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记事本

2017-04-22 05:50黛西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7年5期
关键词:记事本记下爸爸

黛西

父亲住在经济适用房子的时间不太长。房子不大,两室两厅一厨一卫,房型南北通透。很早母亲就说要分开过,所以朝南的大房间留给母亲住,朝北的小房间父亲住。

即使这样,在搬家的时候,母亲非常不高兴,说她的东西都找不到了。搬完家大家一起吃饭,母亲依旧板着脸,说了一句话(时间太久我不记得,大意是新房子还不如老房子,怪我瞎搞)。我当时再也忍耐不住,起身离桌拿起包包就走了。到了小区门口泪如雨下,我姐姐赶上来留我,我依旧头也不回回了汉口我自己的家。从此我对我母亲心很凉。这套房子从买到装修出钱出力不说,每个细节考虑母亲多过父亲。父亲是见了谁都说享二姑娘的福,享共产党的福,而母亲只是因为搬家东西一时用起来找不到就给我脸色看说难听话。

我吃再大苦我是不怕的,唯独对不领情给我气受是万万零容忍,只是一辈子不会对老人顶嘴的修养克制住自己,换做其他人我翻脸不认人恶语相对也是绝对的事。

但是我的心就是从给父母搬家开始一点点就慢慢偏心父亲。母亲自从糖尿病导致眼底出血视力看不清后几乎像祥林嫂一样逢人都说,我快看不见了,我只看到一些白光和影子。真的,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听了三十年基本已經麻木了。

而父亲体壮如牛,所有人,父母亲的朋友邻居都说父亲要对母亲好些,母亲看不见,父亲要多做些。他们不知道我母亲是多么挑剔的人,葱姜蒜辣咸一概不吃,三餐几乎守着钟点一分不能错过。肉鱼吃多了说腻,豆腐白菜吃多了说苛着了。父亲几乎到所有地方串门都相当于被教训一顿。父亲最后能去的地方只有我亲姑姑家,他唯一的妹妹。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亲情和待见。

直到我姑姑因病先逝,父亲倾诉再也无门,把全部寄托在酒精麻醉上。父亲很快酗酒成瘾,酒精中毒面色如锅黑,再后来脑子喝坏糊涂了,不知道怎么来汉口我的家,最后大小便失禁。

那时候我已经去了上海,姐姐来电话说实在没有办法照顾了,我们姐妹三个商量后把父亲送到武昌粮道街的武昌养老院。二年不到父亲走了,死去时没有一个姑娘在他身边。

离开武汉去上海前,我给父母、公婆各留了五万,怕年事已高,手里有钱踏实。心里明白父亲是想和我住的,我也是硬生生不提,硬着心肠连接父亲来上海玩一次的话都没有提。我知道父亲的脾气,来了以后是再无安宁。在武汉有次父亲喝醉后醉醺醺来到我汉口家,拿着刀砍小白父亲,小白父亲躲在厕所不敢出来。我打电话叫姐夫快点带人来。姐夫带了四个人把父亲带回去了。这件事给我自己家全部人的心理阴影太大,父亲醉酒后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父亲除了脾气暴躁,还不合群,几乎没有合得来的同事,只有街坊邻居习惯了让着父亲。父亲没有朋友,他的朋友也都是母亲的同学好友。最重要的是父亲特别愚笨,不能干,什么都干不好,脑子也笨还特别倔强不知道通融。我想我一定要找一个聪明的,比我还要聪明。用星座分析也对,我永远追求自己没有的,在某一面碾压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奉献自己的膝盖。

我以为父亲去世也就这样了,毕竟我父亲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他没有任何音乐文学修养,只会哼哼家乡小调;他没有事业,只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因为愚笨执拗连最基本的钳工也做不好,工作岗位也越调越低,就是退休后找的很好的事情他都是做一份搞砸一份;他粗鲁暴躁,稍有不愉快就捏着拳头要把一切看不顺眼的人揍一顿,他没有一个工作伙伴和朋友,我们姐妹从小都是看他脸色长大;他不善言辞,吵架说不过我母亲,开家长会也只是坐着听喝茶,包括文学电影中父亲的形象都和我父亲完全不搭界,更没有我爱你宝贝讲睡前故事陪着做玩具等等,我父亲只是做好一日三餐,然后问我们“今天这样安排可以撒?”;他甚至于没有爱好,钓鱼啊,打牌啊,看电视啊都没有,他只订了一份《参考消息》,他准时起床,汀里哐当进进出出,每天早上6:30准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他退休后最喜欢散步。

