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达
1
渔汛已渐行渐远,或者每一个渔汛已无实质的收获,只成为一种带有鱼腥味的符号,悬挂在浩淼的大海上,隐隐约约地飘渺。
作为代表渔区和渔民生存、财富与希望的渔汛,是渔民们长期捕捞所总结出来的生产时节。每一个鱼汛有着不同的生产方式和捕获鱼货。现在,怎么就听不到它的奔走相告的传递之声,看不到它的热闹欢欣的场景?
眼前的海依旧黄浊,黄浊之外的海定然青蓝。我想,海还是那样的海,却又不是曾经造就过渔汛的海了。是海水的质地变了,适应不了鱼群,还是鱼群已被捕尽捞绝,繁衍不了了?抑或是鱼群的胆子越来越小,却变得聪明,不再在近海洄游、交配繁殖?
已成为渔区乃至整个海岛所特有的一种文化——渔汛,当它由盛而衰的时候,不免让人惆怅。
漫步在鱼腥味飘拂的渔港边,我不由陷入沉思。
曾经的渔汛,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啊。
2
遇上老金,让我喜出望外。
今年已七十岁出头的老金,曾经是一名闻名遐迩的带头船老大。退休后,尽管他的大名渐渐淡去,却依旧关心渔业的发展、渔民生产的情况。他那古铜色的脸庞仿佛永远镌刻着渔民的烙印,圆圆的双眸里还是那样炯炯有神,只是有时似乎也浮上茫然的神情。
他也常常在渔港边漫步,看看渔船,看看渔港,望望那黄浊的海,回想过去美好的捕鱼时光。
当我想了解渔汛的情况时,老金一口答应,非常爽快,依旧保持了渔民的那种豪放的性格。说着说着,还时不时地用“那时候”起句。“那时候”,在老金来说,是那样亲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辉煌的岁月之中;又是那样失落吧,过去的已不再重现,陷入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一种感叹的表达。
“那时候,渔民就靠渔汛来吃饭,来赚钱”。老金就这么开始告诉我。虽说靠海吃海,海那么大,你在哪里撒网?没有渔汛,就很难抲上大网头的鱼虾,只能是碰运气,乱忙活。
这渔汛,也真有规律,一个季节就有一个或者两三个的渔汛。
就说春汛吧。每年的立春到立夏,就是抲小黄鱼的季节。春分前后,小黄鱼开始在洋面上集结似的,还能听到它们相聚的叫声,像开万人大会。这时候,渔民们就下洋捕捞,叫做“抲春鱼”。春鱼就是小黄鱼的最早称呼,据说宋代时已在这么叫啦。也还有种说法,称作“抲旺风”。没听说过“春分起叫攻南头”这话吧?意思是,这时的小黄鱼主要分布在舟山南面的大陈渔场、韭山渔场一带,渔民们叫做“南洋旺风”。到了清明以后,小黄鱼逐渐往佘山、吕泗渔场一带聚集,称为“北洋旺风”。
——老金所讲的,我竟然有点似懂非懂。作为一个生长于岛上的人,连渔汛中的一些说法,都有点闻所未闻,岂不惭愧?像我如此,下一代的岛上人,更会呈无知状态。是不是渔汛渐远,听不到它的用语了?顿觉挖掘渔汛文化的重要性,要不,会随着渔汛的消失而消失。
春汛就形成了小黄鱼汛。这小黄鱼汛嘛,现在稍微好些。可是,哪能与以前比啊。老金打断我的沉思。那时候,抲上来的小黄鱼全是亮铮铮的,满舱散发出一片黄光,年年是好收成啊。
——小黄鱼有别于大黄鱼。大黄鱼个头大,头上有鱼脑石,像一只去了背壳的凝固的小蜗牛,三棱,白色,坚硬,所以最早时又称石首鱼。小时候,我们常常将它收聚起来,卖给药店,据说有化石、通淋、消炎功能。有时,我们也将它当作棋子,走“五步棋”;还把它作为“石头、剪子、布”的赌品,谁输了,就从衣袋里拿出几粒给赢了的。可惜,那已成小时候的记忆。小黄鱼的形体虽与大黄鱼的相似,但偏小,头上无石首。并非未长成的大黄鱼,是鱼类的一个品种。据宋宝庆《昌国志》记载:“春鱼小似石首,每春三月,竞往捕之。”可见,宋代时已形成小黄鱼汛。至今,小黄鱼的捕获量大不如从前。渔汛时节虽还淡淡地隐现,小黄鱼却并不如赶集那样的汇聚,仿佛可以赶集的地方大了、多了,不再只朝一个洋地聚集。
渔汛最好的,当然是夏汛啦。从立夏到立秋,除了几次风暴,大多风平浪静。这样的天气里,红的、黄的、蓝的、白的、黑的等各种鱼类先后汇集洋面,达到一年中生意最繁盛的季节,因此也叫做“洋生”。
红的,就是海蜇、虾蟹呀;黄的,一猜就知道,肯定是大黄鱼啦;蓝的嘛,马鲛鱼、青占鱼的外表不是蓝蓝的吗?白的就是鲳鱼、鳓鱼;黑的不是乌贼,还能是啥?
