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流

2017-04-21 02:26禹风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4期
关键词:吉米杰克

禹风

海平面上没有一丝风。

骄奢的阳光像一层快着火的纱,蒙在动物的鼻孔、嘴巴上。背气瓶的这队人产生出错觉:仿佛只有钻进海水,才有清凉的呼吸。

眼望沙滩,白晃晃地难受;眺望海面,远处一片蓝绿,近处却金闪点点,反射剧烈阳光;扭回头去,橡皮树油油的长叶子,像垂下的散热的狗舌头,闪着耀眼的亮光。

塞班岛当地的潜水教练杰克开口说中文:“我们马上开始第一次开放水域岸潜。”

他又用英文说一遍,他们当中除了三对中国男女,尚有一对已有潜水证的美国夫妻。

马俊对着太太张开嘴,舌头竖起来顶住上颚,他隔着淡红舌底吞吐空气,说:“记住了?万一呼吸器掉了,塞回去的时候气道控制是关键!”

马太太体型颀长,皮肤白皙。她笑吟吟地说:“反正你会救我!”

马俊苦笑一下:“泥菩萨过河,到时候自身难保。”

钮太太听见他们的对话,悄悄靠在钮小刚身上:“钮,我好怕!这么深的海水!”

钮小刚看看冲上脚踝的白色泡沫,看着自己纤瘦的两只白脚:“水下珊瑚好看着呢!我们带了空气,跟着教练,天气又这么好,怕什么?”

钮太太扭了扭腰肢,她娇小玲珑,两只大眼睛呈橄榄核般的深色。她说:“你潜的时候,我该在沙滩上睡觉;我潜的时候,你待在岸上。”

毛知文倒一副完全放松的样子,背着气瓶在做上臂拉伸,他笑眯眯对所有人说:“运气好的话,我们会碰上鲨鱼。”

女人们的脸都皱了起来,像一只只被手指触碰的海星,丰满的毛太太嗔道:“你这张嘴,改不了的讨人厌!要碰上鲨鱼,吓都吓死了!”

教练杰克说:“我在最前头,你们六位排成一排,跟着我下潜。杰米和苏珊帮忙在最后面照应。”

看不出杰克的人种,他会说中文和英文,浑身黧黑,既有马来人的扁面孔,又有一对暗绿色眼珠。他那件看上去像皮背心的浮力调整器上印着公司的LOGO:塞班海豚。

杰克仿佛知道六双中国眼睛一齐瞪在他背后,他笑嘻嘻转过黑色小脑袋:“我背上长眼睛,你们放心!”

吉米和苏珊翘起大拇指,又一起往下一摁,算跟大伙儿打了招呼。这一对儿,脸上一派纯真又傻乎乎的美国笑容。

开局不利。

杰克倏然消失在水波里。钮太太一把扭住了钮小刚的胳膊:“我不潜了!你们去潜吧!”

马俊和马太太已经走进凉爽的海水,举起低压管放气,水淹没了脖子,他们犹豫了一下,跟着教练消失在海浪里。毛知文和毛太太站住了,回头看着钮太太。

“万一……万一……”钮太太咕哝道,“小芳芳才一岁半!”

钮小刚啐了一口:“你怎么这么晦气?这是旅游项目,哪那么可怕?”

毛知文搂住太太潜衣裹住的肉肩膀,在一边插嘴:“别担心!我们这么多人一起。不会潜很深,一有问题,教练就带你浮上来。”

吉米和苏珊困惑地在后面瞧着,却不开口问;苏珊的手拨拉着海水。过了好一会儿,杰克拉着马太太一起浮出水面,马俊独自一个人断后。

杰克有些愠怒,黑脸滴着水,瞅着没下水的人,应该说中文却说了英文:“怎么了?怎么了?请牢牢地跟着我好吗?”

他看明白了情况,一眼就看出谁是麻烦。他从水里彻底跑出来,短袖潜衣露出的腱子肉黑光闪烁。他径直走到钮小刚跟前:“如果你不反对,请允许我带着你太太。”

钮小刚呆呆看着黑杰克拉住他太太的手。杰克脸对脸安慰她说:“现在你不用怕了,我是你的保护神!”

大家都笑,鈕太太安定下来。重整队形,钮小刚排在杰克右手。吉米和苏珊跟马家夫妇和毛家夫妇打着招呼。马俊说英文:“吉米和苏珊在最后,我们四个跟住教练。”

杰克和钮家夫妻倏然消失在水波里,后面六个人也一个个浸没下去。

人好像从瓦檐上掉进一间洒满阳光的大礼堂,海面下原来空净辽阔。空间一开敞,本有点惊惶的心,顿时安宁下来。

腰里的配重带抵消了浮力,让整队人安安稳稳顺着海底岩礁的沙砾层游出去三十来米。现在,海平面高出头顶大概六七米。杰克用手一指,前头竖着根铁杆。往下看去,杆子底部用四大块大石头固定住了。海水的清凉赶走了心头燥热,气瓶里的混合空气跟可口可乐一样清凉明快,水里爆着人吐出的串串小气泡。阳光刺透海水,亮出无边无际的淡蓝。

杰克让所有人漂到铁杆边的大石头上方,他做着训练中教过的手势,无非是再一次强调: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马上打手势让周围人知道;如果我看见有鲨鱼,就把手掌竖立在额头上。你们跟着我,保持静止,观赏鲨鱼。万一你出了状况,而我没看见你,你可以拍打身上的气瓶,我会听见的。最后,一对对彼此间要照应,不要互相远离。

现在大家很安心,也很好奇,开开心心点头,伸出手指,把一些花花绿绿的海蛞蝓指给别人看。马俊看见铁杆子上有很多海蛎子,海蛎子上头有只近乎透明的小海马。他手舞足蹈,一队人都围上来看。

等闹过一阵子,杰克做了个下潜手势,左右手各握住钮太太和钮小刚的气瓶阀。大家既见他们三个头冲下,打猛子扎下去,连忙也笨拙地平漂起来,用力伸头往下钻,怕跟丢了杰克。人人玩真的,一时间头昏脑胀。脚上的蹼终于发挥了作用,拍打着海水,帮人往深处潜下去。

马俊觉得鼻子很痛,接着头也痛起来,他看看老婆,老婆怡然自得。他观察了一下右下方,清晰可见杰克和钮家夫妻。杰克已停在一方红海扇前。马俊扯扯老婆袖子,告诉她自己不太舒服,他们一起停下来,往上浮起了一两米,马俊的鼻子一下子松了,痛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高兴地点点头,往下一指,和老婆再潜,落到黑杰克对面。

杰克请大家观赏红海扇,有一群长鼻子的小小鹰鱼在珊瑚间游动。鱼身上的淡红格子好似妇女的裙子格,隆起的金黄色眼睛一堆堆挤凑着,不停打量潜水人。

现在,人们忘记了自己是会淹死的动物,他们和气瓶长在了一起;一枚枚气瓶亮亮的,像蘑菇安稳自得附在树干上。女人们亢奋起来,放开男人的手,聚在一起看珊瑚的纹路。太阳透过十五六米的深度,恰好是盏明亮宜人的灯。

黑杰克比划着夸张的手势。大家肚子里嘻嘻哈哈,跟紧他,往下又斜着潜了一段,眼前出现一片黄色枝形珊瑚。黄珊瑚上笼罩一群手指长短的绿色小鱼,水波一兴,鱼群浮开,像开出朵绿花,水波一收,鱼群隐身珊瑚枝中,花便谢了。

大家伏着身子正看得高兴,如陆地上乌云骤起,眼前飞快地黑下来。马俊和钮小刚对看一眼,看见对方一脸惊疑。遮蔽阳光的庞然大物是从钮和马的背后过来的,对着他俩的黑杰克潇洒地拿掉自己的呼吸器,向他的主顾们做了一个标准的笑脸。

三四条磨盘大的魔鬼鱼从头顶上飞下来,掠过这群看客的头颅,停留在珊瑚礁上。它们伸张的黑翼抖动着,灰白色肚子前方嵌着小眼睛,表情阴郁。绿色小鱼梭子般接连飞向魔鬼鱼张开的口腔,在肮脏的牙缝里啄食……

看过“鱼刷牙”,杰克像任何一个够本向主顾交差的导游,开始调皮起来。他领着大家往一个黑乎乎的海坡游去,还不停在水里翻身,表演一个人躺在虚无的床上,手脚漫伸,想怎么酣睡都可以。

海坡后面有个天然大岩洞,太阳光被海坡挡掉了,海水变得阴森森。蓝色间杂银色的岩洞里住着一对年迈的大石斑鱼,瘪嘴吐出小小气泡,像地球上最老的老太婆和老汉。四对潜水夫妻在洞口围着水里这一对。看上去,那场景,是一群亮闪闪的宇宙人,围住了农家人瑞……

水波就那么一涌,九个人轻飘飘穿过两条大石斑鱼的铁青色尾巴,眼睜睁看着自己飞离了岩洞。大石斑鱼在眼前变成了两条渐渐看不清的小鱼。女人们还没回过神来,男人们却看见:黑杰克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恐惧。

来塞班潜水的主意是毛知文出的。

毛知文才过不惑之年,就当上了区里某局的局长。马俊不是他的老朋友,是他门对门的新邻居,面熟了,人不熟。正因为这个前提吧,毛知文请马俊到家里喝了几次金骏眉,趁谈得高兴,说:“马总,你是成功人士,有闲。我想庆祝自己当了局长,不好意思让外人知道。你分享一下我的开心吧,带上太太,和我们去塞班岛潜水如何?”

