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效民
看到王连陞先生的文章《我对早期山西省政协工作的回忆》(《文史月刊》2014年第10期,总第304期),让我想起了早期的山西省政协和我父亲智力展的后半生。
第一部分 皇华馆时代
一、从山西省各代会说起
我出生于1946年,当时父亲智力展是同志会太原市分会主任。1949年2月,他逃出被重重包围的太原到达榆次。1950年初,山西省各界人民代表大会(简称“各代会”)在太原市文瀛湖(今儿童公园)畔的人民大礼堂召开,父亲在大会秘书处负责会务工作。各代会闭幕以后,在文瀛湖东面的皇华馆5号成立了山西省各界人民代表协商会常设机构(简称山西省协商会)。听说皇华馆5号原来是阳曲县衙门所在地,门口的石狮子和两棵老槐树就是明证。如今石狮子早已不见踪影,但是那两棵三四人合抱的老槐树仍然健在。
听山西省政协传达室的老雷说,协商会成立以后,机关里的所有文字工作,都出自我父亲之手,为此他经常熬夜。第二天勤务员打扫房间,总是烟头满地。大概是工作太忙吧,當时父亲一直住在机关,只有星期六晚上才能回来。父亲最疼爱我,每礼拜都要给我带花生米回来,这也成了我想念他的主要原因。有一次他不知为什么没有带花生米回来,我就好几个星期不理睬他,可见我小时候多么任性。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太原市麻市街16号。麻市街是府东街和府西街十字路口往南的一条街道,再往南通过活牛市、南市街,就可以到大南门了。从街道名称可以看出,那是太原城内一条主要的商业街。
从麻市街往北,路口西面是太原市人民法院。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每隔几天就有一批犯人被押赴刑场。每逢这个时候,人们都会跑到路口去看热闹,就像鲁迅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不同的是,那些人一个个五花大绑、面色惨白,就好像快断气一样,根本不可能喊出“再过20年……”之类的大话。
当时市法院往北是一条通往大北门的小路。有一次我跟着二哥到那里去玩,有卖艺的、变戏法的、拉洋片的,好像传说中的北京天桥一样。
我从4岁开始进入幼稚园(现在叫幼儿园)到12岁小学毕业,一直在太原市第三完全小学(简称“三完小”,现在是新道街小学)接受教育。该校的前身是阎锡山在吉县克难坡为高级军政人员子弟办的克难小学。
从麻市街到三完小,首先路过的是省政府大门。省政府是清代的巡抚衙门和民国的督军府。我每天路过这里,看到那巍峨的建筑和持枪的卫兵,内心都充满了好奇,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神秘。省政府门口有两个特别大的石狮子,狮子对面是一道铁栅栏围墙,围墙两头留着出入口,可以让汽车通过。于是,这铁栅栏和石狮子就成了我攀爬的对象。面对两个持枪卫兵,我的策略是由远而近、得寸进尺,但是从来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省政府东面,是中共山西省委的大门。这个大门只有四个由砖头和水泥垒起来的门柱,也有两个士兵守护。
再往东走是行政干校(省委党校的前身)宿舍,据说这里是清代的藩台衙门。我记得当时它的大红门柱和石狮子还在,两个石狮子比巡抚衙门小多了。
这个宿舍的斜对面,有一座精美的洋楼,从地上看是四层,听说地下还有两层,我记得是杨爱源的宅第。“文革”中为了打通府东街,这座小洋楼被拆。听说拆除期间从地下挖出数额巨大的金条,为此还动用了警力,并改为夜间施工。最后结果如何,也不得而知。
二、麻市街16号的故事
麻市街16号是个不寻常的院子。那高耸的外墙上面有城墙似的垛口和一尺多长的铁巴钉,再加上乌黑厚重的大门和十几级台阶,给人另外一种威严神秘的印象。
出了大门往南隔了一两个院子,是一家名叫“蔚成德”的药店,药店的对面也有一家药店,仿佛唱对台戏一样。在我的印象中,那家药店没有蔚成德体面,就连整个麻市街,也是东高西低,极不公平。当然,其中最好的房子,大概就是我们的16号院。
据说蔚成德药店的老板是太谷人,也是16号院的房东。当时母亲与我和初生的妹妹住着五间正房。我比较胆小,三个人住那么大的房间确实有点害怕。有一天半夜,邻居发现家中有贼便大喊起来,等到大家手持棍棒、头戴箩筐出来以后,贼早已不见踪影。有人分析,贼可能是顺着后院的柱子爬到房顶上翻墙跑了,但后院是低矮的草房和厕所,即使爬了上去,也不容易越过高高的院墙。然而从此以后,我在很长时间不敢去上厕所,生怕盗贼从天而降。
1952年,我母亲通过考试参加了工作,被分配到太原市南城区文化补习学校当了一名教师。文化补习学校的任务是扫除文盲,主要对象是区属工厂工人和街道妇女。扫盲虽然是迈向共产主义的一件大事,但学校的办公地址却可怜得很,是在校尉营的一座破庙里面。学校有个名叫张昆的叔叔,与我父亲认识,后来才知道他是阎锡山的干部。
