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学
童年如梦。回忆童年,是一个人一生的快乐。童年往事,能让一个人津津有味翻来覆去絮语一辈子。一代代关于童年的絮语,叠加累积,便成为人类历史中一个个有情感、有温度的成长细胞,构成了人类记忆的独特风景。
大爹在周庄小学当先生。称呼“先生”,是村民对读书人自古就有的敬重。临近晌午,远远地看到大爹从学校回家,脖子上围着一条驼毛色围巾,一帮村里的学生前呼后拥,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午饭后,大爹再去学校,仍有去得早的学生相随。乡人们远远看着,满眼的羡慕、希冀和神往。一个村庄出了一位“先生”,就会安静许多,似乎有了主心骨,有了灵魂。我吵着也要去上学,奶奶说,等再大一岁,小了会受人欺负。其实,奶奶的担忧完全多余。周庄小学规模不大,只有三四位先生,四五个班级(有复式班),大爹又在校教书,谁会欺负我呢?眼巴巴等了一年,终于去上学,我已经虚岁九岁了。
上学开了一个“晚”头,随后的人生似乎都晚了,干啥都撵不上别人,都落在别人的后头。无奈中安慰自己,晚就晚吧,也不是坏事,起码心里还会悠闲一些。
沈庄离周庄小学也就三四里路。我跟着一帮年龄大些的学生,每天风风火火,来来回回,疯疯癫癫,像是天天去赶一个神秘的乐园。上学其实是件很好玩的事。教语文、算术的都是周老师。周老师白白净净,说话做事和风细雨,慢条斯理。他的脖子上也围一条围巾,胸前兜里还别着一支钢笔,一看就文气。上课了,他一手捧着一摞书本,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装满铅笔的大笔筒,微笑着走进教室。起立、坐下,教室里仍然乱哄哄的。周老师也不生气,温言制止,点名给每人发一支削好的铅笔,一个本子,然后讲课。语文第一课,五个大字:毛主席万岁!他教我们读,然后教我们一笔一画地写。我们跟着鹦鹉学舌,照葫芦画瓢。下课铃响了,他把铅笔和本子统一收上去。本子他批改,铅笔他替我们保管。然后,下课,回家,不留作业。
颍州那地儿,一马平川,辽阔的淮北大平原,雨天容易积水。一天下雨,我们提前放学。有一段低洼路被雨水淹了,过不去。学兄们自告奋勇,脱了鞋,把学弟一个一个背过去。过了水,路仍湿滑,我们都赤脚走路,把鞋拿在手里。平原的泥路,遇到水,化开了,就特别黏,糖稀似的,粘鞋,走路费力。
那种费力,我早就领受过了。好像是五六岁吧,邻近庄子有一个亲戚结婚,母亲让我做家里的代表去喝喜酒,我便跟着庄子里的大人们一起去。那天刚下罢雨,庄稼地一片清新,红玉、玉米、大豆,生机勃勃,碧绿碧绿的。天清气朗,一丝白云也没有,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甜味儿。只是,路上全是稀泥!大人们说说笑笑往前走,我奋力追撵。大人们走得飞快,一路上只顾说笑,全然忘记了后面还跟着个孩子。不知不觉,我越落越远。使尽吃奶的劲儿加快脚步,可是泥巴粘鞋,鞋底、鞋沿的湿泥越粘越多,沉重如山。我歪着脚,前后左右地蹭,想把湿泥蹭掉。大块泥巴掉了,走了几步,又粘满了湿泥。我累得气喘如牛,迈不动腿脚。看着那几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急得一头大汗。
天高云淡,满世界的辽阔。村庄掩映在绿色的苍茫里,小风呼呼刮着。空旷里,我孤零零地杵在荒郊野地,心中满是恐惧。我朝着那些背影,高声呼喊,可是声音一出口,就被风撕扯得颤颤巍巍,柳絮一般飞得无影无踪。我又急又怕,差点哭出声来。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绝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面终于赶上来俩人,都是沈庄的爷们,好像一个堂叔一个堂哥。见到我的狼狈相,他们哈哈大笑,然后轮换背着我往前走。那一幕很难忘记。