“看，我没骗你吧！”

方逸的思绪还没能从刚才那条蛇身上拉回来，一脸惊悚，花香来得太突然，他不小心跌进花海里，沾了一身的花粉。

两重意境，两面天空。

方逸无心欣赏，吞了一下口水说：“我们还是赶紧下山吧！”

还有不远的路程就是山顶，戴清欢拉着他穿过花海，从顶部往下看，山庄的房子像一片积木，并排列在眼前，密密麻麻的。

下山的路有很多条，方逸建议走最稳的那一条，戴清欢却想从缓坡那里滑下去。那里全是青草，摸上去很软，如果滑下去肯定很快就到了。

方逸和她争执不休，戴清欢索性往下一跃，千钧一发之际，方逸也跟着跳下去。戴清欢被他一拽身子不稳，两个人直接从山上滚了下去。

后山的缓坡直通山庄里，方逸抱着戴清欢直接滚到了戴爷爷的脚边。他鼻青脸肿地放开她，躺在地上直哼哼。戴清欢挣扎着爬起来，看着眼前一群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她手里的小黄花只剩花杆，对着戴爷爷干笑两声，便连忙把方逸搀回了家。

【五】

戴清欢被关进房间五天，第六天时她弄开了窗户的栓子，解脱了禁闭之苦。

方逸因为护着她，自己被伤得不轻，但她又不方便去他家看他——怕被他妈给大卸八块。

戴清欢托他邻居家的小孩给他带了一张信条，说她晚上会在江边等着他。

果不其然，自从戴清欢爬过后山后，所有同龄的和比她小的都对她有着满满的崇拜感。在这里，没有孩子敢忤逆大人的话，后山是被奉为不能做的事情之首，而戴清欢率先打破了这个定律。

人的好奇感是与生俱来的，越是不能做的事情就越会激发兴趣。就比如，戴清欢越是不说自己为什么来这儿，方逸就越是想知道。

收到戴清欢的信条后，方逸拖着病体带了鱼钩和蚯蚓来了江边。戴清欢看着他平静地下鱼钩，有点不好意思：“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件事！”

怕他不信，她又说：“你看，我现在好歹也是山庄一霸，号令下去莫敢不从啊！我要是想吃小龙虾，还用得着你动手？”

方逸提起鱼线把上钩的小龙虾放进桶里，轻蔑地说：“那谁是山庄一妈？”

戴清欢横眉竖眼，直揪他的耳朵：“几天不见，胆子见长啊？”

方逸龇牙咧嘴地甩开她：“你就这么对为你卖过命的兄弟吗？”

“行吧！”戴清欢松开他的耳朵，“既然你能为我卖命，那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好了。”

方逸看看她，转身看着江水。冗长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你从来都没说过，你为什么来这里。如果你真当我是朋友，朋友之间是不可以有秘密的。”

话题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原点，戴清欢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她是不想提起这些事的，毕竟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耻辱。

戴清欢从小就淘气，和外表柔弱的形象不符，她上墙揭瓦无恶不作，在方圆几所学校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十岁那年有了妹妹，从那以后爸妈就更不喜欢她了。后来奶奶过世，爸爸就把她送来这里，让她陪着爷爷。

爷爷和奶奶五十年夫妻，相扶相伴走过最好的时光，爸妈担心爷爷会想不开，临行前刻意叮嘱她要一直跟在爷爷身边。

但来了这以后戴清欢才发现，爷爷每天吃吃喝喝、打牌、散步，一点都不似忧郁的样子。而她也开始怀疑，爸妈其实就是不想要她，才找借口把她送来这里的。

可惜她来到这儿的那天，爷爷还不满地问她为什么不是妹妹来。

戴清欢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方逸，她仰头看向渐渐变红的太阳，方逸停下手里的动作，问她：“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的？”她回过头来，“当然是要回去了！”

【六】

方逸第一次想违抗戴清欢的意愿，是她要他帮忙补习。

“我的成绩一直不好，爸妈觉得我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不如就在这附近考一所大学，毕业后还能回来伺候爷爷。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要窝在这座大山里了吗？所以我想了，我好好学习，起码考个二本以上，这样他们就没有理由逼迫我了！”

方逸把钢笔盖拆了又卸，卸了又拆：“其实我觉得，这里也挺好的。”

“话说回来，你将来打算去哪儿读书？”

“我会在本市读大学，毕业后回到这儿来当老师。”

“那真遗憾，我还想罩着你一辈子呢！”戴清欢拍拍他的头，“估计你就只能在这儿待一辈子了！”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你要补习找别人去吧！”

