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平生，不过清欢

徐佳丽

浣溪沙

苏轼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词的上片写早春景象，雨脚渐收，烟云淡荡，河滩疏柳，尽沐晴晖。一个“媚”字，极富动感地传出作者喜悦的心声。作者从淡云晴日中的疏柳觉察到萌发中的春潮，于残冬岁暮之中把握住物象的新机，这正是他逸怀浩气的表现，是他精神境界上度越恒流之处。下片写作者与同游者游山时清茶野餐的风味，乳白色的香茶一盏和翡翠般的春蔬一盘，两相映托，便有浓郁的节日气氛和诱人的力量。“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是一个具有哲理性的命题，却自然浑成，有照彻全篇之妙趣，为全篇增添了欢乐情调和诗味、理趣。色彩清丽而境界开阔的生动画面中，寄寓着作者清旷、闲雅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态度，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无尽的遐思。

正如林语堂提醒过的那样，提起苏轼这个名字，无数中国人都会露出亲切敬佩的微笑。这位大文豪，一生虽然历经无数次起落沉浮，但是豁达豪放的性情始终不改。他喜诗词书画，也爱酒肉禅茶，他的一生有太多的传奇故事，也留下太多的名言佳句留给世人细细品读。品过了，且将薪火试新茶，再品，人间有味是清欢。所谓清欢，当是品过人生百味，最后品出的一味平和与淡泊。人生最终的境界当属这句，在清欢中，从容幽静，自在安然。

当年的东坡居士，就是在这样一个细雨斜风、乍暖还寒的季节里，穿过淡烟晓雾，在一处山庄的农家品尝清欢的。一壶清茶和几碟素菜里，他品尝出人生的境界和禅意。那时的他，遭遇贬斥，当属逆境，可他依旧可以暂放名利，远离尘嚣，走进山林，来享受一段人间清欢，用宁静安然的心态看待这个世界。

人们热爱苏轼，正是由于他热爱这个世界。东坡用眼、心、笔折射出的世界，常常给人一种淡然的的欢欣。他的世界，不是刘邦、项羽争得头破血流的江山，而是庄子“曳尾”的地方。在这里，风景不是权贵的专属，而属于每一个心中有日月的人。

即使面临再令人绝望的穷途末路，东坡居士总是能令人诧异地打起精神，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更可叹的是，对待厄运，他不是漠视而是正视。如果说漠视厄运需要一份自欺欺人式的坚强，那么正视厄运并从厄运中发掘乐趣，则需要一颗火热跳动的心脏。

再回首写下《浣溪沙》的两年前他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的第三个春天所写下的《定风波》，我们更能体会到他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而却依旧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寻求清欢的淡然心态。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词通过野外途中偶遇风雨这一生活中的小事，于简朴中见深意，于寻常处生奇景，表现出旷达超脱的胸襟，寄寓着超凡脱俗的人生理想。上片“竹杖芒鞋轻胜马”，从容前行，以“轻胜马”的自我感受，传达出一种搏击风雨、笑傲人生的轻松、喜悦和豪迈之情。“一蓑烟雨任平生”，由眼前风雨推及整个人生，充满清旷豪放之气，读来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为之舒阔。结尾“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饱含人生哲理意味的点睛之笔，道出了词人在大自然微妙的一瞬所获得的顿悟和启示：自然界的雨晴既属寻常，毫无差别，社会人生中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

东坡的一生好像都在与命运斗法。命运一次次使出他始料不及的利器，让他在陌生土地上狼狈行走，让他与亲友分离断绝，让他被暴雨淋湿又被烈日烘烤，他没有还击的余地，却以风雨之中淡然的微笑回馈命运，让后人毫不犹豫地判定这个失败者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难得的是他在梦中清醒、自然、执着，永不丢弃自己。八年风光没有让他得意忘形，老年被贬蛮荒同样没让他泣涕涟涟。他那么坚定和乐观，只为不错失每一道与苦难一起到来的风景。苦不可畏，乐不必慕，人间自然有味，便是清欢。

而一个人，要在烟尘滚滚的俗世中，品出清欢的滋味，是需要心灵达到一种境界的。红尘的滔滔浊浪，已经将人心鼓动得浮躁。许多人，被纷繁的世事消磨，已经没有闲暇，抬头去看一朵白云的姿态，低眉去赏一朵野花的素美。纵然走近田园，也感受不到清风的凉意，雨丝的温润，听不到鸟儿的鸣叫，闻不到泥土的芬芳。他们走马观花地看那些宁静的山野风景，漫不经心地咀嚼农家饭菜，却终究还是离不开世故，品不出真正的清欢。

所谓清欢，是一种由繁到简、由简至繁，由浓到淡、由淡至浓的过程，可以将一杯浓茶，品出淡泊的凉意；也可以将一杯白开水，喝成一种至雅的美丽。在萦回的生命中，只要找到心灵的方向，多少曲折的道路，都可以海阔天空，多少繁芜的过程，都可以风轻云淡。真正的清欢，未必是要脱下世俗的华丽的羽裳，给自己穿上朴素的外衣。而是处繁华世象中，拥有平和的心态、淡定的情怀，懂得取舍，学会感恩。

循着词的线索完苏轼的一生之后，我们需要记住的，是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在风雨中坦然走过一遭。他最伟大的功业，是从来没有失去自己，从来不曾忘记人间至味，不过清欢。

东坡是尘世的一杯茶。品读过他之后，再风尘仆仆的赶路人也无法漠视路边的风景。苏轼其词其人的可贵与可爱，在于他总是在人间寻找自在和快乐，而不追求什么幻境、彼岸、乌托邦。学会与命运相处，不是向命运妥协，而要在任何情境下都让灵魂开出花朵，而不在乎究竟有几个人闻到了它的芬芳。一蓑烟雨任平生，人间有味是清欢，这就是东坡穿越历史的尘埃，想要教给我们的态度。

将云水禅心煮成一壶闲茶，品出各自的清欢。所谓，烟雨不过人生，人间有味，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