后来,每当读到《红楼梦》第一回,其中写道“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不知怎么,我就会浮想到多年前那两个背我行走的人。情与景,远与近,幻与实,有时候就像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垠的平原,天地相接,雄浑苍苍,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梦与现实,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那时的雨天,乡人买不起胶鞋,极少出门。需要出门时,就穿“泥机子”。 “泥机子”,像一个小板凳似的,用麻绳绑在脚上,方便地出入水地。也有年轻人不爱绑一个沉重的“泥机子”,而是在泥地里踩高跷。踩高跷走来走去,打打闹闹的,是那时乡村的时髦,像现在的年轻人溜旱冰,潇洒自如。
下午再去学校时,我们每人带了一块砖,也有带半截的。满庄的屋子都是泥坯房,用砖极少,能用砖砌半截墙的人家寥寥无几,因此,想找几块破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聚在村头,轰轰烈烈地去上学。把砖一块块隔开铺在被水淹的低洼路面,连缀成一条长长的小路。远远看去,就像用一块瓦片旋在水面上溅出的一朵朵波纹浪花。
课桌,是泥巴垒的,堤坝一样,长长的,可以并排坐五六个学生。椅子,是泥墩子。这些“桌椅”建成久远,被一茬茬学生的屁股磨得光滑锃亮。
宋代大文豪欧阳修知颍,爱颍州的“民淳讼简”“土厚水甘”,将颍州视为第二故乡,作为致仕养老之地。时隔千年,我仍然感受到了欧阳修心目中那种“风气和”的淳朴与余韵。在颍州乡村渡过的那一段人生最初的时日,讓我念念难忘,那种温暖、宁静、安详的情态,以后再也不会遇到了吧?!
学习很轻松,会读会写课本上那些字就行。周老师的乡音很重,他的不可避免的浓重乡音带进了教学,流“毒”不浅。国家的“国”,他念成“乖”。该学拼音时,周老师说他也不会,就不教了。结果,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因为不会拼音,我每次考试的那五六分总是丢掉。拼音在我面前成了一座山,困扰多年。直到上了中师,学了拼音,我才恍然大悟,拼音其实并不难啊!那个期末考试,只报听写,不考拼音,算术记不得考什么了,反正两门课,我都考了一百分。暑假过后,第二个学期(那时一个学年是从年头至年尾),我转学到了父亲所在工厂的子弟学校。一天上课,班主任易老师让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老老实实告诉她:“我不会。”结果引得同学哈哈大笑。易老师严肃地批评他们:你们笑啥?你们的学习成绩都比不过他呢。我汗颜,易老师哪里知道我那两个一百分的真正内涵呢?后来我终于知道,同学们笑我的原因:那时的学生,回答不出问题,都是低着脑袋,站着,一声不吭,等待老师发配,唯有我初来乍到,实话实说,乡巴佬一般。此后,我也学会低头,站着沉默。现在想想,风气、风俗或一些生活的潜规则,不知不觉,却时刻笼罩在身边,影响力其实挺大。
几天后,中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林彪叛逃摔死了。于是,墙上挂着的林彪与毛主席站在一起的画像被摘了下来,开始批林批孔。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林彪与孔老二是怎么瓜葛在一起的?
乡音有时候还是很“害”人的。一天,父亲让我去镇上请税务所的老蒋来吃饭。父亲的口音与周老师的口音如出一辙,除了把“国”说成“乖”,还把“税”发音成“废”,因此“税务所”三个字在我嘴里理所当然就变成了“废物所”。我敲老蒋的门,里面无人应。隔壁有穿制服的出来,问我找谁?我便说找“废物所的蒋叔叔”。我记得对方问了我好几遍:哪个单位?我都一如既往地坚持同样的回答。几遍下来,额头被问得冒汗。对方无奈地叹气摇头:没有这个单位。打道回府,我一路疑惑,如坠云里雾中,老蒋明明就在那里上班呀!