马俊本没这闲情逸致。不过,人家局长对自己推心置腹,把升了官高兴这种没情怀的私心也跟他说了,简直有点却之不恭。他问太太讨意见,太太在家正闷得慌,听说去塞班,一下子喜上眉梢。既然这样,马俊不缺钱,又不忙,两头讨好的事,他不反对去做。

毛太太和马太太本不来往,只在出门撞面时哼哼哈哈彼此客套。因了要一起出游,一时间倒走动起来。毛太太拉马太太去瑜伽,马太太回请毛太太听话剧,进进出出,添几番热闹。毛局长看在眼里,让司机小钮开着车,往马俊家拖了一车农副产品,有西瓜有冬瓜,有本地大米有安徽毛峰,反正,马家好比来过一堆乡下亲戚,自留地的各样出产都献了些。局长的司机小钮,个子不高,骨架清瘦,有点腼腆,也有点别扭,进了马家门,一个劲卸东西,眼睛完全不朝四周看,茶不肯喝一口,慌慌忙忙就跑了。

就算这司机给马俊和马俊太太留下个不坏的印象,马家夫妻在机场见到他和他那个扭扭捏捏的老婆,还是吃了一惊,甚至掩饰不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不悦。

“局长真是个领导,”马俊打个哈哈,也不避讳钮小刚的太太在眼前,就放肆,“出国旅游还带上司机。”

毛知文听见,第一眼看向太太,第二眼才转过来看马俊,笑道:“哪里?哪里!小钮小两口才添了宝宝,家里家外,辛苦了。我可没挪用公款,自掏腰包,请他们一起去散散心!”

马俊太太笑嘻嘻端详穿了身袍子般西服的小钮,又看看他那个搽了小脸涂了红嘴唇的老婆,对毛太太说:“你们家局座,真能体恤下情。”

马俊觉着富态的毛太太别扭了一下,似乎不懂怎样应付马太太的恭维。马太太却悄悄捏了一把老公的手心。

上了飞机,坐定,六个人一溜紧挨着。空姐笑眯眯过来问:“哪位是马俊先生?”

马俊嗯一声,空姐就亲热地凑过脸,故意压低了声音:“马先生好!您是我们的VIP客户。今天商务舱有空位,请您和您太太升舱到商务舱坐吧!”

马俊才要推辞,毛知文就已经听见了,说:“别客气,别客气,赶紧去!”

马太太拉毛太太:“你们去吧。我们已经坐下了。”

毛太太深明大义地解释说:“你俩赶紧去坐。我们老毛这个身份,坐到商务舱让人看见,会讲不清的。所以,真不必客气!”

马俊和老婆就去商务舱坐了,马太太揶揄老公:“怎么不客气客气,让人家小钮夫妻坐商务舱呀?人家平时没机会!”

马俊鼻子里哼一声:“惯坏了他!忘记自己是谁!”

马太太笑道:“你这个势利鬼!”

马俊仰在舒适的椅背上,吐口气:“不知道这个毛局长搞什么鬼,弄个司机带老婆,事先还不跟我们说明。吃饭喝酒,眼前添个下人,真别扭!”

马太太神秘地凑过脸,悄悄问老公:“你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马俊茫然。

“小钮带的那个老婆!”马太太吐出一句,马上坐端正了。发动机轰鸣,要起飞。

水的力量像小了下去,石斑鱼又渐渐大起来,他们正顺着海流,往岩洞里沉回去。杰克奋力游过来,拉住毛知文和吉米。他打着手势,让大家围拢,互相拉住手。他们的躯体,有点粗暴地往和平的石斑鱼砸下去,吓得老鱼摆动腰肢躲进石头底下。他们回到岩洞口,黑杰克放开手,抱住了一个笋状的岩礁,他让小钮搂住他,又让大家一个搂一个……

排在最后的是毛知文,他嘴里的呼吸器被水势撞了出来,他竭力把呼吸器塞回去,噗噗往外喷水。马俊扯住毛知文的胳膊,看见他吐出连串气泡,脸色舒缓下来。水的力量又向上浮起,黑杰克死死搂住石块,后面的人像一串孔明灯,脚在头上,倒竖着向上飞,气瓶的反光如孔明灯的蓝焰。他们斜着向上绷直了。毛知文一只手拉住马俊,一只手拼命按住自己的呼吸器,两只长脚斜着向上竖起,脚蹼在水流里呈现风的错觉……

水曾经又回下来一次,等到它再次上涨,毛知文第一个飞了出去。马俊去拉扯他,也飞了出去。黑杰克放开了手,做着“冷静”的手势,带大家一起飞起来,上去寻找毛知文和马俊。

女人们马上就筋疲力尽了,大家在离开海面大约十二米的地方团聚。吉米指指自己的气瓶和刻度表,所有人的余气都不够维持十五分钟。杰克稳住队形,开始缓慢上浮到离开海平面五米的高度,停留在那里。没经验的人开始安定下来,马上就要浮上海面,重新拥有广阔无边的大气层,他们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可是,吉米、马俊和钮小刚都看着杰克,杰克的脸本来黑,现在笼上了一层灰气。仔细分辨,大家都在水里往一个方向流去。

五分钟后恢复上升,他们一个接一个浮上海面。浮力调整器里打进很多空气,现在成了件绝好的救生衣。

杰克急慌慌开了口:“我们碰上了洋流!”

洋流无可预测,正以不可阻挡之势裹挟这九个潜水客离开塞班岛的海岸,向关岛方向漂移。

去塞班,降落却在天宁岛。旅游公司玩了手脚,让游客在某个孤零零单调的酒店吃一顿自助餐。吃完,提行李去坐小渡轮,往塞班岛赶。

马俊和太太一人拉一个拉杆箱,潇潇洒洒走路。回头看一眼小钮,他们就皱了眉头。这小钮,活脱脱是个奴才,手里一手一个拉杆箱,是局长和局长太太的,肩上背着他自己那逃荒用的大牛仔包,包都高过了他小脑壳。小钮太太拉着一个花里胡哨的硬壳拉杆箱,上面挂一只长毛绒小熊,四处张望,就是不去看一眼老公。

毛知文拉着太太的手,不经意地走过去,从钮太太手里輕轻接过拉杆箱,替她拉着。这样子,钮太太也空了手,走在毛局长身边。小钮跟一只驴似的,爆着颈子上青筋,伏倒了脸,用力往前走。

渡轮一出港,旅客炸了锅,个个骂旅游公司黑心。这旅程不但费时费力,而且浪大船轻,上下颠簸。明明塞班有机场,为何先飞天宁?

这里六个客人倒沉默。毛太太坐在左舷边,一个劲拧着眉毛闭眼睛打恶心,毛知文捏着她一只手,替她掐穴道。他右边坐了钮太太,钮太太过来是面无表情的小钮。

马俊似乎不太乐意和小钮说话,他侧着身体,把背给了小钮。他轻抚太太左手,说:“我一点儿也不晕,你想想心事吧,分散了注意力就好!”