——多么形象生动的说法啊。听得我兴致十足。
其实,夏汛的黄金期也才两个月时间——从立夏到夏至。此时,大黄鱼和乌贼最多。其中,大黄鱼发旺的潮期叫“正水”,发淡的潮期叫“花水”,就有了“正水抲黄鱼,花水抲乌贼”的作业习惯。过了端午,夏汛逐渐转淡。到了夏至时节,南风一发,夏汛就剩尾巴啦,渔民们就笑笑说:“夏至南风呼呼响,看侬(你)谢洋不谢洋”。汛期结束,当然得谢洋了。
——我知道,这谢洋,是渔民们为了喘口气,补网、修船的还要做一大堆活呢。更要紧的是,鱼虾也要洄游,然后才能交配繁殖。
夏汛自然以大黃鱼汛和乌贼汛为主。那时候,大黄鱼可是捞也捞不完啊。从宋朝元朝开始,到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那是几百年的时间啊,一直未衰落过。那时候的大黄鱼汛,三个渔期笃定排列,称为“头水”、“二水”、“三水”,也叫做“立夏水”、“小满水”、“端午水”。每个渔期一到,大黄鱼就在洋面上发出密集的叫声。我们岛东面的岱衢洋,就是大黄鱼最喜欢繁殖产卵的地方。那时候,雌鱼“哧哧”的叫,像是孕妇憋足劲,生小孩似的;雄鱼则发出“咕咕”的响声,仿佛也使着劲,亲热地陪伴着。洋面上就如办一场巨大的喜酒,热闹非凡,也非常壮观。
那时候,可是“黄鱼咕咕叫,渔船装满舱”啊,哪一艘渔船不是满载而归的?
——站在岛上,我一眼望得到岱衢洋。也听说过,这宽阔的洋面上曾几何时是那么的兴旺。大黄鱼汛时,云集过一万多艘的渔船,呈现出“衢港渔灯”的壮丽美景,也滋润了毗邻岱衢洋的东沙角,形成“横街鱼市”的繁荣景象,——这两大景点可是清末就已存在的岱山“十大美景”的组成部分啊。为此,还专门写过两篇小文。如今,黄浊的岱衢洋空落一片,曾经的辉煌已化为朵朵浪花,茫茫然样的。我只有幻想,或许才呈现几十年前的闹猛情状。如一个王朝的衰落,曾经名闻遐迩的古渔镇也因此一落千丈,再也复原不了当时的繁华。
乌贼汛嘛,与大黄鱼汛相同。老金顿了顿,继续娓娓而谈。那时候,乌贼的洄游、产卵和集群受大风及潮流较大影响,一般是“大水抲黄鱼,小水拖墨鱼。”就在中街山、嵊山、大陈渔场。旺发时,这乌贼昏头昏脑似的,竟然会进入内港沿岸一带。你想,那时候的乌贼可是多得不得了啦。
——老金描述的乌贼汛我只能想象。我只记得,小时候所见的乌贼确实非常的多。母亲常常在道地上晒乌贼鲞,晒干后,用铅丝串起来吊在屋里的椽子下。可以将乌贼鲞直接蒸熟,一丝丝的撕开来咀嚼,香味充盈嘴里,渗入肠胃;也可用水浸润后切块,红烧,别具风味;还常常制作成糟乌贼,贮放在瓦罐里,想吃时便取一只蒸煮,一缕清香便溢满屋子,很诱人的。我们还将乌贼上取下来的船形白色硬鞘收集,卖钱,因为也是一味中药。更多时,用它当作粉笔,在道地上画棋格子,或者写字,在童年的生活中添上了一笔乐趣。可是,那都是记忆中的情景。现在,菜场上所见的多是“海底蛸”,看上去像东海的乌贼,却在底部长了一枚硬刺,味道哪能与无针的乌贼相比?真正从家门前洋地上捕捞的乌贼已寥若晨星,乌贼那墨囊里的墨再也抹不黑嘴唇。