方逸突然生了气，拎起书包摔门而出，和刚刚回来的戴爷爷撞了个满怀：“跑这么急做什么，欢欢又欺负你了？”

戴清欢一脸的莫名其妙，可惜免费的补习老师临阵脱逃，她只好翻开笔记自学成才。

其实她也说不清这里有什么不好，只是她从第一天来的时候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同样都是父母的儿女，为什么他们不送妹妹来，反而让她来吃苦呢？

这种负面情绪干扰了她的视线，即使这里有千般好，她也看不到。

镇上只有一所高中，却装了整个大山里的学生。这里常年缺老师，学生们读书都很努力，他们和戴清欢一样，一心只想着离开这里。

都说十五山庄的水土好，养育出来的儿女不仅貌美而且成绩也好，比如方逸，从来都稳居第一名。

破天荒的，那天测试他考了个倒数，而他自己一点也不讶异，只是隔着人群望了一眼正同人说笑的戴清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上次摔门而出的事，戴清欢已经很长时间没理他了，方逸想尽所有办法贿赂她，最终都被驱逐出门。

傍晚回家，方逸悄悄跟在戴清欢的身后，她去了戴奶奶的墓地，烧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给她。

方逸知道，那天是戴清欢的生日。

她清了清墓碑周围的杂草，目光忽地顿在墓前的那束小黄花上，她喊了一声：“方逸，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方逸悻悻地从草丛里钻出来，顶着一头的草屑。是因为他前一晚去了后山采花来，才会导致上午测试的时候睡在了考场上。

戴清欢皱紧眉头看他：“你不害怕山上的绿皮蛇了吗？”

“怕啊！怕到要死了！怕到我现在想起来都一身的鸡皮疙瘩！”方逸捏住她的衣袖，“但是，我更怕你不理我。”

他低下头，挡住大片光线：“你还生气吗？”

戴清欢鼻尖一涩，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翻了个白眼：“生气！”

“那你怎样才能消气？”

她转了转眼珠，想了个最刁钻的要求：“我想吃李子。”

【七】

就这个要求本身来说是不算刁钻的，但十五山庄只有方逸的二姨家有一片李子园。而他的二姨夫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别说李子了，就是李子核他也舍不得拿出来。

这可难着了方逸，他去找二姨，二姨大手一挥：“去园子里摘，别让你二姨夫看见！”

李子园有三条狼狗，条条不是省油的灯，都是被二姨夫严格训练出来的狗中好汉。方逸壮了壮胆，从栅栏的缝隙里钻过去。戴清欢紧跟其后，两个人屏住呼吸在边上摘李子，偏偏附近的几棵树上的果实还青涩，方逸沿着栅栏往里摘，越摘越往里，不知不觉就靠近了二姨夫的小屋。

那栋小屋是二姨夫為了看果园而建的，里面灯火通明。方逸觉得不好连忙后退，谁料三条狼狗眼尖脚快地一拥而上，方逸吓得大叫一声后连声直喊“救命”，屋里冲出来好几个人，其中还有方爷爷。方逸在得救的同时又挨了一顿揍，好在他的精神如钢铁般坚毅，自始至终都没把戴清欢给供出来。

方逸在园外和戴清欢会合，在他挨揍的同时她已经摘了不少李子，方逸强撑着身体的疼痛送她回家，月光把小路照成了银白色，有蟋蟀的声音传入耳朵里。戴清欢放慢了脚步，说：“好像你每次遇到我都不会有什么好事，也不知道是你太傻，还是我太坏。”

“你不坏，我也不傻。无非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突然觉得很感动，但温和不过两秒，她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好兄弟！将来我走了，肯定会想你的！”

方逸吃疼，眼睛亮得像星星：“你就不能不走吗？”

他说完这话，就已经到了戴清欢的家。屋里的灯黑着，她低头打开门闩，想起刚刚在见到方爷爷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爷爷，他们一定是又凑到一起打牌了。

戴清欢苦笑一声：“当然要走了！”

反正没人需要她。

【八】

戴清欢努力起来是非常可怕的。

她早上五点起床背单词，晚上做习题做到十一点才睡觉，成绩像开了挂一样一路飙升，在半年内就成功拿到了年级前五的名次。

戴清欢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从前一年都不肯打一通电话来的爸妈，现在偶尔也会问候她。她觉得委屈，也觉得难受。