轰然一声,一个大浪打到左舷,水沫子都洒进来,局长夫妻头上都挂了浪珠。睁开眼看一看,脸色煞白,又闭上了。马太太难受地抓起呕吐袋,对着袋口干呕。马俊想说什么,太太竖一只嫩手阻止他:“别和我说话!”她不要老公再揉她手,两边紧紧抓住扶手,手指用力,指甲都发了青。

马俊一点不难受,仿佛过山车里镇定自若的一个妖怪。他站起来,看见渡轮像一只翻了白肚子拼命想翻回去的硬壳甲虫,左起右伏在浪里挣扎。海是纯然蓝绿色了,蓝绿色的浪头镶着银边,恶狠狠竖立起来,厚得像南极的冰峰,弯卷下来,打这狼狈的渡轮,如一只恶猫用厚爪子拍击落在地上的蜜蜂。

马俊稳稳当当走在有滚动感的地板上,偶尔轻巧地伸手扶一扶座椅靠背。他走到前面,看看渡轮的驾驶舱,船长和大副都在里头,一切正常。他打开前面的舱门,一步跨到前甲板去,海浪的腥气溅到他一脸。

天气不好,海是不悦的。海没有一星半点像女人的地方,它现在是个喝了闷酒摇晃着回家却找不到家门的男人,正失望地拍打沿街的门。马俊气定神闲地走到船头,往下看,看见海吐白沫,嘶嘶响,船头抬起来,砸下去,狂暴地打击海面。他笑眯眯扭头看驾驶舱,船长向他竖起三根手指,问他是否OK。

他走回散发呕吐酸腐气的船舱,看见太太脸盘煞白,眼睛紧紧闭着,拼命维持淑女的表情;小钮仰着头,头颅向后顶在椅背上,面色青白,像待宰羔羊;身边,他老婆弄错了方向,披散头发的脸伏在毛局长的肩膀上,手紧紧抓住毛局长的手;毛局长脸扭开去,看着他太太;毛太太面色如土,手里捏着鼓起来的呕吐袋。

风浪终于小下去,塞班岛黑色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飞行过后,一落地就吃的那顿自助餐,现在大部分到了旅客手中的呕吐袋里。一个幽默感超强的黑脸膛男人喊道:“妈拉个逼!旅游公司连午饭都要回去啦!”

幽默回收不到笑声,只有不晕船的马俊嘴角缀上一丝笑纹。

按杰克的要求,九个人手挽手拉成一个圆圈。海面看上去很静,看不见任何陆地。上面蓝天白云,金色阳光照在露出水面的身体上,皮肤和头发很快就干燥了。杰克正在看指北针,他们向西南方向漂移。

海面的空气清冽而纯净,一瞬间,有一种置身于游泳池的美好感觉。吉米正喃喃地对苏珊说:“亲爱的,这要是咱们家自己的游泳池,就好了。这会儿,我可以调一杯‘自由古巴给你。”

钮小刚摸摸自己的额头,那额头上现出一道新的抬头纹:“我们好像在一个大洗衣机的中间!”

几个女人都和自己丈夫交换着眼神,眼下,她们看起来有一点担心,不过还说不上害怕。马太太用英文问杰克:“杰克,现在该怎么办?”

“别担心。”杰克正鼓捣从配重带上解下来的一个红色玩意儿,他说,“别担心。我这儿有一把信号枪。不过,眼下阳光强烈,打出去,恐怕很少有人能看见。”

“我们离海岸有多远?”马俊问他。马俊的手指刚才在洋流中被岩礁刮开了一道口子,流了几滴血,他把手指放嘴巴里,含着。

杰克没回答,他正在动脑子。看得出他黑色的小脑瓜正在开动,他的眼睫毛不停上下抖动着。

“告诉我们,洋流是不是很危险?我们是会流回岛上去,还是越漂越远?”马俊不打算放弃自己发问的权利。

“先生们,”杰克从水里往上跳了一跳,如同一个开会时陷在椅子里的人要坐端正发表讲话,“先生们,开诚布公地说,我们的处境有点危险。”

他的话像一把榔头砸在主顾们的头上,人心仿佛往水下沉了十米,一下子浮不起来。

“我明明不想下水的!”钮太太呜咽起来,“怎么办呀?”

“杰克,你们公司应该有处理这种情况的应急方案,对吧?”毛知文问他。

杰克摇摇头:“我们是岸潜。一般不会碰到这么大的流,这是第一次。”

所有人噎住了,吉米看看自己的潜水手表,说:“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太阳还很烫,我们暂时不会挨冻。让我们想想办法,赶快行动。”

马俊点点头:“是呀。杰克,你最有经验,你指挥我们吧!一定会有办法的。”

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杰克这黑小子。杰克用海水抹了抹脸,说出一句丧气话:“你们都不太会游泳,我们是游不回去的。只有等人来救。”

“是的。”吉米点头同意,“你的GPS定位器呢?马上发联络信号!”

“我没有,”杰克说,“这是岸潜。不配备。”

“那我们只有这把该死的信号枪?”吉米一拍海水,骂了一句。

“是的,”杰克点头,“最好在天黑之后打。可是,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漂得太远。但愿我们是绕着岛在漂。”

大家扭头打量四周,海天一色,哪里看得出自己离塞班岛的远近?

钮小刚忽然颤抖着嗓子喊起来:“水里有东西!”

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人人感觉到了水底浮上来的黑色弧线。

“鲨鱼?有鲨鱼?”钮太太哭起来。马太太一把捏住马俊的手臂,她的脸失去了血色。

黑杰克打量着海面,他没有惊慌,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又从钮太太背后冒出来,把钮小刚吓得大喊一声“唉呀”。杰克抹着脸上的海水,说:“是海豚!”

话音未落,一排海豚就在不远处跃出了海面,灰色溜圆的身体在人群头顶上划出弧线,嗤嗤嗤又轻盈地刺进海水。又一排海豚跟着跃起,竖起乳白色的尖吻,如同海滨游乐园的海豚时间到了!海面上沸反盈天,一片欢腾,看得人忘记了身处何处。

眼睛等着后面一排海豚跃起,可惜迟迟没等到,海豚来得突然去得倏忽,海又平静下来,成了一大锅碧绿的汤。

黑杰克拍拍面前的海水:“先生们,女士们!我情愿和你们一起做一个抉择。如果你们选择我不愿意的方式,我保证听从你们。不过,我认为只有一个脱险的方案,对了,只有一个!”

“快说吧!”钮小刚说。杰克没接嘴。

“快说吧!”每个人都催杰克。

“我们来投票决定。”杰克说,“唯一的办法是我。我还有力气,我游回去报信。让关岛的美军直升机来救你们。”

沉默。没人回答他。十六只眼睛都看定杰克的脸。

“他要扔下我们了!”钮小刚绝望地呻吟起来,“我早知道!他必定会开溜的。”

钮太太吓得喘不上气,脸一皱,想哭没哭出来。

杰克做出一个痛苦的面相,笑了:“我倒宁愿留下来。如果没人知道我们在哪里,晚上我们会慢慢冻僵,这样倒省力一点。我没把握一定能游到塞班去。”

吉米说:“杰克,如果你游回去。请告诉我们,我们留下来应该怎么做,才能等到援军。”

杰克点点头:“听好了,诸位。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所以我想试一下,是否能扭转我们的霉运。如果我现在游回去喊人,你们必须相信我会带着人回来!这是不容置疑的!如果你们不相信,不用海水,你們自己的心思就会淹死自己!”

他看看吉米和苏珊,说英文:“我对着上帝起誓,我只要不咽气,我绝不扔下你们不管。”

看来每个人都相信了黑杰克表情里吐露的真誓言,马太太对毛太太说:“他是唯一的救星,让他赶紧去叫人!”

杰克说中文:“你们手拉着手,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睡觉!不要喝海水!不要歇斯底里!节省自己的力气,如果觉得人往下面沉,就把配重带上的铅块解下来扔掉。”

杰克说:“千万别害怕!如果你们害怕,你们就像我一样,赶紧祈祷!”

他把信号枪交给了吉米:“等天黑下来你再打。一共可以打五发。不要一下子打光。”

他又举起一把黑黝黝带橡皮刀鞘的潜水刀:“留着以防万一,你们谁拿着?”

马俊说:“给我吧?”话音未落,钮小刚一把抢过去,谁也不看,低着头看海水。

杰克在海水里扑腾起来,往身上洒水,他把气瓶解下来,由它沉下海底去,他又放光了浮力调整器里的空气,大喊一声:“上帝保佑我们!”他箭一样扑进绿玉般的海,朝指北针刚确定好的东北方向游出去。真是一个健美的土人啊!黑杰克游得那么快,那么协调,一下子就游出了四对夫妻的视野。

“如果他欺骗我们,我们就死定了。”钮小刚歪着嘴巴,往水里吐了一口苦水。

“相信他!我们一起来相信他!”毛知文脸上的皱纹被水泡得松开了,脸有点肿起来,他说,“相信杰克!相信上帝不会丢弃我们!”

