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孩童视角展现母性伟大

2017-04-24 11:13周粟
创作与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母性绝技观音

周粟

吴天明导演的《变脸》,获奖无数,而影片并没有宏大的场景叙事,有的只是一个老头(变脸王)、一个孩子(“狗娃”)以及一只猴子支撑起来的小人物故事。

一叶扁舟,缓缓而来,舟上立着一个老汉。

这是《变脸》开头的场景。水色氤氲之中,雾气缭绕而来的,仿佛是孤舟蓑笠翁,仔细看来,原来他的旁边还带着一只小猴。颇有一些仙风道骨的感觉。而《变脸》讲的却并非神仙,而恰恰是平凡的“人”与“人”的触动人心。

影片开头,对于朱旭饰演的“变脸王”的角色塑造,是个性化的。这是一个行走江湖多少载的有绝技的艺人,绝技不是别的,正是巴蜀特有的“变脸”。“变脸”特点鲜明:变化快,猴子般靈动,然而“变脸”艺人也如猴子般桀骜不驯,不求人,不用太多辅助,所有家伙事就在于自己的一张脸和手上腰间闪转腾挪的细致功夫。用变脸王的话来说,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男不传女”的安身立命的本事。“变脸”是不能随随便便传给外人,更不能传给女人。这是规矩。

《变脸》中的变脸王,执着于带有“小茶壶嘴嘴”(男娃娃)的继承人出现,也正因如此,狗娃的女娃身份令他暴怒,令他慨叹,但最终他不仅接受了,还从心底愿意打破传统,将变脸绝技传给女娃娃。后文将详细阐述变脸王这一最终离奇“变脸”的深层原因。这里可以先剖析一下影片意欲展现的“变脸传男不传女”的根源: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化传承过程中,存在“重男轻女”“传内不传外”的“规矩”,这首先是这些民间绝技本身的特点造成的。例如“变脸”,需要的是撂地招揽看客的一套说口,身上闪转腾挪的功夫,脸上尽管戴着面具但迅速变化不易察觉的“使相”能力,以及对变脸这项绝密技艺经年累月手头上的“感觉”。这是一项综合性的技术和艺术,既有宏观的对艺术的把握,也有微观的具体细节技巧上的反复打磨,既需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保全自身的社会阅历,又得有坚持老祖宗瑰宝、咬紧牙关不“露底”的坚守与忠诚。对于这样的“卖艺”来说,“若要卖,脸朝外”,拿的是极其辛苦的功夫钱,而对于女性,是很难甚至不可能吃得下这份苦的。正如片中变脸王看到狗娃坚持跟自己学艺时无奈的叹息:哎,一个女娃子,怎么就想不开要学呢?因此,老祖宗所说的“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并非简单一种排外和歧视,而是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同时,当时社会环境下,中国人传统观念中存在根深蒂固的对女性的蔑视,这从人贩子刻意将女娃子包装成男孩贩卖,可见一斑。

然而,《变脸》通过情节和相关生活细节的隽永展现,将小女娃狗娃身上令人赞叹的光辉展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忘记了她女娃的身份,感动于她对恩情的坚守与付出。得知变脸王不要自己时,狗娃拼着命跳到河里也要抓紧变脸王这一恩人,那种超越生命的不舍和难过,令人震撼;当变脸王只许狗娃叫自己老板,不再视她为亲人后,狗娃仍然每天充满感恩地伺候“老板”,她会先将手捂热了,再给老板挠后背;她给“老板”端上饭后,会用抹布把筷子擦了三遍才递上去。在狗娃心中,变脸王仍然是自己的“爷爷”。这是一种本能、朴素的感情,之所以感人,是因为这种“本能”的感情正是变脸王这样尽管善良的人,也早已冰封住了,缺失了的珍贵的东西。——世间的坎坷,人情的冷暖,让成年人不再愿再轻易触碰人性中那份朴素的真,他们选择包裹住自己,冷若冰霜,万事不求人,这样就客观减少了尽可能受到的伤害。影片的节奏正是以“变脸王”几次重要的“变脸”的衔接的。