一年中最淡的季节是秋汛。立秋之后到立冬之前,这段时间天气炎热,台风又多,渔民们“洋生”之后的修船、补网也正在继续之中,就进入“歇秋”时节。只有那些定置张网和一些大型的拖虾作业的渔船,才到近海进行生产,俗称“抲秋”。抲秋的渔场比较分散,产量不高,在热辣辣的天气下捕捞,劳动强度大,而抲上来的鱼虾又因天气热,难以保鲜,弄不好,会卖不出好价钱,渔民们就把抲秋看作是受罪。“前世不修,罚落抲秋”,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秋汛是渔业的淡季。可现在好像没有淡旺季之分似的,渔民老大们似乎在所谓的秋汛里也劈风斩浪地出海捕捞呐。
从立冬到立春的这段时间就是冬汛啦。老金如数家珍般的继续说着。一般来说,霜降到小雪,以大对船抲小黄鱼为主,成为“抲早冬”;小雪以后抲带鱼,称作“抲晚冬”,一直到大寒左右结束。所以,渔场上有“小雪小抲,大雪大抲,冬至旺抲”的说法。冬季抲带鱼是一路向南追捕,从北边的花鸟岛直到南面的大陈渔场。这期间,常常会碰上“打暴”(强烈的西北风)。也奇怪,打暴前后往往是带鱼最密集的时节。为此,渔民们要赶在风暴前后抢抲“暴头鱼”或者“暴尾鱼”。过去有“祖宗不吃抲冬鱼”的说法,反映抲冬带鱼的艰苦和危险。大寒后,带鱼产量逐渐减少,但到农历年底,还会有大网头出现,叫做“抲过年风”。
——怪不得“冬带”特别的贵。原以为是临近春节,刚捕获上来的带鱼就卖得贵,却因为是那样艰辛地捕捞上来,且量又少。价贵就赋予了另外的含义。
这些年,也只有这带鱼汛还有点声色,却也比不上那时候的鼎盛啦。老金感叹一下。那时候,也就是从清末、民国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吧,嵊山渔场的带鱼在冬至前后像翻江倒海一样,无数的渔船天天云集,一网网地捞取雪白铮亮的带鱼。舱板上堆满了一只只盈满带鱼的蒲筐,船舱里也倒满了带鱼,整艘船好像都是白亮亮的一片。现在,带鱼汛虽然还有,但是已形不成气候啦。只是到了那个季节,渔民们还是得去捕捞,要不冬汛时还抲什么鱼?
——冬汛时捕捞上来的带鱼,又叫“冬带”,三四指宽,肉身厚实,银白,若凝固的飘带,透骨新鲜。红烧、清蒸、油炸、面拖,或者与白菜烧煮,各种做法都吃不厌。当然还有酒糟带鱼,又甜又柔。有时母亲还烧成带鱼饭,油咪咪的,香气扑鼻。可是现在,带鱼的产量聚减,价格也不断飚升,过年时竟卖到每斤一百八十元以上。捕捞不上大的,渔民们就连筷子般细长的也捕捞上来,看着都心寒。
你看,每一种鱼的鱼汛都有其各自的特点吧。过去地理书上说的舟山渔场捕捞生产的四大经济鱼类,就是指这大黄鱼、小黄鱼、乌贼和带鱼四种鱼。这些年,除了小黄鱼、带鱼还能捕捞一些外,大黄鱼、乌贼已看不到踪迹了。野生大黄鱼不晓得是断种还是游到深海中去啦,反正渔民们一年也才能捕到几根。太多的人已二三十年没吃到正宗的大黄鱼啦,唉。
——老金的一声叹息,也感染了我,令我也哀叹一下。
——渔汛,似乎已只是一个过去式的名号。季节没变,渔汛却未随季节而涌现。渔汛时节,已无旺兴头——鱼蟹大量汇集的景象,更无大网头——每一网下去,都能捕获上满网袋的鱼货。想着这样的情景,我不由在叹息中陷入了沉思。
3
渔汛是一种强劲的召唤,一种巨大的诱惑,也是一场豪赌,是战役即将打响却能预见得到胜利的一场场辉煌战斗。
为着渔汛的到来,渔民们就在渔汛的间歇期纷纷的准备,忙碌中体现的是一番喜悦。
——有渔汛,就有收获。谁不会因为收获而喜悦的?