为了上下班方便,母亲花120元买了一辆飞鸽牌女式自行车。买车那天遇上了小偷。幸好车行老板及时提醒,才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
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在大门口等待母亲下班,然后把自行车搬上高高的台阶推回家去。当时我才6岁,个子还没有车子高,就像蚂蚁拖大米一样。后来我干脆在院子里学起车来,经过一段时间,居然用不上座位的方式学会了骑车。
在那前后,爷爷奶奶从北京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1953年暑假,大哥被选拔到留苏预备班进修,准备一年以后去苏联留学,所以他利用暑假回来探亲。在此期间,我每天都缠着爷爷和大哥给我讲故事。爷爷讲《三国演义》,大哥讲《杨家将》,这不仅为我增添了不少乐趣,也让我开始喜欢上了历史。
没过多久,我们家被迫让出两间住房,给蔚成德药店的一位职工居住。两家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免多有不便。但是我们相处很好,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不久,父亲在离皇华馆不远的五一路基督教青年会后院租了一间房子,让爷爷奶奶搬了过去。
紧接着就传来麻市街要拆迁的消息。拆迁的目的是为了建设一条从大南门直达大北门的城市干道,即现在的解放路。为此,我们家搬进了省政协宿舍。后来才知道,因为麻市街16号是个两进的大院,所以在解放路打通之后,我家住过的房子得以保留。但由于后续建设没有跟进,道路两边就像经历了一场战火一样,全是残墙断壁。这种局面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才得以改变。听说当时叶剑英到太原视察,发现这种状况后便下达任务限期改变。没过多久,解放路两边就耸立起许多五六层高的居民楼。记得随后的国庆节游行,反映这一盛况的彩车成了当时的一大亮点。没想又过了两年,这些大楼就明显落伍,成了城市建筑中的鸡肋。
拆迁之前,正赶上第二套人民币开始发行。当时母亲给了我一套新版人民币,可惜我在加入少先队的时候为了买红领巾花了两三毛钱。现在看到旧版人民币升值情况,总让我追悔莫及。但是仔细想想,收藏是一种情趣和雅好,如果只是为了增值,反倒变了味。
此外,我还奉母亲之命,去位于鼓楼街的中国人民银行卖掉了我小时候戴的银锁。那银锁做工精湛,个头比巴掌还大,是个极好的工艺品。但因为银行只看重量,所以只卖了五块钱。现在回想起来,也特别可惜。另外,我家还有沙发、立柜等许多家俱,也在那个时候变卖。
三、皇华馆5号的办公区
大约在1956年春季,我们家搬入皇华馆5号省政协宿舍。直到这时,我才对这个院子有了切身感受。
当初的阳曲县衙门应该分三大部分:东边是知县的办公区,分大堂、二堂和后堂;中间是掾属、胥吏的居住区;西边是后花园,里面还有假山的遗迹。省政协进驻皇华馆5号以后,只占据了东区和中区,至于西区,则早已是太原市邮电局宿舍。当时东区不知被什么单位占据,迟迟不给腾出,所以省政协只能利用中区办公。等到东区腾出来以后,就只能做家属宿舍了。
在皇华馆5号的大门口,挂着单位的牌子。最初好像只有两块,即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西省委员会和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山西省分会。后来又增加了两块,分别是山西省文史馆和山西省归国华侨联合会。听人说前两块牌子都是我父亲写的。起初我不敢相信,后来向父亲求证,才被确认。我记得“文革”期间著名晋剧表演艺术家丁果仙去世,省革委派人来找我父亲写两副挽联。我们家从来没有文房四宝,所以父亲只好拿起弟弟的毛笔一挥而就。
省政协的大门是个拱形门洞,门洞里开了个门,门外的标牌上写着“传达室”三个字。穿过门洞是一个不规则的小院。小院西边有一排低矮的房间,那是机关的会客室兼招待所,往东是条砖铺的小路,可以通向宿舍区。往北有一个二门,可以进入办公区。
二门之内是一个小院,东房是秘书处,西房是联络处。父亲是秘书处副处长,负责实际工作,所以里面的一间是他的办公室。早年他还在西房住过,那时候只有秘书处没有联络处。
二门对面的正房十分高大,那是机关的第二会议室。由于常委会和相关会议都在这里召开,所以里面备有白色台布和弹簧椅子。里面还有一台五个电子管的收音机。中国能够生产电视机以后,省政协也买了一台。大概是1959年国庆节吧,副主席兼秘书长张隽轩组织全院孩子观看北京游行。但因为荧屏上雪花太多,画面闪烁不定,因此效果不好。
第二会议室后面有两棵枣树,在麻市街的时候,我还享受过它的成果,后来不知是僧多粥少还是枣树罢工,就再也没有这个缘分。搬进政协宿舍以后,父亲不许我随便去打枣子。但是每到秋季,我还是盼着枣子早点发红。结果是枣子还没有发红,就全都不知去向。
第二会议室旁边有两个小门,可以通往后院。后院有个大厅,比前面的第二会议室高了三个台阶。大厅中间是过道,东边是张隽轩的办公室,西边被隔开两间,前面是父亲的办公室(他原来在前院办公),后面归孙安萱副秘书长使用。