直到2007年4月的某一个星期一早上我送小白上学后回家在丁香路口等红绿灯时,突然想起父亲一下子崩溃,红灯变绿我不知,绿灯变红我不知,后面狂按喇叭我不知,就坐在车上泣不成声,涕泗不已。我记起父亲一次不落地开我的家长会,他在小白半岁时兴冲冲赶到汉口抱着小白出去给他买了顶帽子,我想起每次回去父亲都守在阳台,等我和母亲说完后拉着我谈心,我怀念父亲每天早上六点半故意把收音机开得响响的声音,那是叫我起床的声音,我想吃父亲炒的面……我永远失去了我父亲,我再也不能听到我叫一声爸爸爸爸回应我的声音。

接着我大病,反反复复到2009年才治好,但是药物依赖症至今还有。

今年在武汉过年,在父母家整理老照片,无意间翻出父亲的病历和记事本。

我才知道父亲年轻时颜值爆表,不逊青涩时期的刘德华。

我家三姊妹我妹妹最漂亮,也是因为她酷似父亲。

我只知道父亲脾气暴躁,我知道我们家一直过得很艰难,总是要借钱,然后等到来“汇”的时候还钱,但我还是不知道那么艰难过。

父亲的记录细到包括刘耘看病2元钱和零花钱以及给姐姐做衣裳的每个细节,也包括还钱,只借了1元。

我一直以为是母亲记下我们姐妹仨的生日,没有想到父亲记下了两次。

父亲记下了姐姐出嫁收的礼金和开销。

我一直以为父亲蛮横,真的,他最后一次揍我是我上高中,我已经16岁的年龄还是要挨父亲的揍。当时我迷上听收音机评书,他一定要我马上洗碗,我反驳他说你是共产党员,要自力更生。他二话不说就揍我,我立马跑到三楼公共厕所把门锁上躲起来直到他不得不上午班。

我错了。父亲只是过日子过得太艰辛,压力一大父亲就成了高压锅,菜汤压好了,出气的刹那大家都会吓一跳。

父亲记下一个气管炎的中医药方。我想这是他内心的幽默,他吵架从来没有吵过我母亲。

父亲还记下收到一封信的时间。信是我舅舅的信。父亲心里一直把家看得很重。

那个时候说这些话的人都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必须说这些话。父亲也抄了满满两页。这个记事本本身也是一个时代纪念物。

只是口号喊得再响也掩盖不住生活的寒酸窘迫,每天蝇营狗苟捉襟见肘。如果打倒一切帝国主义,戳破一切纸老虎,能得到一个星期有肉吃也值得,可惜买肉的记录少之又少。

1974年12月1日生活费计1.04元,2日计1.04元,3日计0.66元,4日无记录,5日计0.54元,共计3.28元。即使这样的生活开销还要还借款1元。12月1日是我生日,没有提起,和任何平常日子一样。

我约十岁阑尾炎开刀是我父亲陪我度过麻药后伤口疼得哼哼唧唧那个晚上。父亲几次找护士开口都不得讪讪而回。父亲中年时曾经相当长一段时间隔三差五去看病,我不知道他曾经患有癫痫。我没有父亲中年看病的记忆和印象。

在父亲的记事本里面我找到有关我的三张名片,以及一个叔叔的名片。这些名片代表了父亲最大的希望和骄傲。他有一个他骄傲的女儿和女婿,他有一个高工朋友。

父亲的一生简历他也记下。

每次谈起父亲,和姐姐说起,说的都是父亲小时怎么疼我们,带我们看病,给我们买凉鞋,给我们买过年的花布料,父亲为什么酗酒,父亲可怜在哪里。

父亲实在没有留下大写特写的故事,只有最琐碎的记事本记录了我一点也不欠缺的浓浓的父爱。

至今我还梦见爸爸。有时候梦里我想要重新把爸爸妈妈的房子翻新一下。大多数醒来也忘了,只知道又梦见爸爸了。爸爸的桂花树长得极好。桂花香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爸爸。桂花不香的今天也想的。

张秋伟摘自《参花·下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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