“老毛你信上帝的吗?”马俊问他。

“原来不信。现在不能不信!”毛知文咬牙切齿说。

吉米和苏珊微笑着看说中国话的人,他们手挽着手,又向旁边的人伸出手,说英文:“我们手拉着手,等杰克回来!”

天突然阴暗下来,一阵乌云从天边卷来,遮住了太阳,水里的人身上一凉,齐打了个冷战。

才进宾馆安顿下来,被折腾够了的人大多脸也不洗先倒在床上将息。到了一批新客的联排木头房子竟一片死寂,午睡气氛催眠了一切。

不知何时,钮小刚房间里爆发出一连串女人的尖叫,尖叫给旅途的磨难点上一个逗号。大家从沉睡里硬睁开眼,重新竖起耳朵,观察周围发生的事情。

终究是缺少修养的下人,钮小刚夫妻俩,竟大吵大闹起来。这里不是城市钢筋水泥的公寓,这里是鸡犬之声相闻的度假木屋。

钮太太绷紧喉管发出尖利的高音:“我不要你管!”

钮小刚没喊叫,他急骤的动作传出咚咚的声音,钮太太“啊”的一声惨呼:“别碰我,你这个烂人!”

马俊翻过身,对着太太的脸叹了口气,他坐起来,摇摇头,说:“真丢人!”

他听见外面有奇怪的突突声,他下了床,打个哈欠,撩开百叶窗往外看,阳光闪亮得像打翻了水银。椰子树底下,几个穿白色员工服的土著人在往钮小刚房间的窗户上轻轻扔土块。

对面那紧闭的淡蓝色窗棂此刻属于局长和局长太太,淡蓝窗棂下是一株开淡黄色花的鸡蛋树,鸡蛋花在阳光里亮得如同玉石。

“局长的司机,最好由局长来管束。”马俊幽然叹息。

“那局长司机的老婆该不该也由局长管束?”马太太幽默地回答他。

马俊看看毛局长的窗户,隐约看见百叶窗的栅格动了一下。的确,他们夫妻俩不可能听不见钮小刚那边的闹剧。

正当这时候,马俊几乎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明明白白听见毛局长房间里有女人发出一声竭力压抑的怒吼,这声音迸发出来,尖利得带上了金属刮擦的啸音,如一枚锋利飞刀。可是,飞刀一闪而过,再也没有下文。

宾馆给每个房间打来温文尔雅的电话,通知新鲜水果即将送到客房。下午有滑沙的即兴节目,可以在门口候车前往。

马俊夫妻尝过番石榴和波罗蜜,换了运动服,戴上太阳镜,准时下来候车。不一会儿,毛知文也从楼道里逛了出来,毛太太不知所踪。毛知文耸耸肩:“她怕晒。”

看来吵了架的司机夫妻是不可能下来玩了,毛局长看见马俊探寻的眼睛,咕哝了一句:“人的修养是没法强求的。有时候,只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

马俊笑答:“敢情司机知道领导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领导往往也放纵司机。”

毛知文愣了一愣,好像分辨一杯咖啡的苦甜,他露出一丝苦笑:“这也让你知道啦?”

车开上沙坡,坡崖边放着一张张独木舟形状的木板,漆成了各种颜色。游戏很简单,人伏在这些木板上,后面的人帮着一推,木板便顺着沙坡滑下去,越滑越快,板上的人抓住翘起的板尖,如驾驭着威尼斯的贡多拉,风驰电掣。

马俊和马太太手拉手,两块板,一块金黄,一块鲜红,往沙坡下滑去,他们感觉时光倒流,甜蜜的感觉充溢在四周,不由放声欢呼。

滑板慢慢流淌到沙地的边缘,在那里凝滞。马俊吻着太太,忘乎所以。等他俩从晕眩里平复,抬起脸,不由得困惑:毛局长冷漠地站立在他灰色的滑板旁,手插在短裤斜袋里,背对着他俩。一个女人被他遮挡着,只在他肩头露出一头黑发……女人呜咽着,传来真情又伤心的哭泣……

有雨点下来,不太密,稀稀疏疏的,不过打在人裸露的肩膀上相当凉。浸在海水里的身体,倒像裹着温热些的毯子。吉米指挥大家放空一点浮力调整器里的空气,让身子浸没到海水里,只露出头来呼吸。

吉米说:“伙计们,我和苏珊很高兴认识你们,和你们一起在马里亚纳海沟附近泡澡。”

苏珊咯咯咯地笑了,中国人也跟着笑起来。

马俊说:“我觉得这是潜水公司安排的一出戏,等一会儿杰克就会驾驶一艘快艇来,还要跟我们增加真人秀的费用!”

毛知文也笑嘻嘻说:“晚上谁请客吃饭?那个最不相信杰克的人请大家吃饭!”

钮小刚苦着一张脸,说:“我真心情愿请你们大家吃晚饭哪!”

大洋如此沉静,静得大家怀疑身在梦中。雨水打在海水上,消失无踪。海水有温和的节律,像幼时母亲拍在襁褓上的手,不是要惊醒你,只是要安慰你。乌云过去了,太阳又当头照下来。头发干了,脸上干了,一种午睡的气息笼罩着海面上的八个人头。

马俊看着眼睛睁得圆圆的吉米,说英文:“现在气温和水温都高,就让大家打个盹好了。我和你看着,当哨兵!”

吉米点点头,伸手托住苏珊的脖子,让她可以仰在水面上瞌睡。馬俊也学他样子,托住太太的发髻。钮家夫妻俩和毛家夫妻,各自闭着眼养神。

吉米不说话,蓝色的眸子和马俊的黑眼珠看来看去,交换着神色。马俊觉得吉米在说:“这下麻烦大了!你们的人有多坚强?”吉米看见马俊回答他:“放心!要我们中国人放弃,也没那么容易!”

这两个人都看出对方是个靠得住的,这让绝望的心得着一点点希望,保住一点点信心。

马俊指指天上飞过的海鸥,意思是有海鸥,陆地应该不会太远。吉米把杰克留下的信号枪挂在脖子上,他指指信号枪,好像说天一黑,就可以打枪求救。

马俊在水里一上一下地浮着,看着浅睡的几个男女。他的瞳孔越过老毛的头颅,看见了一样奇怪东西。那东西是黑的,像一块裁缝手里的刀片,溜滑地裁开水面。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下,他明白那是什么了。吉米刚有点倦意,他寻找马俊的目光,想再聊一会儿,可是他顺着马俊的视线,也看见了鲨鱼的背鳍。

鲨鱼似乎自顾自地埋头旅行,根本没注意蜡烛般插在水里的这些人,背鳍滑过老毛背后三十来米的水域,一直向前去了。马俊和吉米对视一眼,彼此看见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吉米在额头上划了一个十字。

他们的目光散漫开来,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俩一起低下头,清晰地看见一艘船那么大的黑影子在他们脚下慢慢掠过。马俊听见自己胸腔里怦怦怦的心跳,吉米按住胸口,轻轻对马俊讲英语:“冷静,心跳会撩拨这畜生!”

马俊觉得汗珠流到自己鼻梁旁,他仿佛觉得自己踩在那畜生的背上。这畜生会不会张开长满坏牙的臭嘴,咬住我们这些人的脚踝往下拖呢?他离奇地想,一旦鲨鱼咬住自己,就弯下腰去,死命地抠掉鲨鱼的眼珠,跟它同归于尽!

鲨鱼并没来咬人脚踝,可那一片船艇般大的黑影又从他们脚下漫过,这次更真切了些,能看见黑色上有白白的闪烁的斑点。

苏珊醒了过来,她也睁大眼睛,看见了水下的大影子。吉米跟马俊打个手势,他放开旁人的手,把呼吸器塞进嘴里,开始放掉浮力调整器的空气。他带上潜镜,向马俊和苏珊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一个V字手势。

一圈人散开了,露出吉米这位置上的空洞。苏珊担心地望着马俊,马俊的眼睛在说:冷静,没事,祈祷吧!

马俊和苏珊一起开始祈祷起来,苏珊念着常祷文,马俊只是一个劲地默求:“上帝显灵!上帝保佑!吉米他潜下去干什么?快让他浮起来!”

吉米噗地一下从水里冒了出来,他甩着头,兴高采烈地对大家说:“醒醒,快醒醒!这是我们的旅游节目!我们下面来了一条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鱼!不是鲨鱼,这是一条呱呱叫的鲸鲨!”