大厅两边分别有耳房,东边是副秘书长郭光轩的办公室,西面是学委会办公室。学委会好像是1956年以后成立的,副主任是张正非。再往后走还有一个院子,东西两边的房间很大,但都空着,省侨联成立以后,东边成了他们办公开会的地方,西边好像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这个院子的正北面是第一会议室,里面有一排排带靠背的长椅,靠背上有个横板,上面可放茶杯,是早年开会使用的座位。我记得这个会议室只用过一次,那是元宵节的时候省政协举办联谊会,请丁果仙等人前来助兴。
四、皇华馆5号的宿舍区
进了大门往东,南面是一排平房,平房的后墙就临街了。一开始这些房子空着没用,后来可能是办公室不够用了,便让搞总务的人从秘书处分了出来到这里办公。平房对面是一座旧式的二层小楼,下面是第三会议室,供省文史馆使用。每逢文史馆开会,都有几十位老人前来参加,那蹒跚而来、扶杖而去的场面,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
平房的东面,就是原来阳曲县衙的大门了。这个大门从来没有开过,大门里面的两边都住了人,一边住着新调来的干部冯仲远,另一边住着文史馆的干部。大门的东边有三间东房,那是文史馆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位打字员和一位干部。
从这里向北是二门,进了二门是个院子,院子东面是机关食堂,西面有一排厢房,是学委会副主任张正非和两位司机的宿舍。张正非是南方人,当时他只带着一个儿子,其他家属都没有过来,所以只给他一间宿舍。
再向北走,是一个过厅,过厅的两边起初是库房,里面堆满了灯笼、梯子、木架等杂物。1958年大办食堂的时候,东边的库房变成大饭厅,但维持的时间不长。
说起1958年,让我想起两件往事。一是为了大炼钢铁,街道干部挨家挨户收集废铜烂铁。他们到了我家以后,母亲上缴了一个老式火炉还不行,他们非要撬衣柜上的黄铜饰件。那对衣柜是名贵木材做的,母亲舍不得让他们毁掉,就说你们把这个铜火锅拿走吧,它比那饰件重得多。我家那个铜火锅是俄国式的,看起来就像一件做工考究的工艺品。每到过年时,吃火锅给我们全家带来许多乐趣。所以每到想起这事,我就觉得特别心疼。
母亲捐献火锅的另一个原因,与正在热火朝天地大办食堂有关。所谓“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乃是那个年代的共识。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以为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在家做饭了。于是母亲不仅把铜火锅给了街道干部,就连家里保存多年的一大批餐具也都送给机关食堂。这些餐具都很精美,听母亲说那是日本瓷器,宴请几十位客人完全够用。
话说回来,出了那个过厅,就是我家住的院子了。院里也有两棵枣树,比办公院的那两棵粗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太老了吧,它们早已失去开花结果的能力。枣树的前面是一个椭圆形花池,后面是当年的二堂。二堂被改造成三套房间,每套前后两间,自东往西住着省参事室参事王家驹、副秘书长郭光轩和一位姓王的副秘书长。后来王家驹搬走,那套房子归新来的郝季甄委员居住。
院子东面是五间平房,北面三间由刘少白副主席使用。南面两间就是我家。说是两间,其实外间很小,相当于一间半的样子。尽管如此,因为是水泥地面,再加上对面就是独立的厨房、还有共用的自来水龙头和带抽水马桶的厕所,所以还是比麻市街好了许多。一两年以后,王副秘书长调到山西省人民医院,我们家便搬进了他住过的那套宿舍。
二堂的东面,有一个小院,里面住着个老太太。听说是杨爱源的女儿。杨爱源是张隽轩的舅舅,所以杨的女儿是张隽轩的表姐。年轻时表姐对张隽轩照顾有加,所以后来一直跟着这位表弟。二堂西边有条小路,可以通向后面的院子。小路西边是厕所,厕所旁边有个拱门,与办公区连接,离父亲的办公室只有十几步路。
后面的院子自然是当年的后堂了。不同的是,后堂有很深的出檐和廊柱,因此阳光基本上射不进去。后堂住着两位副主席,东边是冀贡泉,西边是支应麟。另外,院子的东西两边各有三间厢房。东房大点,住着张隽轩一家。西房小点,住着常委池庄先生。池去世以后,由王文光居住。不知是什么原因,西房的北部还有个刀把型房间,原来没有人住,后来父亲为了照顾爷爷和奶奶,便让他们搬了进去。
绕过后堂,还有一个狭长的院落,院里住着曹道生、张吉辰、孙安萱、武进卿、郭健五户人家。前四位是政协委員,后一位是联络处副处长,好像是反右运动以后从统战部调来的。
曹委员是太原市天主教爱国委员会副主任。后来他被调到北京,正好山西师范学院(现山西大学)院长梁园东被打成右派,就住进了这套宿舍。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