她也想把这想成是爸妈给她的历练，但每逢听到他们语气里的疏离感，都会触到她心底最疼的地方。

戴爷爷的生活还是原来的模式，他很少不开心，甚至很少去看戴奶奶的墓地，每天都有不一样的乐趣，不是打牌，就是去钓鱼。

想要离开这里的渴望只增不减，戴清欢成了书虫一枚，再也不似刚来这儿时上蹿下跳的不安分的样子。

失去了活力的戴清欢再没出过什么幺蛾子，十五山庄变得更加宁静了。方逸偶尔会送小龙虾来，和她说不上几句话就会被她赶出来，因为她要看书了。

戴清欢读高三的时候变得越来越漂亮，山里的泉水养白了她的皮肤，读书使她的气质变得宁静，而她留了长发，身高也见长。

爷爷还是很少和她说话，高考之前，他问了她的志愿，戴清欢如实说出。他抽了一会儿烟斗，起身把她的行李全都收拾好，像是迫不及待地让她赶紧离开。

戴清欢的心彻底冷了下来，她流了一夜的眼泪，终于下定决心。在这之前她还有所犹豫，怕自己走后戴爷爷会太过孤单……可现在看来，是她多此一举了。

她张牙舞爪那么多年，想用另一种张狂的方式来掩盖自己心里的不安，爸妈不要她，爷爷也不想要她，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走了多好，走了一了百了。

【九】

戴清欢如愿收到理想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戴爷爷难得地露出了笑脸。他下厨炒了几个拿手好菜，请了三位牌友和其家人上门做客。戴清欢坐在角落里听着他们欢声笑语，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方逸剥了虾肉放在她的碗里，戴清欢没胃口，把碗推到一旁。

若非她考上大学争了口气，爷爷大概至今都不会露出笑脸。

戴清欢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索性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睡觉。

临开学前，戴爷爷带着她去给奶奶敬香。戴清欢觉得惊讶，自她来到这儿以后，除了戴奶奶的忌日，连每年清明都不见他来过。

早起时下过雨，小路很泥泞，戴清欢搀着爷爷小心翼翼地走。近距离观察才发现，他皮肤松弛，瘦骨嶙峋，无名指的戒指松了一大圈，他缠上好几层红线才勉强固定了。

“真不想来。”上坡路上，戴爷爷气喘吁吁地说，“你奶奶过世时特意叮嘱我，除了每年忌日，其他时候都不要去看她。她不希望我太想她。”

戴清欢心里动容，她侧头看他，爷爷的眼角晶亮一片：“我知道，你来得不情不愿，现在你要走了，心里乐开花了吧！终于要离开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你奶奶离开的时候，你爸怕我受不了，想接我过去，我才不去呢！我在这里和她生活了半辈子，这里有我全部的记忆。我就是留在这里，守着这些记忆也是好的。

“他送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着我，怕我想不开。你看你爷爷是那么容易想不开的人吗？我知道，他也是想让你陪着我，你们姐妹两个，我最疼你。女孩太乖了也不好，像你这个样子，刚刚好！”

戴清欢小心地扶着他走路，大雨过后的空气很清新，草地上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她说话带着哭腔：“那你还总板着一张脸，那么可怕！”

“我天天对着你笑，哄着你一辈子守在我身边你就乐意了？这里虽然好，但不适合你。”

戴爷爷停下来，摆摆手：“去，给你奶奶把香焚上！”

焚香之后，戴清欢站在边上看着爷爷奶奶聊天，心里的谜团渐渐解开。为什么爷爷表面讨厌她，还总在她睡着时悄悄摸她的头发？为什么爸妈从来都不关心她，却还是会在得知她高考成绩时高兴成那个样子？

爸爸希望她以爷爷最疼爱的孙女的身份陪在爷爷身边，便不希望她想家；爷爷希望她毫无留恋地走出大山去，过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而她恰好处于这两段情感的交接点，自己却毫不知情。

戴清欢扑进爷爷的怀里，把多年的委屈汇聚成眼泪，从眼眶汹涌而出。这样的故事是她没想到的，但感觉很好。

【尾声】

方逸给了戴清欢一个惊喜，他报了和她一样的大学。

“填志愿的时候手不听使唤，于是就成了这样了！”在汽车上，他吊儿郎当地说。戴清欢这才发现，他比她高了一个头有余，她踮起脚也够不到的行李架，他轻松抬手就放了上去。

“來而不往非礼也，你陪我大学四年，毕业后我跟你回去当老师。”

方逸诧异地看着她，戴清欢眉眼带笑。有些决定就是在一瞬间突然出现的，自从她换了个角度去看以后，反而发现山庄的景色美不胜收。她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也爱这里的小龙虾。

方逸挠挠后脑勺，对着窗外傻笑。戴清欢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心思沉寂而安稳。

“命中注定，我是要罩着你一辈子的。”

他笑而不答，后背挺得老直，悄悄握紧她的手。

编辑/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