醒过来的人摇晃着脑袋,一时间惊慌失色,等搞明白吉米高兴的原因,才松了口气。大家慢慢把呼吸器从水里撩出来,塞进口中,气瓶还有余气,放掉浮力调整器里的空气,八个人手拉手沉入海里。

那条巨大的鲸鲨就在脚下十来米的地方,它的背上满是疥子和寄生的贝壳,它发出号角那样沉闷和悠远的叫声,抖着尾巴向深处潜下去,由一艘大船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虾子。

重新浮出水面,一分钟之内,大家都兴奋地形容着那条难得一见的鱼。钮太太忽然崩溃了,泪水溅满了她的小圆脸:“小芳芳!妈妈再也见不到你了!妈妈就要变成一条鱼了!”

大家抬起眼睛,太阳已经发了一点儿白,正往西边的海移动。蓝天上还有匆匆飞过的云彩,它们不再像棉花,倒像灰色的鸟羽。

马太太说:“我渴了!”

他们八个人,连一滴淡水都没有。太阳照在身上,不再烤人肌肤,而是传递出寒凉即将来临的恐怖。

他们不由自主地望着东北边的海平线,可是又能看见什么奇迹?

“没有水,我们能坚持多久?”钮小刚阴沉地说。

没人回答他,他问了一个不用问也不必答的问题。

马俊握住太太的手,讲英语,吉米和苏珊听见他在讲故事,他们的口水多起来。马太太扑哧笑了:“虧你还能翻译‘望梅止渴这种老掉牙的故事。省点口水吧!”

毛知文忽然开了口:“其实,我梦里常常漂在水面上。我在梦里赤身裸体跳进小溪里,我躺在溪水上头顺流而下。树木和鹰在我眼眶里打旋,溪水里的蝾螈跑出来咬我的屁股。可是我顺流而下,一路顺风!”

“多美的梦!”钮太太说,“预言了我们的死亡!”

风从远处洋面上吹来,带着鱼腥气。这是不祥的兆头吗?但是,带着鱼气息的风可能会把人吹向陆地。

风带来了浪,海像一个午觉睡醒了的儿童,不耐烦地颠簸起来,海水呛到了每一个人,喉咙里一股咸汤滋味。大家往浮力调整器里灌入最后的那些空气,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高出水面。于是,四对夫妻手拉手坐在了海浪上,好像在游乐场坐海盗船,一个个呕吐起来。

晚饭大家并没约在一起,马俊夫妻松了口气,打电话问前台,知道在红树林的另一边有个海鲜餐馆,不属于宾馆,所以常常是安静的。

他俩手挽手从红树林里涉水过去,海潮有点涨上来,跳跳鱼在树丛里连连蹦高。马太太说:“离这些人远点,我们清静些!”

马俊把太太搂在臂弯:“虽说我们常常吵架,日子也一点点淡淡的了,毕竟我守着你,你守着我!”

“你常常跑在外面做生意,我能相信你么?”马太太的口气有点调皮,马俊看她眼睛,眼色却透露了她的内心。

马俊叹口气:“谁能给谁保证呢?人生无奈,但愿我们也能白头到老。”

马太太抓紧马俊的手:“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马俊觉得心里涌起一种悲哀。

“要是哪一天你对我的心变硬了,请你告诉我,别让我蒙在鼓里。我不想做那种女人!”马太太的声音害怕到颤抖起来。

“别害怕。”马俊也颤抖了喉咙说,“我必不至于那样卑鄙地对待你!”

他们穿出红树林,望见了冒出炊烟的木屋海鲜餐馆。

走进餐馆,夫妻俩不由尴尬得想要退出去,那里先到了一桌人,毛局长夫妻坐在一边,面对餐馆的墙壁,司机小钮和钮太太坐在他们对面,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外的沙滩和大海。远处传来涛声,他们四个沉浸在某种情绪里,谁也不说话。

“哎呀!”毛知文跳起来,“我们不想打扰你们的两人世界,所以躲到这里来吃饭。谁知道又当了灯泡!”

毛太太也笑嘻嘻地抬起脸,一些看不清的僵硬线条像干透的面粉从她脸上掉下来,落在马太太眼里。

小钮根本没动弹,小钮太太不舒服地转过身来,眼睛却不看人,像一个低眉顺目伺候人的女仆,只用耳朵应付这世界。

终于,三对男女又别别扭扭坐到一张桌子上。小钮不情不愿抬起头来,这下让马俊和马太太看明白了,他脸上新添了三条指甲抓出的血痕,其中一道还掠过眼皮,让他的眼泡肿了起来。马太太下意识又去看小钮太太,这下子看见她用力捏紧衣服领子,好像要把自己的脖子藏起来。

毛知文仿佛一下子对马俊夫妻充满了好感和感激,他抓起简明的菜单:“这顿海鲜大餐我请客!你们都是我邀请来的客人,算是正式庆祝一下我的提拔!”

“服务员,”他用侍应生听不懂的中文喊道,“要一瓶法国香槟!”

毛太太勉强对马太太笑了一笑,不过,马俊和太太都觉得她已经在哭了。

先上桌的是一只兔子大的大龙虾,红红的甲壳,沉沉的螯子,上面都是结实的瘤结,浑身冒白色蒸气。仔细看,已经用刀割开了龙虾背甲,露出一缕缕棉丝般的白肉。龙虾盘子边,放着淡绿色的芥末块。

毛知文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毛太太,他一脸遗憾地对马俊说:“马总是美食家。你看,可惜了!塞班岛这些土著人不会烹饪,浪费了这么大的龙虾,只能吃些白肉。”

他动手分开龙虾,居然不讲礼仪,先拿了最肥美的一块白虾肉,放在自己老婆的碟子里,还动手为她加上芥末,又从龙虾底下摸出柠檬块儿,用力挤在那块白虾肉上。

他犹豫了一下,脸皮抽动,并不看马俊夫妇,也不看小钮,动手把第二块好虾肉放在小钮太太碟子里,照样给她添上芥末,只是没去挤柠檬。

他终于笑盈盈抬起他的长脸,对马俊夫妻说:“我不和你们客气,请挑喜欢的吃。”说着话,他把带一块好肉的龙虾尾巴放在了小钮盘子里。

马俊知趣,打着哈哈给太太和自己挑了两块龙虾,一个劲儿在那里挤柠檬。这时候香槟插在冰桶里送上来了。马俊溜一眼小钮,看见这司机绷着个发青的鬼脸,正用餐刀割那个龙虾尾巴,刀势诡异,不像吃饭,倒像杀戮。

马俊从冰桶抽出香槟,递给毛知文,毛知文手伸到软木塞上,用隆重致意的腔调说:“今天难得!什么都别说了,我毛知文是懂得感恩的人。这里都是我感恩的人,将来我都要用心来回报。当了局长,我资源也多了,人脉也会更广,请你们多多包涵、多多支持!”

他砰一声开了香槟,木塞子落在龙虾头上,白色酒沫弯弯曲曲拱起一个龙形的弧,恰恰淋在小钮额头上。小钮跳起来,眼里喷出怒火,一对嘴唇儿煞白,上下抖得像发了疟疾。他不向毛知文和毛太太看,眼光只好落在马俊夫妻身上,倒把马太太吓了一大跳。

眼看有丑事要跑出来,小钮太太惊恐地抬头看自己的老公,两只发抖的纤手抱住了肩膀;马俊也已经下意识挡在自己太太前面。毛太太站了起来,她肩上一条咖啡色的披肩滑落在椅子上,她伸出一只手,捏牢了小钮的一只手腕:“坐下!好好吃了这顿晚饭!”

小钮被她一握,登时泄了力气,颓然坐回了自己的椅子。小钮太太往毛知文一边又靠了靠,离她老公更远些,两人之间生出一条难看的沟来。

马太太暗暗在桌下捏老公的大腿,他们低下脸,暂时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就品尝龙虾那一口。侍应生托着盘子飞旋过来,脸上笑开了花,放下他们最拿手的菜:奶油生蚝。

杰克奋力游出差不多一海里才意识到洋流的力量大过自己想象。这里的海水完全陌生,絲毫没沿岸海域漂浮着植物种子和落叶的那种和平气氛。他把头扎进海水往下眺望,海水深不可测,远景一片深蓝。大陆架似乎在这里直直往下坠落,形成深渊。

杰克看了看腕子上的指北针,猛吸一口气,又奋力往东北方向游动。

“杰克呀老兄!”他对自己说,“游吧!拿出吃奶的力气!洋流里有八条命。我自己住处地窖里还锁着两条短毛汉密尔顿犬呢!”