影片开端时的变脸王,性格是孤傲而倔强的,他长年漂泊,历尽人间冷暖,尝遍世情苦涩,沧桑面庞下一双锐利而坚定的眼睛早已不会轻易被世间的威逼利诱、金钱巧语蛊惑,他知道“钱再多也有个花完的时候,活儿在自己身上,走遍天下不求人”。无论是“活观音”善意的邀请入伙,还是巡查老爷们不怀好意的巧取豪夺,他都已经看淡了,看透了,不会再轻易“变脸”。他已经养成了一副铁石心肠,坚硬的性格,难以撼动的川人傲气——“格老子这一辈子,不偷,不抢,不求人。靠什么,就是靠本事。”

然而,这世间他唯一深信的东西——跟在他身上的“变脸绝技”,却成为他唯一的牵挂。他孤身一人,走南闯北,早已养成孑然一身的习惯,他不在乎也不憧憬所谓的“亲情”“祖孙情”“天伦之乐”,这些都离他太远,不实际,能靠本事一直活下去,获得有骨气,就够了……——可是,真的够吗?“活观音”看了他的绝技,一句语重心长的“老人家,别把绝活丢了!”让他痛苦。是的,没有子嗣不在意,可是这是“变脸”啊,这是老祖宗留给他的单传,真的不舍得就这么和自己一起断了!

此时,变脸王出现了影片的第一次“变脸”——他想留个香火,他千挑万选,淘中了宝——“狗娃”,他“变脸”了,露出了“笑脸”!他找到了个孙子!虽然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可是毕竟留下了火种:看这狗娃,水汪汪的眼眸,虎头虎脑,是块延续“变脸”绝技的好料子。

此时,影片又遇到了第二次“变脸”——被砍伤的变脸王,急需“童子尿”医治,“狗娃!用你的时候了!脱裤子!”谁想到一向乖巧机灵的狗娃,慌了,哭了:“我是个女的!……”“格老子!……滚开!……别叫我爷爷!……你以后只许叫我老板,打短工,干的了就干,干不了就两分手。……”影片到这里,变脸王经历了再一次大喜到悲的“变脸”,命运真的就这么不公!为什么“蚂蟥缠了鹭鸶,甩也甩不脱!”狗娃忠心,知道变脸王的好,就一心跟着自己。变脸王铁石心肠,但骨子里毕竟有善。随着狗娃一天天努力,对自己的全情照顾,变脸王终于不再那么恨命运,而是感受到一些天伦之乐:

“狗娃啊,你要是个男娃子多好啊。”

“我哪点比男娃子差?”

“哎,就是差个茶壶嘴嘴哦。”

“菩萨有茶壶嘴嘴没有?”

“菩萨,啥菩萨?”

这时候,狗娃拿起送子观音像,“你看,菩萨有奶子,是女的,你为啥要供着她呢?”

尽管如此,这一阶段“阴转晴”的变脸后,变脸王不能逾越的底线是:你可以跟着我练,我们相依为命,可是“变脸”,“传男不传女”,这是“规矩”。

……

就在这曲曲折折多次“变脸”后,最终,变脸王这样一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却在狗娃这样一个孩子的感召下,彻底“变”了。他打破了老祖宗的规矩,心甘情愿将“变脸”这一绝技,传给了狗娃这个女娃子。而那个孩子改变他的,教会他的,使他几十年都淡漠了忘记了的绝技,正是人性之“爱”。

有人曾经说过,在拍摄影片的过程中,最令人崩溃的对象,一个是小孩,一个是动物。究其原因,孩子和动物没办法接受充分的控制,他们并没有机会充分学会“表演”,他们往往是在戏剧中“做自己”。《变脸》感人的原因就在于此——撑起角色的除了“老戏骨”朱旭一颦一笑带有的那种不服命运的演技,精湛到“炉火纯青”,更有饰演狗娃的小女孩每一声“爷爷”的那种纯真,那一声声大哭的真挚展现,甚至还有变脸王带着的那只猴子“将军”多次特写眼神中的对主人的忠诚。“真情”将《变脸》要传达的那种丝丝入扣的情绪真诚地渗透进观众的感官,激发了人们对心灵的涤荡,观者无法不为之动容,久久不能平复。

