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1989年8月底,我上蒙古高原,从张北开始上,高原就像往上的坡,一层平的,再一段有坡度。突然,草原出现了,一下子,在你前面铺得无限远。
我当时坐着北京吉普。1989年的北京吉普,马力很大,司机是快车手。我觉得一下进到了草原的中间,我被草原环抱起来。我那个时候就开始叫起来了:“我来过,我来过,我见过!”后来别的朋友问我:“你第一次踏上高原有什么感觉?”我说:“我觉得好像走在自己的梦里,那种似曾相识的梦里。”
2014年10月,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发给三个人,他们发现人的大脑里有杏仁核,管情绪的,还有海马回,管记忆的。诺贝尔委员会的声明称,这三位科学家的发现解决了哲学家几百年都没有解决的疑惑:我们去过一个地方,第二次去时怎么就不用带地图了。让我们所有生命之道——空间方位、空间认知,准备什么呢?准备好知识以后,重临旧地——很美的,像詩一样。原来,在海马回里储存的记忆,除了人出生以后的记忆,还包括先祖的一层一层记忆(集体无意识)。
是不是有一个故乡在跟着我们走。当我站在蒙古高原,站在父亲生活过的草原上,包括后来我站在大兴安岭,站在呼伦贝尔,站在任何有蒙古族痕迹的地方时,只要是没有被毁坏过的,它就好像一泓清泉,解我心里的渴。我心里有一种自己不知道的焦渴,必须看到这样的风景;我就觉得我不能走开,一定要看,一定要努力地看,才可以解心里面的渴。
所以,一切就有了解释:当我站在草原上,我觉得似曾相识的原因是什么?是我的基因,在我的海马回里,祖先曾经见过的草原,所有相关的信息,在我到了草原那一刻,全部苏醒过来。所以好像重临旧地,重温旧梦,所以我觉得好像是走在梦里,走在祖先的梦里。
这样一个科学的发现,让我觉得,别人可能看到我有时候爱哭,有时候人来疯,觉得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疯狂的人,其实不是。我一说到蒙古高原,一说到乡愁,就流泪,别人觉得我是一个易感伤的人,也不是。还有别的东西,在我们的身体里支配我们。每当讲到内蒙古,我流泪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个故乡在跟着我们走?无论走到哪里去,那个故乡都还活在我们的身体里面?
蒙古马的乡愁。2014年9月,我去位于呼和浩特的内蒙古博物院演讲,拜访了一位很早就认识的朋友恩和教授。他跟我讲了一个蒙古马的故事。他说,马也有记忆和对故乡的想念,它的乡愁,和人是一样的。1972年,一位内蒙古著名画家到越南参加艺术家的例会。一天,很多艺术家聚在海边草地上聊天。这时,他看到远远有一匹马一边望着他,一边在吃草,他也没有特别在意。但是,大家注意到,那匹马直直地就向这位画家走过来。这时,画家也察觉到了,仔细看了马一眼,才看出来这是一匹蒙古马。这是一匹白马,虽然很脏了,但画家还是认出这是一匹蒙古马。当时,大家都想拦住这匹马,不让它走过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匹马虽然骨瘦如柴,力气却大得不得了,一定要向画家走过去。那个西装革履的内蒙古画家抱住这匹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蒙古马,摸着马的头、拍着它的颈说:“你怎么认出我来的?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的激动,我想我们能料想得到:这匹马知道——你是从故乡来的,你可不可以带我回故乡去?当时这个画家没能力把这匹马带回去,只能抚摸着它。后来画家在回忆录里,用了很大篇幅表达对这匹马的愧疚。他把这样一匹蒙古马的乡愁,讲给所有的蒙古同胞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