杰克对自己的手脚是满意的,它们配合得像身体里装了台蒸汽机。看它们劈波斩浪的模样,杰克觉得海面上要是有个娘们,准会爱上自己。

杰克游啊游,忘记了一切,只顾酣畅淋漓地挥手摆腰,海面上的飞鱼也不过如此。他相信,如果自己保持这个节奏,不必抬起头观察,迟早会撞在塞班岛的沙滩上,头埋进那温热的沙子。一瞬间,他如此热爱司空见惯的黄色沙粒,盼望在死亡来临前能热烈拥抱黄沙。

他感觉海面上下过一阵雨,这凉凉的水珠带给他一阵慰藉。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双冰凉的手,那双手曾经颤抖着抚摩他的额头,然后无力地垂倒在他的脸颊上。

“哦!妈妈!”杰克在海水里喊道,“妈妈!别从坟墓里招呼我!我还不能来看你!”

终于,他又划出一条优美的前行线,在水里停了下来。他踩着水,看着指北针,眺望远处是否出现了海岸,可仍然什么也看不到。空旷的海面连一只信天翁也没有,更别说海鸥了。他瞥见一条飞鱼在水面弹跳,如寂寞幽灵。

杰克猛力往自己的浮力调整器里头吹气,浮力调整器慢慢鼓起来。他放松自己,浮在海面上,摊开手脚。海就是他的床,不过,如果稍有不慎,这床会变成灵床。

他对洋流憋着一肚子气。他拿到塞班签证,在这里教人潜水已经八年了,从来没碰上这种疯子般的洋流。可一碰上,他手里正巧带八个主顾!

他曾经带过牛一样力气的西班牙人,还带过比鲨鱼更活蹦乱跳的一群埃及人,他们都没遇上洋流。今天遇上洋流,偏是些走路都飘的中国女人。难道这些中国女人是蝴蝶的种吗?跟蝴蝶配对的男人顶多也就是蜻蜓气力,根本不可能带他们一起游回来。

至于美国人,别忘记他们吃汉堡多,吃牛排少!

他仰望着天空,露出一嘴窃笑。于是他又活动手脚,收拾浮力调整器,开始新的航程。他没再去看手腕上的指北针,要是他看了,也许结果会好一点。

是酒帮了人的忙。

小钮喝光第一杯香槟,毛知文眼疾手快,立刻为他满上了第二杯。

马俊看一眼太太,太太也正看他。马俊忍不住凑到太太耳朵旁:“还好我们来,否则可能出事。”

太太不言语,捏捏他手心。

毛太太明明看见马俊夫妻咬耳朵,她像啥也没看见,昂着微圆的一张面孔,虽然有点年纪,却是养尊处优好模样。

马俊悄悄看那几个服务生,服务生比客人紧张,他们假装不看小钮,却为他苦着脸尴尬。小钮已经连着喝干了毛知文斟满的十五六杯酒,他的手伸出来抓了好几次,要把香槟酒瓶撩过去。毛知文不让他抓到瓶子,却毫不迟疑为他斟酒。

小钮太太的脸越来越红,毛知文每斟一杯酒,她眼睛就惊惶地看一看四周,仿佛那酒有什么问题。等到一瓶酒见了底,小钮把空瓶子抢到手里,瓶口按到嘴唇上,仰起脑袋看着高翘的瓶底,等几滴残酒从瓶子里滚下来。

毛知文毕竟是局级干部,定力不弱。他高高扬起右手,对吧台后的侍应生喊道:“再来一瓶!”

马俊看着心神不安的侍应生来送酒,他用英语吩咐说:“别担心,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子比酒,你们可以走开。”

等侍应生走了,马俊看着钮司机,说:“司机朋友,香槟酒是好东西,这一瓶,能不能让我们也喝一点呀?”

小钮悚然一惊的样子,他看看马俊,舌头有点大:“这里没您马总的事,马总别掺和!”

马俊一对亮眼看定了小钮:“我们一起出来旅游,有些事,不掺和也掺和了。能不能回到家,你们才算自己的账?”

他说着,看一眼毛知文,然后又瞪上小钮了:“就算给我马某人一个面子!”

小钮喝了酒,露出混账人的底牌。他发野地回看马俊,梗着脖子说:“我给您马总面子,谁给我面子呀?”

他见马俊沉着脸不说话,毛知文也缩脖子不言语,就爆开了脖子上的青筋:“做牛做马那是我姓钮的命不好,可是当乌龟当王八蛋……”

小钮太太没让他说完,她猛地扭过身,一个大耳刮子打下去,酒意正浓的小钮一躲,四脚朝天带椅子倒了下去。

侍应生远远地看着,像海边红树林里的白鸥漠然看滩涂上此起彼伏的跳跳鱼。马俊伸出一只手,拦住毛知文,他一把揪住小钮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扯起来。他挡在小钮和众人中间,把嘴凑到小钮热乎乎臭烘烘的耳朵上:“你这不知深浅的奴才,再敢在我面前撒野,看我还对你客气!”

小钮闭着眼,一副无赖相,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鼻孔里都是不堪的酒气。原来来餐厅之前他就喝过了!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中国白酒。

小钮太太啜泣着,两只手捧住一张涂脂抹粉的小脸;毛太太扭过头,谁也不看,眼角一滴泪,嘴角斜纹往下落。

毛知文把几张美金撒在桌面上,他站起来,拉上毛太太,头也不回跑了出去。马俊对太太使了个眼色,马太太隔桌拍了拍小钮太太的手背,等她一抬头,就笑笑说:“散了。我送你回去吧!”

小钮太太一脸脏,看看靠在马俊臂弯里撒酒疯的老公,眼睛到处找着人。马太太笑笑:“走吧!都已经走了!”

他们四个跌跌撞撞爬红树林旁边的高坡,红树林在夜幕下已经滋润着丰厚的水色。小钮扭头看见老婆,伸指头骂:“不要脸!”

马俊使劲把小钮尖瘦的头扳过来,让他看着树林的暗处。马太太用手臂罩着小钮太太,不让她沉入歇斯底里的抽搐。

小钮吐着越来越难闻的臭气,大声喊:“没完!没完!”他喊一声,小钮太太就像被鞭子抽一鞭的动物,哀号一声……

他们一路就这么过来,终于进了木屋区。

小钮太太打开门,马俊把发沉的小钮放倒在床上,指着他鼻子说:“喝酒了,说些酒话,不和你计较。酒醒过来自己检点,别惹了惹不起的!”

马太太啥也没说,到洗手间绞了条手巾,递给小钮太太擦脸:“睡一觉,就好了!”

十一

海,只在它自己愿意的时候,是只巨大而平静的澡盆。不过,只一阵风,它就成了世界上最疯的野牲口。你想在它上面不被颠下去,只有吐出五脏六腑。

八个人相互根本拉不住手,他们只能握住自己亲人的手,彼此撞击着,一口口吐出灌到嘴里的海水和颠出来的苦胃汁。马俊怜惜地护住老婆的面孔,不让海水灌她的鼻子。

他忽然想起童年的一个场景:他从有股霉味的米袋子里揪出一种豆粒大、长粗腿的黑甲虫……

他的手指在粉腻腻的米粒上划动,一下子扎下去,把米粒向四周推开,白色米浪就露出了黑虫子。逮它们的手指能感觉虫子那对不成比例的粗腿,那粗腿猛劲儿想推开他,他把虫子狠狠扔进玻璃瓶。一堆虫子氣呼呼在瓶子底上互相推挤,他把一点温水倒进去,虫子在水浪里蹬着粗腿游泳,好比是微缩版的青蛙。他渐渐加入滚烫的开水,越来越烫的水也没能一下子杀死彪悍的甲虫。它们只是放缓了动作,像学会了打太极。它们在太极中烫晕,渐渐伸张粗腿浮于水面,像一堆黑豆,朝相反方向萌生了豆芽……

马俊想:也许这是报应?可是,老婆难受得肿起来的脸盘让他对海愤怒,他拍打着海浪,喊叫出很脏的字眼。

钮小刚呕得眼泪鼻涕擦不干净,他不断用海水洗刷自己的小脸盘,依然露出一种被煎熬的庄重。钮太太拉着他的一条胳膊,下巴蒙着一串滑腻腻的呕吐物。毛知文拼命护住毛太太,夫妻俩像两只被人扔进大海的坐垫,毫无生气地随波上下……

吉米和苏珊张开四肢,像玩冲浪那样维持不稳定的平衡,他们神色专注,专心一意。

浪头一个接一个从水里绽出来,突然就一个接一个落下去,水面复归平静。八个人好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四仰八叉躺在旋转的浪里。

彩虹横亘天际,海面又变成了池塘,虽然不能倒映出虹,也能看见七彩波纹。太阳变成了鲜红色的蛋黄,加速向海面坠去。头脑慢慢安宁下来的人,看着从海面垂直爆向天际的火烧云,愣住了。

海停止了旋转和波动,很难想象浩瀚的海洋竟然在狰狞的戏弄后又呈现无边温柔。海活像一个多变的情人,在苦毒折磨后又送给你慈母般的胸脯。

火烧云层层叠叠在天际明灭,一丝柔情占据了人的眼目,又从眼目里渗下去,到达人的心肠。

吉米和苏珊拥抱在水里,两双彩色的眸子看着彼此,不由吻了起来。

马太太收回自己的眼光,看看马俊:“马俊,你回答我一句,你真心爱过我吗?”