老蒋自然少了一顿口福。
粗 粮
我虽然生在一个贫家,却天生一张富贵嘴,吃不了红玉和玉米。红玉,有的地方叫白薯、红薯、地瓜、山芋,等等,名称繁多,可见分布之广。颍州人甚至国人,将一种食物以“玉”字命名,足见其在心中的珍贵和份量。这两样东西,俗称粗粮。对我来说,玉米粗糙,难以下咽,却喜欢吃玉米糁子做的稀饭;红玉吃多了,胃酸多,难受。小麦和大米均是细粮,可是小麦产量低,种得少。颍州本身少雨,地不保水,根本不能种稻子。有几年,正赶上农业学大寨的热潮,沈庄的地里也种上了稻子。为了浇水,地头挖了机井,一头毛驴被蒙住双眼,天天绕着机井转圈。水被源源不断地抽上来,浇在稻田里。那些稻秧自始至终都是黄瘦干巴,严重的水土不服,营养不良。结果呢,根本没有收成几把像样的大米,像一个笑话出现在沈庄人的记忆里。红玉、玉米和高粱仍是颍州人的主要食物。
红玉产量高,种植面积大。每年红玉收获的季节,村里人都是没日没夜地忙。一垅垅红玉被犁翻出来,露出红红的肌肤,然后收拢在一起,一堆一堆的。生产队当即分到各家各户,各家各户自行运回。家家挖地窖,把红玉贮藏在地窖里,能吃整个冬春。地窖装不下,就切成红玉片,晒干,用秫秸编成的席箔围囤在家里。红玉干可蒸煮,更多的是磨成面,做成多种食物。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不管是馍、饼,还是面条、稀饭,仍是红玉的味儿。
粗粮也是来之不易。一天晚上,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就把我带去了收红玉的地里。那是乡村的一个收获之夜,月亮高悬,清辉如泻,加之零零星星亮着的马灯,让红玉地里一片明亮。人影穿梭,沉默忙碌,却是热火朝天。人们用筐挑,用篮子,用板车拉,用麻袋背,所有的办法都用上了。来不及运的,就地削成红玉片,撒在地里,等着第二天太阳的暴晒。母亲刚装了一篮子红玉,正碰上村里两个年轻人,抬着一台半自动削片机,路过。那种削片机,即长条凳的一头绑一只铁斗,铁斗底部有一个刀片,将红玉倒进斗里,然后摇动手柄,红玉片便哗哗地制造出来了。这种先进的设备,一个村可能只有那么一两台吧?比用那些绑在长条板凳上的刀片一下一下地手削,确实快多了。在我妈的要求下,他们停下来,帮忙削了一篮子红玉。我妈说着感谢的话。那天晚上,新翻出来的土地上,撒了一片鱼鳞白,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天还是下雨了。是个下午,突然就下起了大雨,哗哗的,屋外一片烟雨迷蒙,耳朵眼里灌满了雨声、风声。我孤独在家,不知道怎么就爬上了窗台。所谓的窗台,就是泥墙上留个口子,在墙的中间弄点木棍嵌入墙里,就成了窗棂。我站在窗台上,紧紧抓住窗棂,望着屋外如注的大雨,恐惧袭身。地面上的水很快漫漶一片,往低处快速地流淌。流动的水里,冒起了一个个大大的水泡。那些水泡,流动着,破灭,再起,再破灭。一些碎草屑也顺水漂走了。我从没有见过这阵式,吓得大哭。我一边哭一边喊,妈呀,你咋还不回来?天上下大雨了,地上的水都起水泡了!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嘶喊,一声声地哭,直至声音喑哑,几近绝望。
住在东厢房的大娘打外面进来,安抚我:别哭了,你娘马上就回来了。我哪里听得进去,仍然哭嚎不休。那个下午,我就眼巴巴地盯着雨,盯着地上的水,盯着一个个大水泡在水里移动,然后破灭,像我的一次次明灭可见的希望。那个雨景,我至今记得。我当时的幼稚表现,被沈家人当作笑话,一直传扬了多年。但是我妈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以后是个什么情景,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曾经被红玉吃伤,发誓再也不吃红玉了。能不伤吗?一天三顿饭几乎都是红玉。稀饭、面条、馍,煮、蒸、炒,几乎都是红玉。也没有什么菜,只是辣椒多,把辣椒砸碎,放点盐,蘸着吃。大人们自嘲:红玉面馍蘸辣椒,越吃越长膘。而我呢?越吃越瘦,寡黄黑瘦,瘦得像猴。有许多年,大米白面敞开吃的日子,我碰都不碰一下红玉。