修船是最大的活。每年,夏汛过后,渔船总要大修一次。早先的木帆船如此,后来木质的机帆船和现在的钢质船也如此,就像人,每年總要伤风咳嗽,看一下医生。木质渔船的船舷由一块块木板拼镶而成,嵌在木板间的黏合剂称作桐油石灰。这桐油石灰经常老化,需年年更换。得先用铲子在一锤锤的敲打下将它铲除,然后用铁砂纸摩擦光滑,再将搅拌好的桐油石灰嵌进去,抹平。做这种活的叫做小木。一九七七年的七八月间,我高中毕业后无事可干,便随隔壁的叔叔一起到一个小岛上做小木。炎热的天气下,连海风都热乎乎的。我穿着长袖的卡其布衣服,立在木板搭成的脚手架上,一手提着铲子,一手握着铁榔头,一锤锤地敲打。身上的汗湿透了衣服,桐油石灰飞扬的灰沙飘得头上花白一片,还时不时地揉进眼里,将眼睛揉得红红的。隔壁叔叔干的则叫做大木,属于专门修理木质船的木匠,抡着斧头,拉着锯,是渔民老大面前最吃香的。
滩涂边的船排上,一艘艘的渔船就死气沉沉地搁着,像离开了海水的鱼一般,任凭大木小木们的宰割缝补。“叮嗵叮嗵”的敲打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将波浪的“哗哗”声淹没起来。渔民老大便天天到现场,向大木师傅提这提那,也兼有监督的意味;又一边整理船舱里的杂物,还在大木师傅的吩咐下,购这买那,忙得如波浪一般地推来搡去。待修好船,涂上漆,换上褪了色的红旗,一艘簇新的渔船又呈现在渔港里。渔民老大的脸上就如海风中飘扬的红旗,笑得眼睑起了皱褶。
后来发展了钢质渔船,大大小小的修造船厂便一家家地在海岸边建立起来。当木质渔船都改换成钢质时,大木小木的行业也湮没在海边。渔船的修理都进了修造船厂。也不用年年都进行大修,钢板制成的,哪容易腐损?即使大修,渔民老大也不像以前那样的忙碌,一星期去一趟厂里就行,只要验收时瞪大眼睛检查,找不出毛病,就下水试航。
网还得补。一个渔汛下来,每一顶网都多少有些破损。那时候,不是所有的渔村都有网场,港岸边,汽车路边,甚至山脚下平缓的地带,都可作网场。一顶顶淡蓝色的网就被拉直了身子,静静地横躺着。渔嫂、渔婆们头戴凉帽,或者用毛巾裹住脸庞,拿把小矮凳,坐在网中间,成一道五彩的风景。她们左手握侧板,右手拿梭子,边织补,边说笑,将补网的轻快穿梭在一个个的网眼之间。渔民们也会补网,只是人数不多。他们先是理网,将破损的地方挑拣出来。然后,也坐在小矮凳上,拿起侧板、梭子,补着补着,就离不了说些荤话,让渔嫂渔婆们嘻哈大笑。这样的场景,像是补网时所不可缺少的,随处都能见到。
早先的鱼网都是女人们一梭梭地编织而成,现在却由机器制成,就连用钢筋扎成的圆圆的蟹笼,也是如此。然而,破损的鱼网机器修补不了,还得靠渔嫂渔婆们来补上。问题是,新一代的渔嫂哪有织网的兴致?身为渔嫂,却已失却鱼的腥味。怪不得现今的补网场景中,渔嫂的影子寥寥无几。她们的身影在网场上是那么单薄,巨大的网具要遮掩她们似的。
以后的补网恐怕会越来越繁重,除非如捕蟹的流刺网那样,捕一次就作废,一次性的。要不,日头底下晒着的补网就难以为继,只能在海风吹、阳光晒的情状中,慢慢地变成白森森的模样。
