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睿桐
一
头顶热气,一踏入这家海底捞,薛洋便觉的整个饭店都晕眩着混沌起来了,倒不是因为冷气骤然钻进毛孔,只是,那不是“纪委”吗?
纪伟背对着自己坐在窗口,雪白的衬衫轻轻倚在落地窗晶莹的玻璃上,与窗外如枫林般漫天舒卷的夕霞融为一体,薛洋只觉得一切是那么突兀而美好,稍稍犹豫,加快步子,向他走去。
二
直到今天,薛洋仍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纪伟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早在小学时他就和纪委义结金兰了,那时倒不是两人关系有多好,只是《三国演义 》在电视上火热上演,整个班的男生都结义,你不结义就落伍了。除去班主任的侄子——班主任,也就是他三叔,剥夺了他的结义权——班上的男生不能被三整除,他和纪委成了余数。
记得有一天在放学路上,本班三个拜过把子的男生笑嘻嘻的从自己和纪伟旁蹭过去,一个故意大声说:“两个人还结义哪?两个人能算结义吗?”另一个接一句:“那算结婚!”哄然大笑中,薛洋只觉得脖子上的筋脉突突地跳,恍惚之间他和纪伟已和那三个扭在了一起,周围很快聚起了一群人。战果如何,薛洋想不起来了,不过印象里自己和纪伟打架都挺猛,两打三也没吃多少亏,只记得被别人拉开后,他和纪伟同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同时骂道:“兔崽子!以后再惹我们试试!”过了一会,那三人中的一个才也朝地上吐了半口唾沫,嘟囔一句什么,转身狼狈逃去。
然后从那一刻起,两人就情同手足了。当你和某人共同经历了某个事件后,你们间就不能不产生好感,而共同对付几个讨厌的男生就是这样一个事件。他和纪伟形影不离地玩过了小学,初中又幸运地分在在一班。一起打花牌,抽陀螺,掏鸟蛋,半夜翻过围墙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瞎溜达,气呼呼地匿名写信给学校抱怨那要命的伙食,纪伟他最痛恨语文,而薛洋自己前世今生与英语有仇。偶尔考砸了,也会因为纪伟一句:“没考好算个球,你要品味考差后的诗意”而心情大好。
因为形影不离,薛洋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三
毕业后,再见到纪伟是十年后的春天。他研一,纪伟因为留级一年是大四。他和纪伟都天天焦头烂额地找工作,后来两人一合计,信心满满地去摆地摊。薛洋从古玩市场弄了一批杂志,和纪伟在火车站卖。他还记得穿自己特意穿了一套制服,鲜红色,胸前印BOY,背后印fashion,脚上是sport。整个人都精神了很多。纪伟似乎穿了件皮夹克,当然了,假皮做的。他俩卖了一上午杂志,刨掉公交车费,赚了十块钱,正好一人五块,吃完面后也没啥钱了。
饭后他和纪伟去考察了一下商机,纪伟看到一批毯子,觉得要值大几十,一問老板,才二十,他就和老板砍价,砍到十五,买了一大批来准备按三十一条卖。被城管一下午撵得换了四个窝,一条没卖掉。后来在别的摊看到了一样的毯子,一问价,人家开口才十块。
回到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坐在小饭店的破旧桌子旁,边喝酒边放声大笑,先是笑的红了脸,然后是捶桌子,再然后是流眼泪,最后笑的透不过气了,伏在桌上边咳嗽边笑。一点鸡蛋都看不见的鸡蛋面上热气弥漫,模糊地掩住了墙上布满污垢的壁纸,透过迷蒙的眸子,散发着淡紫色的柔韧的光。薛洋至今还觉得自己与纪伟笑得实在是莫名其妙,但他也知道自己与纪伟的笑蕴含着多么纯粹,亢奋,诗意,生动,简单的快活,一种青春赐予的,没心没肺的,可以随意挥霍的快活。
后来,自己去了北京,听老爸说纪伟混得不是太好,通过几次电话,问及情况,纪伟说话都有些支吾,他知道纪伟好面子,也就不再打了,但号码却一直存着。
四
纪伟被拽得回了头。
他还是老样子,脑门上爬了皱纹,乍一看,方脸,不苟言笑,颇对得起“纪委”这个称号。薛洋心中更加欣喜,心在胸口激动地跳,不知如何是好,想握手,甚至想拥抱,但实际上只是喘着气:“你……你……”看见纪伟茫然地瞥了自己一眼,薛洋一惊,好在纪伟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着一捶他的肩,“呀呀,薛洋!好久不见哩,来坐呀!”一转头,“小雅,给拿包好烟来!”薛洋一愣,一个妖娆的小姑娘手捧一包烟轻盈地走来,纪伟一扬下巴,小姑娘递上一根,薛洋忙说:“不要不要,谢谢谢谢。”小姑娘还要递,“真不抽。”纪伟点点头,她才把烟收起来。
薛洋小心地问:“这位是……”“哈,我秘书!”呆了片刻“秘书,你混得挺好啊!”“哈哈,还可以还可以,我这次是来北京考察的,你混得怎样啊?”不等回答,他又追问薛洋一月赚多少钱,在哪里工作,薛洋只觉得汗一滴一滴流下,寒意却悄悄渗入骨髓,朦朦胧胧间发现对方在唾沫横飞地聊自己的生意,有意思的是,钱不再用语言表示了,统一用手势表示,三百万,就伸出三个指头,说一句“这个数”钱越大语速越慢,像是新闻播音员报道事故的死亡人数,说的越慢说明人数越多。
薛洋不敢接受纪伟秘书的劝酒,他觉得不喝自己就要醉了。他是想过在某一天碰上好兄弟纪伟,但在他的想象中,两人肩并肩坐在一个小酒店里,谈谈自己的妻儿,询问熟人的近况,回忆他们在一块有意思的故事,两人一块爬香山,嚼涮羊肉。
五
薛洋不知道这顿饭是怎么结束的,他接过秘书递来的名片随手塞进了口袋,摇摇晃晃上了公交车。透过已有些昏暗的车窗,他突然感到了一点厌倦,一点悲凉。他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对过去念念不忘,有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把过去甩在身后,骄傲地告诉别人,自己成功地适应了生活,让生活打磨光滑了棱角。
公交启动,薛洋看不清窗外的一男一女了,他知道自己和纪伟隔了一层车窗的的距离。掏出手机,他删掉了纪伟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