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璐
张末正忙着剪辑自己的新片《28岁未成年》,她从家里匆匆赶到经纪公司接受采访,正逢宣传工作人员在讨论最新版本和上一版本的区别,觉得精彩许多……
我一开始没想从事电影。我16岁不到就去了美国,本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的建筑系。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喜欢艺术,我当时就想找一门专业,能把所有的艺术都融合在一起,然后就想到了建筑。我听别人说建筑特别难,很多人5年才能毕业,我说那我就学那个,什么最难我就学什么。
到了大三下半学期,我在一个挺不错的建筑师事务所实习。去了之后我就发现,这个东西完全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实习了3个月,非常孤独,你不能跟别人有太多的交流,因为你说得太多,别人就会偷掉你的想法。
我当时挺迷茫的,第一次给我父亲打了个电话。以前我从来都不听父母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该怎么办?然后我父亲说:“其实你想要的无非就是一种团队的创作方式,也有艺术的表达,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电影。”我说我确实一直想学电影,我一直在想等到当了一个好的建筑师以后,可能是40岁以后再去学。我就是觉得不甘心,还没有做建筑。
我父亲说:“其实有时候放弃要比继续更勇敢,因为有时候你一定要知道取舍。”他对我说了一番话之后,我觉得有道理,然后我就想试试考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因为当时我就很不踏实,我觉得孩子做任何事情都不希望让父母失望,我就担心会不会父母觉得我放弃了或者怎么样。但是他并没有这么想,反而鼓励我尝试新的,我当时也很感动,于是就大胆地往前走了。
《28岁未成年》其实是我的编剧给了我一份文学报告,就是如果你能再回到10年前和17岁的自己见面,你会对他说什么。我觉得这个挺有意思。我17岁的时候刚好是在美国读书,特别辛苦,因此很有感触。有时候创作就是非常小的一个小点,一滴水滴突然一下就溅起一片浪花。17岁到28岁其实是一个人最动荡的、最摸不清方向的年纪,那么这个年纪你所做的任何选择都会造就你现在的自己。
我回国的时候,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呢,我觉得我的青春才开始,那是我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开始说了,说你怎么还不嫁人呢,或者是你怎么还不拍电影啊?我说我才二十六七岁,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拍电影,如果万一不喜欢拍电影呢,我得先尝试一下。我先做剪辑,感觉总有一拨人在为我着急。
我父亲是38岁才拍第一部电影,你看他在之前有多少生活经历,到纺织厂,下乡,然后又当工人,又去当学生,而且刚开始还学的不是导演,学的是摄影,所以你就发现其实经验和经历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所以着什么急啊。我觉得导演这个东西要沉淀,如果一毕业就去拍电影,其实对于我个人的步伐来说,可能有些仓促,我希望再积累一定的经验。
第五代导演是受压抑的一代,而我们这一代其实是相反的,大环境没有太多的限制,但有时候我发现,我们这一代最大的障碍是自己。这个可能就是我跟我父亲完全想表达不同东西的原因吧。
很多人问我作为张艺谋的女儿,又女承父业,有没有压力,我觉得倒没有。我觉得更多的是鼓励,其实我看到他是一种动力,我有那么好的一个榜样,我有那么一个优秀的父亲,我那么为他骄傲。但是我俩肯定是不一样的个体,我们的东西肯定都是不一样的。
别人介绍我都说这是张艺谋的女儿,其实十二三岁的时候我有一种优越感,导演是高高在上的,所有的人围着他转的时候,别人说这是导演的女儿,我还挺高兴的。因为他确实是很了不起的一个艺术家,能成为他家庭的一员,其实是我的荣幸与自豪。
他从来不限制我,他觉得你不想当导演也行,你可以永远做剪辑,你可以当制片人,他没有硬性地规定我一定要去怎么样。他也不想提示,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如果提示我,反而我会有逆反心理,所以他就表示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吧!他自己就是一个创作者,他完全能理解当一个人想自己创作、自己发挥是什么样的状态,所以他绝对不会用任何东西去框我。我母親也是一样,完完全全是一个贤妻良母,只要我高兴就好。
我没有经历叛逆期,刚有一点苗头的时候,15岁的我就出去了。你和父母是天各一方,只能通过电话联系,他连你干什么都不了解,他怎么能管你呢?出去之后反而觉得家庭太温馨了,因为出去的时候没有人无条件地对你好,当没有人抑制你的时候,你没有所谓的发泄的过程。我跟父亲关系还不错,总是通话,他也对我嘘寒问暖。我长大后,通过工作发现他非常不容易,就更加理解他。其实我俩关系一直都挺好,挺稳定的,从来没有非要跟他去撕裂,然后再组合的那个过程,没有。