最繁忙的自是开捕时节。那时候,渔汛一到,新打造的,修葺一新的,一艘艘的船排在滩头上(后来在渔港边),祭祀东海龙王。船头披上了红绸布,桅杆和船尾都插上了红旗,长方形的、三角形的,猎猎飘扬。岸边摆放了一张八仙桌,前头镶拼着华桌。香炉中插上三支粗香,红烛燃烧起来。黄纸绘制的东海龙王的头像就压在香炉之下,肃然地睁着眼。全猪、全羊和五颜六色的糖果、糕饼供奉桌上,酒壶放在茶盅边上。为着这一天的来临,渔民老大们做足了准备。他们的心里,惟愿海龙王顺风顺水,像做桩的一般“推倒桩”,赢的是满舱鱼虾。他们就那样虔诚、崇敬地在海龙王像前叩首,口中念念有词,表达着一份心底的愿望。
祭祀一结束,老大便跳上船头,揭开红绸布,船头两边鼓突的船眼便跃然而出,仿佛船只昂起了头,张开了眼,充盈了一种乘风破浪的豪气。随之,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震耳欲聋,渔船就缓缓地驶离。岸上的亲朋与船上的渔民们挥手道别,祝他们太太平平,满载而归。那鞭炮声,便成为一种庆贺,也是一种送行。
船上生活的东西也一应俱备,柴米油盐醋,可放好些天的大白菜、卷心菜、土豆、洋葱、瓜类等,还有水,还有杯。喜喝酒的得带上酒,过去是一埕又一埕的老酒(黄酒),现在多为啤酒。喝酒误事,老大自己忍受着不喝,也不让船上的渔民喝。啤酒就用来解点馋,解点瘾,自然不能醉上。
为着渔汛,所有渔船上的一切都事无巨细的得想着,得周到地准备好。汪洋大海上,一艘渔船,既是一个生产作业单位,也是一个飘泊的家呀。
4
渔汛在不断地演绎。可是,渔汛的气息越来越淡。
渔民们知道渔汛即将来临,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的激情高涨。
5
几百年渐而形成的渔汛,为何已听不到它那昂扬澎湃的呼唤?看不见气势盛大的召集万千渔船汇聚一海的情景?
海还是那片海,洋还是那个洋,渔汛却像从未发生过那样,惟见茫茫的波浪连接在海天相接处。
除了伏季休渔——船归港,人上岸,网进仓,渔船仿佛大多时候都在出海,像是天天都是渔汛一般,却再也形成不了气候,更未见抲旺汛头的壮观场景。
6
鱼都抲完了。老金的声音变得低沉,又叹息了一声。
鱼怎么会捕完?鱼又怎能捕得完?一尾鱼肚中的鱼籽包裹得严严实实,针眼似的鱼籽哪能数得清?一粒鱼籽就是一尾鱼,无数的鱼籽便是成群结队的鱼群。像人一样,鱼也生生不息,密集地繁衍后代,鱼哪能捕得完?
然而,渔汛渐远,又哪里有鱼群的踪影?莫非真的捕完了?像屠杀一般,将鱼赶尽杀绝了?
那时候,大黄鱼汛时,岱衢洋上万船云集,哪一艘渔船不想网网都是大网头的?这也还好。更想不到的是,因为大黄鱼头上生有鱼脑石,所以最怕振聋发聩的响声。渔民老大们不知如何得知这一原理,就在舱板上敲锣打鼓,看上去像是在海上举行盛大的欢庆活动。那一阵紧随一阵的鼓声锣声,敲得昏天黑地,震得船舱颤栗,洋面发抖。一群群泛着金黄色的大黄鱼于是昏头昏脑地浮出洋面,又没头没脑地撞进张开的鱼网之中。一年又一年,大黄鱼哪能不绝种?
或许还有遗漏的吧?我想。要是经历过这样恐惧的场景,它们定会告诉同类和子孙们,这个渔场所处的海域是个死亡谷,要列为禁地,千万不能再集群前往。禁令一下,又哪有大黄鱼再洄游到岱衢洋的?