从角色性格塑造上看,《变脸》是特殊的。特殊性在于,一般影片在聚焦穷苦百姓内心颠沛生活的细节描摹时,往往先从宏观上设置男女对立的角色架构——社会不公,世态炎凉,男人强势而背负巨大压力,女人如水般柔弱而坚韧,最终用母性感召男性,用弱小阻挡国家机器的肆意践踏和社会现实的冷酷无情,形成强烈的冲突张力,引发观众内心的强烈哀怨,获得共鸣。然而,《变脸》不是,它全力表现的对象是一老一小,全片唯一重要的“女性角色”是“活观音”——男旦梁素兰,也是个男人;连变脸王带着的猴子“将军”,也是雄性。

这样的人物设置带有突破性和挑战。全片似乎没有构建传统意义上阴阳对立的戏剧构架,难以按部就班产生观众心底强烈的情感共鸣,但实际上,这样对角色的设计更具颠覆性:能让一个女娃娃,用人世间最珍贵的“绝技”,最终打破历尽世态的老人的心境。这一结果蕴含着伟大而深沉隽永的人性力量,蕴蓄着喷薄而出的“洪荒之力”。这超越了一般的戏剧冲突:正如影片最开始的一幕——变脸王驾一叶扁舟,孑然一身。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自己主宰一切,就像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猴子名叫“将军”,虽然变脸王没有权势,没有助手,是个“光杆将军”,但是他依旧是强悍的,桀骜不驯的,带着巴蜀人特有的那种傲气,“格老子”谁也不靠,谁也不服,众人膜拜的名角“活观音”挽留也不管,单枪匹马多次对抗巡查老爷——他养成了永远不依靠别人的性格,这是一个男人,一个汉子,即使已成为“老汉”也不能失去的风骨。他坚信,有了“变脸”的绝技在身,走遍天下不求人。影片中他也曾多次撑一叶小舟来到佛祖面前——乐山大佛静谧地看着他,而变脸王也只是崇敬地回看着大佛——他不信命,他仍然只信自己,因为自己有安身立命本事——“变脸”。这就足够。

然而,影片隐藏着一段深层预言——“孙悟空”最终还是会被“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变脸王正如猴王孙悟空一样,纵有天大的本事,终究捱不过巨大的社会现实——当君老爷为求省事抓到变脸王时,说你拐卖儿童,你就是犯人,几十条罪名都罗列给你,你只有认“命”。这时,片中的佛祖不再是我们普遍认为的普度众生,而是象征着冰冷高压的“统治权威”——乱世中那些冷酷无情的权力,拥有对人生杀予夺的致命意义。即使是身怀绝技的手艺人,蚍蜉撼树,又何以冲破这一切? “狗娃我告诉你啊,有本事走遍天下,没本事寸步难行。格老子这一辈子,不偷,不抢,不求人。靠什么,就是靠本事。”变脸王凝聚一生的人生真理,在社会大环境的绝对权威下,瞬间毫无意义。这就是“命”吧!一个老人一辈子看得最终的珍宝、秘籍、绝技,那对自己的巨大意义,竟顷刻间、轻易地瓦解崩塌。这真是命吗?