我有没有因为父亲的光环,那种所谓的失去自我价值的感觉?没有。在我定型的时间,如果天天在国内,别人就会说这是谁谁谁的女儿。但是在西方,他们不知道你父亲是谁,甚至也没有人看过他的电影,所以我觉得那对我帮助挺大的。就是你发现其实自己的价值是给别人作为一个吸引点,让别人来跟你有互动的。当我回来的时候,我已经26岁了,所以别人再说这是谁谁谁的女儿,我就习惯了。最不成熟、最会动摇的那个阶段,刚好是在西方躲过去了。如果我在他身边,肯定是另外一种状态。
我进纽约大学的时候,我跟我父亲开玩笑,我说也许有一天我真会当导演。然后他说:“对,你肯定跟我不太一样,咱们肯定会拍不一样的东西。”然后他也会开玩笑说:“你再怎么拍,估计也达不到我的成就,所以你就按自己的路走吧。”
他说这句话其实是在告诉我不要让自己太累。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我说:“那好,那我就没有压力了。”他说:“不要有压力,走自己的路,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我最喜欢我父亲的作品是《红高粱》,特别是现在,我在拍我的处女作,我看他的处女作,那种力度,那种很生动的东西,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
做了导演之后,我也更理解他了,太不容易了。以前只是觉得他很辛苦,所谓的不容易是觉得他要干很多的事情,但是呢,现在就觉得不容易是他想表达一种情感遇到阻碍的时候,他所要面临的放弃或者取舍或者妥协,这个东西只有自己做导演才知道,你的真实感受是什么样的,所以我也能更深层次地去了解他。
一方面,我觉得我永远理解不了我父亲那一代人,我觉得没有任何后代能去感觉到他们那一代的情感。他也会跟我讲起他的故事,但是我觉得他更多地还是留给自己的东西比较多,他不会去诉苦,他还是非常乐观的一个人。我听的时候,甚至有想把它拍成电影的冲动。
当你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觉得是很可怕的,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比较幸运的就是你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样子,除非你自己毁掉你自己的前途。
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我从小就很理解我父亲,我觉得这个东西没法去定一个时间点,它是一个基因,是一种感觉。他的那种隐忍压抑,这种性格也在我的身体里,这个DNA的东西没法改变,我也是这种性格。因为我在美国待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比较直接,就是我有时候可能不太高兴的情感我就会很直接地表达,他都不會,他永远都是默默藏在自己心里的那种,而且不会让别人感到他有什么不高兴或者不舒服,而且什么责任都是他自己担,他不给别人压力,一旦出了什么事他自己担责任。
我的确从小就得面对父母离异这件事情,因为小的时候,父亲的角色在那儿摆着呢,他那时候又是个很张扬的人物,经常能看到报纸上报道他,包括他跟我母亲的事情也会报道出来,别人会指指点点,那时候离婚还不是很多。我妈妈的态度就是不理不睬,那么我的态度其实也是不理不睬,因为别人说什么话没有办法控制,你知道自己过得还行就好。
那时候我对父亲倒没有恨,只能说是埋怨,就会问妈妈,为什么别人家有爸爸妈妈,我为什么没有。每回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妈妈都很难作答,我又是一个很懂事的人,问两次我也就不问了,我也知道怎么回事,看报纸也都看到了。
但我母亲是维护他的。因为我就一个父亲,而且她希望我跟我父亲的关系会好,而不是因为他俩的事情,那是他们私人的事情,去影响到我跟我父亲的关系。所以她一直都说你父亲是一个好爸爸,你父亲那么努力,你知道他多辛苦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他其实非常爱你,只不过他可能不能经常告诉你而已。所以她就会一直跟我说这些话,也造成了我跟我父亲关系非常好。
我的父母有没有过争吵,肯定有,但从来不是在我面前,在我面前都是很平和的,很友好的。所以我就觉得,我在看待他俩离异这方面,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大概十几岁的时候,我就理解了。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追求,当追求不一样的时候,两人走不到一块,就会分开。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我是只要看到一个画面,就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我最早的关于父亲的画面,就是他裹了一件军大衣来幼儿园看我,我记得我在地上玩儿,然后抬头看,他刚好是背光,他旁边有一个太阳,我就感觉一个绿绿的、很高耸的身影就这么看着我,居高临下这么看着我,等着我玩儿完跟他回家,到现在这个画面我都忘不了。那时候对他有点害怕,觉得他特别高,特别大……
摘自《恋爱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