马俊一愣,他俯视着太太在水里折腾得憔悴不堪的脸,一时语塞。

钮太太痴痴望着吉米和苏珊对吻,她的手从钮小刚的手臂上脱落下来,掉在水里。钮小刚倒是伸出手去,又抓住了太太的手。可是,看也没看他的眼睛,钮太太别过头去。

毛太太脸上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她没看任何人,她凝望火球一般的落日,面孔上充满了别人没有的宁静。毛知文讪讪的,好像在看火烧云,眼睛却不时瞟过去,落在钮太太脸上。

吉米放开苏珊,说:“我的爱,无论生还是死,我和你一起去!”

马俊听见了吉米的话,他对太太说:“哪怕你怀疑了一辈子,我都在你身边。也许这不算你盼望的爱情,不过我记得一句古诗说得好: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在这大海里,一片冰心就算小,浪头也打不碎。”

马太太捏紧了马俊的手:“也许我的心太狭窄。你不恨我?”

钮小刚沙哑了嗓子,也不顾别人听见,对着钮太太喊:“我们就快死了!难道你还不愿意看我一眼?”

钮太太把头调转回来,却越过钮小刚,亮晶晶的眸子痴痴看毛知文,毛知文终于对她定睛看了看,然后扭过脸,握住了老婆的手:“儿子已经大了。我们没啥好担心的。”

钮太太放声大哭起来:“小芳芳只有一岁半!”

就在太阳接近海平面的一瞬间,如鬼魅一般,一支黑色的鱼鳍倏然滑过人群与落日之间的洋面,不等他们惊呼,一支又一支黑色鱼鳍竞相驶过这块水域。鲨鱼成群地掠过最后一片暮色,鱼鳍被反射夕阳的海水围绕,看起来就像在血液里游动。

马俊搂住了妻子,他们彼此感觉到心在狂跳,血仿佛在额头上凝结住。

苏珊面色惨白,她低声对吉米说:“我害怕鲨鱼!我憎恨有鲨鱼的海!我宁愿自己了结!”

血红的太阳在碰到海面的时候似乎弹起来一下,又在空中凝眸片刻,然后直接浸没下去,消失在波涛里。一派灰色的雾霾遮蔽了西方的天空。火烧云瞬间变成了成堆灰烬,好像燃烧陆地森林升起的尘团。一股刺骨的凉意落在众人赤裸的肩头,这是死亡之吻。死神青色的嘴唇悄悄落在人肩膀上。死神爱你的骨架,他并不触碰你的前额,那将是他割取的战利品。

四对夫妻看着灰色的天幕,他们在水里已经浸了五个小时。他们受够了,他们看清鲨鱼的鱼鳍如黑色的蘑菇,围绕着他们长了出来……

十二

抬头看见彩虹的时候,黑杰克喜极而泣。感谢仁慈的天父,他看见的难道不是塞班岛的一条岛际线吗?坚硬的黑色镌刻在波涛的尽头,凭着目测,大概还有五六海里。

杰克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劲力,那是使不尽花不完的!他想起海里遇到过的一只玳瑁,它知道杰克是谁,它知道只要杰克愿意,也可以和它一样成为海龟,不停不歇从大洋这一头游啊游,游到那一头去。杰克曾跟随那玳瑁游过一个上午,又花了一个下午游回塞班岛。他从水里起来,跑到酒吧里去,穿着一条湿透的泳裤,喝了五升黑啤酒。

想到黑啤酒,杰克渴得要命,渴得胃肠都干裂开来。他知道那八个人凶多吉少,光是没有水,就会要了那些娇柔的性命。杰克停下挥动不止的手臂,踩着水直立起来,的确,他眼睛余光扫过的远处,有一艘船!

那艘船正好挡住了下坠的夕阳,成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杰克顾不得喘息,像要去获得一枚自由泳奖牌,没命地向船游去。

船越来越近,可杰克收拢手臂,终于停了下来。他看见了船上的炮台,那是一艘捕鲸船!它不慌不忙地尾随着一群在金色夕阳里跳跃的动物,一枚枚铁鱼钩弹无虚发地飞起来刺入水中,拖起一条条尖叫着甩动肥肥身体的宽吻海豚……杰克看见了被夕阳透视出的太阳旗,船头上那些亚洲脸和浸在海里的那些中国脸非常不一样,他们毫无表情地杀戮着杰克的好朋友。

杰克掉过头,再次疯狂地挥动手臂,朝塞班岛的影子游去。太阳就要隐没在海底,难道那些中国人和一对美国人能够在洋流里扛过长夜?呼叫美军直升机吧!求求你了,天父!

他觉得自己正从躯体里逃逸出来,他的肉体沉重得往下直坠,他的头颅昏乱不堪,夜色在夏日黄昏里蒸腾,八条人命背负在他肩上,他重得游不动了。他砰地撞在沙滩上,头扎进了沙砾……

杰克欣喜地抬起头,他上岸了。可是,当他一眼看见那个熟悉的长亭,他不由得大声叫骂起来:这不是塞班本島,这是军舰岛。军舰岛是孤立的离岛,在塞班的对面。当地环保法规定,游客和工作人员只能在白天上岛游玩,晚上五点必须全体离开,把岛还给海鸟和海龟。此刻,这里寂无人声,海鸟喧哗,没有电话,没有设施。

十三

半夜里马俊还没有睡意,他跑到窄窄的木屋阳台上,坐下来点燃一支雪茄。

从钮小刚夫妻的房间里退出来,马太太就开始不言不语,问她什么她也懒得搭理。马俊知道,这是她心绪恶劣的前兆。而她心绪不宁,总为了同一个原因。

马太太冲了凉,头上盘着毛巾,亭亭玉立在盥洗台前做面膜,白白面膜贴紧在她脸颊,遮没了一切表情。马俊手放在后脑勺上,躺在床头琢磨眼前的事。

马俊不由推测毛知文拉他一起出行的目的。不想这目的还好,一想全不是好事。毛知文显然想利用他们夫妻俩。要是那个司机想爆炸,也许因为两个陌生人在,会勉强忍耐?一旦真炸开了,也有他这么个强有力的人来调停。

可是,马知文既然如此忌惮司机,又何必要他们夫妻俩同行呢?想来毛知文和司机太太有点不清不楚,究竟水深到什么地步,也还看不明白。男女私情之外,难道司机还掌握了毛知文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事?

想得迷糊过去。马太太做完了面膜,幽幽地在马俊耳边说:“这么看来,男人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马俊,你看一个干公务员的局长尚且如此烂污,你在江湖上做大买卖,我难道能相信你没一点风流韵事?”

马俊醒过来,叹了一口气:“这么讲话,我百口莫辩!”

马太太并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叹息:“当年我是漂亮,由不得你只爱我一个。如今,花自飘零水自流,人老珠黄,难道你不是个男人?难道你周围没有年轻貌美的女人?”

马俊苦笑笑:“女人都像你这样没自信吗?”

马太太并不为难他,她裹了一身毯子,扭开台灯,打开没看完的一本塞班岛旅游书,不再理睬马俊。

这会儿天地静得没一丝声息,连海涛也听不见了。马俊吐出灰色的烟雾,回头看看台灯影里的老婆。老婆绝对是一个丽人,只是她不明白马俊心里如何珍爱她。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木楼里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倏然又隐没了。月亮刚才还在天顶,让他下意识想起嫦娥的裙裾,现在它钻进了云层。雪茄抽了快四十分钟,只剩下大拇指长一段。他隐约听见毛知文的嗓音,那嗓音却在司机房间里!