船呢,也确实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老金又感叹一声,继续说。上世纪的七十年代起,直到九十年代,靠海吃海像一根指挥棒似的,在各个岛上挥舞着,引导着渔村和渔民老大们,从木帆船新建为机帆船,从打大船到造铁壳船,一波又一波。至今,一个渔村少则几十艘渔船,多的达到一两百艘呢。一到伏季休渔,渔村面前的港湾里无处不是渔船。大的渔船宽度超过了七米——国家规定的近海作业渔船的限度,马力也都在三百六十匹以上,甚至达到了六百匹。六百匹是啥概念,你想得出来吗?一艘渔船哪用得上六百匹马力的?更不用说超规格、超数量的携带网具啦,比如帆张网,規定只能带九顶,不超过十顶,可哪一艘渔船不带十二三顶的?前几年甚至十六七顶的都带过。为了多抲鱼,将生命绑在了鱼网上。还有那网眼,抲鲳鱼的能抲带鱼,抲带鱼的能抲虾潺,那些幼小的鱼咋不会抲完呢?抲上来的带鱼还不如手指粗,断子绝孙啦。
老金喘了口气,凝视着眼前黄浊的海。阔大无比的海面上见不到一艘渔船的影子,惟有岸边堆叠了一堆老旧的鱼网,用黑色的薄膜覆盖着。他摇了摇头,又气不打一处来似的说下去。不知哪个家伙发明了什么惊虾仪之类的东西,给鱼啊虾啊带来灭顶之灾。那惊虾仪一直沉到了海底,震动起来可将海底捣腾得地震一样。那些虾们被震得昏头转向。结果自是盲目地浮上来,乖乖地涌进鱼网里。这要命的惊虾仪,可是大的小的全都统吃,还什么科技发明呢。好在后来上面得知它杀伤力太强,被禁止使用了。还有什么雷达仪、鱼探仪啥的,好是好,却将海里的鱼虾一网打尽似的。以后没鱼没虾了,这些仪器还能派上用场吗?渔业科技当然要发展,却不能盯上如何捕获更多的鱼虾啊。要不,渔民老大们终有一天要被这些科技仪器所抛弃。
老金的话让我惊讶。我从未想到过有关提高捕捞产量的仪器竟会有这般严重的后果。他的话是不是有点耸人听闻?想想也的确有其可能。像老金他们这一代渔民,多凭自己的丰富经验捕鱼。作为渔业科技应用的,想来只有船上的机器和有关航海的仪表等,哪有捕捞所用的仪器设备?现今,鱼类的繁殖、生长已跟不上捕捞的快捷,还去哪里捕获大量的鱼虾?虽有三个月的伏休期,却于鱼虾来言,也是杯水车薪似的,一口气还未吐出,一顶顶巨大的网便又罩下来,哪有生长的机会?我的心里不由沉重起来。
还有柴油补贴,也走了歪道。老金咽了口气,有点愤愤不平似的。早些年,油价高,国家考虑到渔民的困难,给予柴油补贴,以减轻渔民负担,这本是好事。可是,柴油补贴的路子走得不对头。当初要是将柴油补贴的钱用于渔业转产、渔民转业上,这些年来的渔船数量说不定会有所减少。而按马力补助给渔船,渔民老大就钻了空子。马力指标可以卖买,船就越打越大。比如三百匹马力的,一年可补助柴油款两三百万元吧。造一艘宽度七米的新船,得六百万元吧,如此仅柴油款的补助,两年多就可挽回来。渔民老大们捕鱼的所得就纯属净收入啦。然而,当抲不上鱼时,有的渔民老大便打起了小转转,干脆开着船去转一下。只要每年有两航次的纪录,柴油款就笃定可补。倘若出海鱼,亏损都难说。出海去做做样子,补助来的柴油款就旱涝保收。这两年油价跌了,柴油款依旧补助,好像还在增加。订这政策的,恐怕是对渔业一窍不通的人才想出来的。好事变成了混事呐。
对渔民老大来说,柴油款的补助自是大好事。这些年,要是没有柴油款,不知多少渔船要转卖,要搁浅,渔民的收入也得不到保障。但是,柴油款在无形中引导了渔船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又大又多的渔船将渔场搞得底朝天,把航道也占用起来。近海的渔场捕捞不上鱼,就到中韩边界海域,还常常越界捕捞,发生海事纠纷。像帆张网作业的,一艘船,十二三顶网,占用的海面达三四平方公里,让人想都不敢想象。好在柴油款的补贴也在逐渐的转向,比如越界一次,扣发多少油补,但吮吸上的奶水,又哪能一下子摘掉的?我也不由赞同老金的观点。
导致渔汛渐渐消失的,是不是还有潮流的影响?我将心里的一个疑问说出来,征询老金的想法。
老金看我一眼,又遥望远处的海。哪能没影响的?影响大着呢。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肯定地回应。
你看,岛与岛之间的海域是不是像一道道的门?