这个时候,《变脸》整部影片的核心点迸发出来:正如“孙悟空”最终是被观音菩萨度化,片中的变脸王绝望之中也被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了。但是,这里边有深层的含义:表面上看,救了变脸王,向象征无上权威的军老爷求情的是“活观音”梁素兰;而实际上,真正用全力推动挽救变脸王的,恰恰是一个女娃子——狗娃——一个还没有发育出真正男女性别的孩童。这是影片触动心灵的绝技:一个8岁的孩子,尤其是狗娃这样一个历经多次被贩卖,漂泊无根还要学会隐藏自己女娃身份的孩子,学会的可能只有“谁对我好,我就一辈子对他好”。这是孩子最朴素而最执着的爱的力量,这是多少成年人都不可能再具备的真正“绝技”;同时,一个8岁的孩子就像猴子一样,她的本能就是模仿,也正因为变脸王带她看了一场“观音得道”的戏(戏中,展现了观音菩萨原身为了从佛祖手中救出自己犯下罪过的父亲,以倒悬山崖隔断绳索自尽换取,最终感动世间,成就观音之身),她就能义无反顾地学着模仿“观音得道”,割绳自尽以救变脸王。这里面饱含的早已超越了一个报恩孩童对恩人的反哺,而是象征了一个女娃娃小小身体内无限伟大的“母性”。

正如影片中多次出现的,乐山大佛仅仅存在于巍峨山间;然而我们一开始看到的变脸王,却是驾着一叶扁舟从河上而来的:山象征着权威,象征着男性,而如水的菩萨,却饱含着一股更为巨大的力量,她能依山而绕,用自己柔弱但是深沉的爱,浇灌和滋润着山峰,包容着群山,润物细无声,冲刷着山脊的形状,最终从内在改变了象征男性的山的形态。狗娃作为一个还未发育的女娃娃,她内心携带着千百年来中国传统女性最优良而伟大的品质——温婉而强烈的母性。这种母性温柔,但永远不会退缩,会为了自己所爱和保护的人,付出一切;永远不会被外界事物改变自己的形态,因为水本身就是永远包容着一切的形态,永远用自己的温暖滋润着别人;同时,没有什么能割舍开这如水的母性,任何尖利的武器、残酷冰冷的铁链都无法束缚水浸润一切的力量,都无法真正成为人性中最美好的“绝技”——爱的阻力。

有学者曾经指出,“第四代导演”有很强的“恋母”和迷恋童年的傾向,从他们的人生轨迹来看,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第四代导演”们的童年时期是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初,那个时候全国上下都是热气腾腾、积极向上的。他们的深层文化心态,保持着一种非常纯洁、非常浪漫的“共和国情结”。?譹?訛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中母性的这种柔美是根植于中华民族内心的一股强大的信仰,人性中那份隐忍、忠诚、伟大、奉献、深沉的母爱,也正是《变脸》中,导演想要表达的那超越一切变脸“绝技”的真正“绝技”。因此,《变脸》中看似没有典型性的女性角色,主要角色就是男人、孩子、戏子、猴子,但实际上核心的正是片中无所不在的女性情怀。无论是狗娃不惜生命的奉献,还是男旦“活观音”近乎声泪俱下面对军老爷痛彻心扉的求情,都体现了这一点。也正因此,变脸王这个汉子的心灵最终被触动,意识到世间最珍重的绝技并非技艺,而是人与人之间珍贵的真情。情永远大于理,大于术,在最珍贵的东西面前,所谓老祖宗流传的“规矩”并不那么重要了。变脸王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真真正正的“绝技”。

影片结尾,因狗娃的拼死救助,终获自由的变脸王回到船上,这时候,他看到了船头正在低头认真搓衣的狗娃,一老一少,构成了画框中最美好最丰满的镜头语言。当狗娃抬头露出纯真笑容,喊出“老板”时,变脸王的一句“叫爷爷,叫爷爷”,彻底解构了此前充盈全片的多次“脸谱”般“变脸”的对立状态,此时,镜头两边的一老一少,仿佛融汇成同一张笑脸。变脸王这位老人,终于变回了孩童才有的真正快乐的笑脸——这是一个成年人重拾的、对人间最美好质朴感情的、充满信任的笑脸。这也是变脸王最终的、最完美的一次“变脸”。

注释:

史可扬:《新时期中国电影美学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0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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