他知道事情越来越不妙,心里大骂毛知文衣冠禽兽。他听见钮太太在抽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话。

雪茄短得不能再抽了,马俊在地砖上踩死了烟蒂,准备进门刷牙。对面毛知文的房间里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有人压着嗓子吵架。马俊侧着耳朵听,马太太也听见了,跑出来拉住马俊。

他们俩穿上外衣,推开门就朝毛知文的房间跑。跑到门口,里面的声音变成了压住嗓子的哭泣,门倒没关死。马俊看了看太太,太太点点头,他们推开门闯进去,马俊伸手打开顶上的大灯,不由看傻了眼。

毛太太两只手臂大张着,上身衣服解开了,司机小钮正趴在她身上,瘦小的身子脱得光光的,像一个找奶吃的猴急孩子……

马太太把衣和被盖到毛太太身上。毛太太呜咽着,扭过头把脸埋在毯子里。小钮护着自己的脸,躲开马俊抽他的手掌,他喃喃地说话,一点也不慌张。他说:“你们瞎掺和什么?关你们什么事?”

马俊说:“畜生!再说一句,我揍扁你!”

十四

八个人现在由于恐惧紧紧靠拢在一起。吉米掏出信号枪,对准天空扣动了扳机,一枚曳光弹直入天幕,在天顶炸开,发出一声响,慢慢拖开红色长尾巴,飞过晦暗的天际。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船只和岛上的人看见这枚曳光弹,不过,在远方,沙滩上的黑杰克跳了起来,他看见了遥远的红光。他们还活着!他们还在等待!

杰克缓慢地爬上香蕉树,他摘下香蕉,一枚一枚剥开黄皮,吞下肚子。他看见了第二道红色光弧,他们大约在军舰岛的南面二三十海里的地方。黑杰克要再次跃入海中,游过海峡去讨救兵!

吉米打出了第三发曳光弹后,把信号枪挂回脖子上。他对马俊说:“还有两颗信号弹。也许我们应该留着对付那些畜生!”

马俊说:“不要去惹它们,也许,它们对我们没兴趣。”

海水变凉了,钮太太第一个上下牙齿打架,发出哒哒声。尽管大家尽可能搂在一起,还是接二连三打起抖来。马太太再一次哀叹:“我渴死了!”

马俊在夜色里搂过太太,嘴向她吻去,马太太正奇怪这个吻,突然发现马俊竭力往她口中吐来一丝丝唾液。

“坚持!”马俊在她耳边细语,“塞班是美国托管地,美国人会来救我们的。”

“相濡以沫。”马太太搂住老公,呢喃了一声。

天完全黑了下来,云彩的暗影也看不见了。上下只有满天星斗和海底发出的荧光。

人的体温慢慢流失,没有人再有兴趣说话。所有人只紧紧握住旁人的手,生怕一松开,就是生与死的分野。

看不见鲨鱼的鱼鳍,靠视觉刺激大脑的人类慢慢稳定下来,时间像一个流不尽的沙漏,完全失去了存在意义。天一黑,伸手不见五指,人马上忘记了日光下的一切,产生出各种各样符合人脑机理的错觉。

“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噩梦!”钮小刚梦呓一般呻吟了一声。没有人理睬他。

“我冷!”苏珊叹息了一声。

这之后就是长长的沉默。夜的海里,只有微弱的磷光,在海底的深处。

牙齿已不再叩击,马俊推推太太,她没回答,僵僵地垂着头颅。马俊自己的牙床紧紧咬合在一起,他想睡过去,睡过去就好了,就忘记了,就舒畅了。可是,他想起黑杰克的话,不能让人睡着!

他迟钝地想:“如果叫醒大家,却没救援来,岂不是不让人好好死?何苦折磨人?”可是他又想:“救兵就在路上了,要是看见我们死在还没有冰冷的水里,岂不是一个笑话?”

他对着黑夜里说道:“不要睡觉!杰克就要带着人来了!”

“嘘!”毛知文发出一句嘘声,“再来一个绝望的白天,是残忍的!”

人声又喑暗下去,马俊对着大家说话,再没人理他。马太太似乎推了他一下,也没有声音。

马俊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他扯过身体发僵的吉米,从他的头颈上夺下信号枪,往天空里射出一支殷红的火箭,曳光弹照亮了海面,把马俊吓了一跳。

一条鲨鱼就在钮太太身后露出大半个灰色身体。马俊低下枪口,对准鲨鱼眼睛所在的位置扣动了扳机,嗤的一声,曳光弹近距离打进了鲨鱼的身体,又穿出鲨鱼,吱吱地朝水下射去,照亮了一片水域,那里到处是小艇般的鲨鱼,高高低低地在水里巡航!被射穿的鲨鱼拍打了一下水面朝水底蹿去……一切复归平静。

“钮小刚,看看你老婆被鲨鱼咬到没有?”马俊嘶哑着喉咙喊。

钮小刚动了一动,钮太太虚弱地应道:“钮小刚,你和我今天死在这里,你没想到吧?”

钮小刚没吱声。钮太太又恨恨地说:“我打赌你塞在保险柜里的遗书上不会有小芳芳的名字!”

马俊觉得太太抬起了头,他对太太微笑了一下。又听见钮小刚开口说:“别发疯了!留着点力气,求你了!”

“我不要留什么力气,”钮太太亢奋地说,“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毛知文,你别装乌龟王八,现在你当着大家说一声,小芳芳是谁的孩子!”

毛知文喘起气来,他迟疑了半分钟,说:“小刚,我对不起你!”

噗的一声,钮小刚不知道拿什么揍了老毛,老毛哎哟一声,说:“求你了,别在这儿!到处是鲨鱼,弄出血来,一个都逃不掉!”

钮小刚忽然狂叫起来,他惊惶的声音尖利地刺破夜色:“你,你咬我?你为了奸夫咬自己老公?唉呀我的手上都是血!”

“嗬嗬,嗬嗬,嗬嗬嗬……”钮太太疯笑起来,“让鲨鱼来吧!我陪着你!”

吉米很久没有声音,这时候摸索马俊的手臂,哑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马俊还来不及回答,忽然听见钮小刚嘶叫一声,后半声浸没在水里,发出噗噗噗的吐气泡声。钮太太哭叫起来,拍打水面:“你去哪里?你快上来!”

气氛诡异之极,忽听毛知文喘息着对毛太太讲:“钮小刚原来藏了一把刀,他割开了我的小肚子!我,我也要去了,这是债呀!你想开点,回去和儿子一起过,好好过。”

钮太太喊“知文”。毛知文说:“你别喊了。都到了这一步,我只能和老婆守在一起,我就要死了!”

毛太太喊了一声“老毛”,她身体没有动弹,幽幽然吐出一句:“该为你做的我做了,不该为你做的我也做了。你到了那里,不要再当什么官。你本来好好的一个男人!”

只听见钮太太尖利的嗓音发出痛苦的呻吟,她呛着水,一会儿喊“知文”,一会儿喊“芳芳”,扑腾得厉害,终于哗啦一声,一切归于沉寂。

毛知文轻轻哭了几下,不再说话,毛太太喃喃念叨着《金刚经》,念经的声音掩盖了老毛滑向水里的微弱动作。

马俊觉得太太一把抓紧了自己,他一吓,问她:“怎么了?”

马太太把脸凑过来,在马俊耳朵边说:“真可怕,人比鲨鱼还可怕!”

马俊紧紧挽住太太的胳膊,在她耳朵边祈祷:“上帝呀,保全我们,我们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又捱过了多少小时,马俊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头,睁开快要睁不开的眼皮,天空有流星,也有不落下去移动着的星星。

马俊的心狂跳起来,他看见那直升机飞近,探照灯的白色灯束扫过水面。

“救援来了!”他推推太太,太太好半天才伸出手去,推了推毛太太。马俊听不见吉米的声音,他伸手出去,撩了一个空。

直升机群飞向右边海域,慢慢又飞近来,飞过头了,飞向左边海域。它们停留在那里,几束光一起照射什么东西。马俊看见直升机放下悬梯,一个士兵跳进海水,打捞起两具搂在一起的人体……

探照灯将马俊身边的海照得透亮,马俊看见妻子冻着泪花的脸,还看见毛太太圆圆的浮肿的脸盘,其他人全不见了。

第一架直升机放下悬梯,带走了毛太太;第二架救起了马太太,马俊拍打水面,嘶哑地喊叫吉米和苏珊,又喊毛知文和钮小刚,他忘记喊钮太太。头上降下的士兵用扩音器对准他喊道:“先生,冷静!如果你大喊大叫,恐怕我就不能带你回家!”

马俊乖乖地让士兵用绳套套住他,他俩上了悬梯。一低头的工夫,他看见海面漂浮着两件谁自己脱掉的浮力調整器,在这茫茫夜海上,这么做无异于自杀……

选自《山花》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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