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情结:政治理想与精神解脱

2017-04-24 01:56北京李建军
名作欣赏 2017年10期
关键词:李建军遂昌士大夫

北京 李建军

汤显祖的情结:政治理想与精神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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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在自己的文章和戏剧作品中,表达了对“清吏”和“浊吏”的理解,赞美了良吏的利民的惠政,描述了自己对河清海晏的治世的想象。汤显祖也常常体验着出处两难的精神焦虑。他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摆脱现实痛苦的出路。然而,他并没有成为那种担风袖月、逍遥而游的人。他终其一生都保持着对现实人生的眷恋和热情。

情结 政治理想 精神解脱

汤显祖年轻的时候,也曾怀有满腔经天纬地的济世热情,就像他在《答余中宇先生》中所说的那样:“某颇有区区之略,可以变化天下。恨不见吾师言之,言之又似迂者然,今之世卒卒不可得行。惟吾师此时宜益以直道绳引天下,万无以前名自喜。”蒋士铨也在《玉茗先生传》中评价汤显祖说:“显祖志意高昂,风节遒劲,平生以天下为己任;因执政所抑,遂穷老而殁,天下惜之。”

然而,他的这些热情和抱负,都因为那个著名的《论辅臣科臣疏》而破灭了。一朝被贬,岭海投荒,他虽然努力“不负初心”,替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但是,最终却在给中央政府“上计”时,被彻底淘汰出了体制。对于这样的结局,他似乎早有预感,于是,索性提前致仕还家,过起了读书写作的生活。虽然在那样的时代,这种生活是许多读书人最后的逃路,但内心的挫败感和孤独感,依然时时噬啮着他的心,使他不得安宁。纵然如此,他也拒绝朋友邀他做官的好意,彻底切断了与官家体制的一切功利性联系。

汤显祖的政治理想,说来也很简单,就是经世致用,造福百姓,使人人冻馁无虞,安居而乐业;使人人乐于向善,民德归于淳厚。在他看来,士大夫要先正其身,然后才能正人,而政治是否清明,老百姓日子是否好过,最终决定于士大夫和官员的素质,决定于他们的德性和修养。他曾经代拟过一篇《为士大夫喻东粤守令文》,寄望于士大夫能以身作则,领袖群伦,监督官吏,而官吏也要洁身自好,免遭诟病,有所作为:“酌石门之泉,士大夫必不争渡矣;还合浦之珠,士大夫必不怀珠矣。是故清吏之法亦清,浊吏之法亦浊。清吏之法法身,浊吏之法法人也。且见汝食民脂膏,为天子持法,然已贪废若此,岂必士大夫言汝乎?然则自为清吏而已,无患士大夫不保汝矣。”他所提出的“清吏”与“浊吏”两个概念,并不新鲜,但是,他接下来的“法身”和“法人”的说法,却极为深刻,精辟地揭示了中国自古以来封建统治者的一种普遍德性:他们置身于法律之上,拿自己当法外的“特选之民”,高人一等,飞扬跋扈;他们的道德绳墨,只是用来裁制百姓,他们法律的刀斧,也只是用来宰割人民——他们教别人不要“利己”,自己却很少“利人”,教别人要“利人”,自己却专门“利己”。

然而,汤显祖却实实在在是一个“清吏”。对自己提出的道德主张,他认认真真地身体力行。在任遂昌知县的五年间,他勤政爱民,抑制豪强,消除虎患,遣囚度岁,就像明人邹迪光在《临川汤先生传》中所评价的那样:“一意乳哺而卵翼之,用得民和。日进青衿子秀,扬榷议论质义,斧藻切劘之为兢兢,一时醇吏声为两浙冠。”清人蒋士铨也在《玉茗先生传》中高度评价他:“灭虎放囚,诚信及物,翕然称循吏。”这样的古之仁人,即便放到今天,也是可以归入“上上品”的优秀干部。当他得知遂昌人为他建祠,非常感动,在给门人时君可的信中说:“平昌祀我,我以何祀平昌也?昔人云,天下太平,必须不要钱不惜死。生或不愧此文官耶!”直到晚年,他还在给陕西泾阳人牛春宇的信中说:“天下忘吾属易,吾属忘天下难也。”汤显祖到死都是一个将“天下”放在心里的人。

在汤显祖看来,吃饭是老百姓的头等大事,而农业生产则是一个官员必须关心的头等大事。他做官期间,曾多次下到乡里,劝农励耕。他曾经在诗里记录过自己这方面的活动,在《丙申平昌迎春,晓云如金,有喜》里,他这样写道:“仙县春来仕女前,插花堂上领春鞭。青郊一出同人笑,黄气三书有大年。”《班春二首》写的也是这件事,其一云:“今日班春也不迟,瑞牛山色雨晴时。迎门竞带春鞭去,更与春花插两枝。”其二云:“家家官里给春鞭,要尔鞭牛学种田。盛与花枝各留赏,迎头喜盛在新年。”可见,为了督促和鼓励农民耕地种田,他确实用了一番心思。“桑无附枝,麦穗两歧,张君为政,乐不可岐。”汤显祖的政绩,不仅当时就赢得了人民的敬意,为他建了“生祠”,直到清代顺治年间,遂昌知县缪之弼还为他建了“遗爱祠”。

【长相思】你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生、末〕正是。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外〕父老,知我春游之意乎?

如果说,外在的政治理想,是汤显祖的一个情结,那么,摆脱内心的困扰,寻找心灵的解脱和安宁,就是他的另外一个情结。

如果说,汤显祖早期的两部剧作的主题,在探讨“至情”,那么,他晚年的写作,则在强化了反讽力度的同时,致力于寻求精神出路——解决自己的精神困境,回答那些与“生活哲学”有关的重大问题。也就是说,汤显祖后期的“二梦”,是一种缘于精神焦虑的写作。

曾经,汤显祖试图在“情感”的世界里寻找出路,寻找心灵的慰藉,然而,后来他感觉到,仅仅在情感里,似乎很难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心灵无所归依的漂泊状态,折磨着他敏感的灵魂,让他特别焦虑。佛家的“慈悲”接近自己的“至情”,但它的“五蕴皆空”,可信不可信呢?道家的“天地不仁”,接近自己民胞物与的同情心,但是,它的近乎冷漠的“超然”,可取不可取呢?现在,他要在“信念”的领域,来思考和探求解决这些沉重而复杂的根本性问题。

①⑥⑦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758页,第1937页,第1947页。

②④⑤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3页,第82页,第93页。

⑩范晔:《后汉书》卷三十一,《张堪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39页。

作 者:

李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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