老金指着海中一座座的岛屿,我不由点点头。
岛与岛之间距离远的,是大门,是潮涨潮落的主通道;那些距离近的,是小门、边门,也疏导着潮流的涌动。这岛屿可是自然成形的,千万年来,潮汐的进进出出已成习惯,成自然。鱼虾也随着潮汐的流向、季节的变换,而逐渐形成洄游的路线、交配繁殖的海域,就像天鹅、燕子,南来北往,都有路径,都有栖息基地和巢窝。然而,岛与岛之间的海域如果被堵上,填上石,筑上坝,将岛与岛连接起来,岂不是堵塞了门道?门道一堵塞,潮流便转向。而且,大坝一筑,淤积也严重起来,滩涂越来越大。如此,原本的海域也就变了样。这样一来,那些熟悉洄游路线的鱼虾还哪能摸得着头脑?一来二去的,它们便远离曾经交配繁殖的洋地,不知踪影。没有了鱼群,渔汛又哪能再出现?
关于筑堤拦坝而影响潮流的说法,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但无以为证。现在,听了老金的一席话,我相信这也该是渔汛渐远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也不排除污染所致。那时候,“先发展后治理”的政策让污水的排放要么直排海里,要么直排江里,江水又滚滚地向东流,汇入海中。海只能默默地忍受,而鱼虾在近海的繁殖生养却难以适应,渐渐地逃离,不再回首。它们或许愤愤地想过,你们人类这样相待,就不来你们身边啦。海洋这么大,为何一定要在这么肮脏的海域生养?
渔汛,渔民们赖以为生的渔汛啊。老金叹了叹气,幽幽的声音在海边回响。
7
昨天上午,我心绪高涨地乘坐渔政船去洋面上进行大黄鱼“增殖放流”。这些年来,为了繁殖大黄鱼、黑雕等鱼类,年年都会举行这样的活动,每年向海里放养大量的幼鱼苗。舱板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一只只盛着幼鱼苗的泡沫箱子,幼小的鱼苗在清澈的海水里飘逸游弋,十分机灵可爱。航行了一段时间,船只停泊。工作人员将泡沫箱子里的幼鱼苗轻轻地倒入通往海里的滑槽,它们便欢快地摇曳小巧的尾巴,溅起阵阵水花,像是初见大海似的,蹦蹦跳跳地投向大海的怀抱。可是,我不知这么多投放到大海里的鱼幼苗能存活多少。要说每年放养两百亿尾——这当然仅仅是东海,可大黄鱼等鱼类怎么还是极少见到踪影?是适应不了近海的海况而没多少天就死亡,还是皱皱眉而逃往了深海?放流的鱼苗似石沉大海,渔汛的影子终究还难再现。
晚上,我倒是见到了岱衢洋上的一片灯火。数不清的渔船汇集一海,明晃晃的灯光将洋面映照得亮堂堂。波澜微微起伏,透射出黄色的反光。“咕咕”的叫声从海底冒上来,像是回应诱人的灯光。一张张的鱼网撒下去,没多久被拉上来,沉甸甸的。渔民老大们就喜欢长长的网袋里重得拉不动样的,他们的心里就喜悅,气喘喘的脸上笑开了花。金黄色的大黄鱼便在舱板上金灿灿的跃动,与灯光一起褶褶生辉。这不就是大黄鱼汛吗?我欢笑地一跃而起。
原来,我是坐在写字桌前,打着瞌睡。刚才所见的捕捞大黄鱼的场景,是做梦?或许,也是个幻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