近些年,红玉又成了好东西。专家宣传其富含蛋白质、淀粉、果胶、纤维素、氨基酸、维生素及多种矿物质,是“长寿食品”,有抗癌、保护心脏、预防肺气肿、糖尿病、减肥等功效。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记载:“甘薯补虚,健脾开胃,强肾阴。”中医视红玉为良药,說吃红玉是对营养的补充,是对身体的保健。我强迫自己再吃红玉。时隔多年,感觉红玉已经发生了重要的质的变化,味道远比从前的好,且红瓤、黄瓤的都有。于是,边吃边感慨,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恩。说实话,世间有这么多人能够存活于世,是要感恩红玉的。
孙机先生在《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有记载:
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福建长乐人陈振龙到吕宋(今菲律宾)经商,看到白薯,想把它带回祖国。但吕宋不准薯种出口,他于是“取藷(薯)藤,绞入汲水绳中,遂得渡海”。万历二十二年福建遇到大荒年,陈振龙的儿子陈经纶向福建巡抚金学曾推荐白薯的许多好处,于是命各县如法栽种,大有成效,渡过了灾荒。后来陈经纶的孙子陈以桂将白薯传入浙江鄞县。又由陈以桂的儿子陈世元传入山东胶州。胶州比较冷,不容易种活,还每年从福建补运薯种,并传授藏种方法。陈世元又叫他的长子陈云、次子陈燮传种到河南朱仙镇和黄河以北的一些县;三子陈树传种至北京朝阳门外、通州一带。陈世元并著有《金薯传习录》(金薯之名系用以纪念金学曾)一书,介绍白薯的栽培方法。陈氏一门六代,对白薯的推广作了不懈的努力,后来有人在福建建立“先薯祠”,表彰他们的劳绩。历史是不应该忘记陈振龙的名字的。
红玉的亩产量为谷子的10余倍。清周亮工《闽小记》中记载:“泉(泉州)人鬻之,斤不值一钱,二斤而可饱矣。于是耄耆、童孺、行道鬻乞之人,皆可以食。饥焉得充,多焉而不伤,下至鸡犬皆食之。”我国西汉时人口只有六千万,直到明末,经过千多年的发展,还只有一亿,可是到清乾隆时就猛增至两亿,清末就是四亿人了,这其中从新大陆传入的玉米和红玉功不可没。
直到现在,玉米面做的窝窝头,我仍然很少吃,只啃玉米棒子,喝玉米糁做的稀饭。但是,在我心中,也像感恩红玉一样感恩玉米!我国关于玉米的记载,最早见于明正德年间的《颍州志》(1511年)。孙机认为,玉米传到颍州之前,肯定在沿海地区已有栽培,而且记进《颍州志》时,也不会是传入的第一年,所以很可能在公元1500年前后就传到了中国。哥伦布发现美洲是在1492年,玉米的传入距此不过十年左右,快得惊人。
时不时吃些玉米、红玉,会让人想到从前贫穷的日子。其实,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一颗上进的心。粗粮的兴盛,无意间再一次证明了,“现在”若想与“从前”一刀两断,泾渭分明,看来并不容易,甚至是不可能的。
粗粮如此,那么,文化呢?
西 瓜
2009年10月。一天,我漫步在小区门前的通惠河边,傻傻地望水。这时候,电话响了,家乡亲人告诉我,94岁高龄的奶奶去世了。我一时怔住,傻了。河水黑黑的,缓慢而无声地流淌,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翌日一大早,我立刻从北京赶往颍州乡下。
按照家乡的风俗和一些规矩,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老人高寿,算是喜丧,大家的心里都还比较欣慰和安静。我自小随父母离开家乡,曾经回过几趟,有时待的时间也不短,但是记忆仍然停留在改革开放之初。那些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人,我大多不认识。茫然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是奔天命之人,庄里那些熟悉的老人,大多已经悄无声息地离世,年轻一茬的人悄无声息地来到这个世界,于我,则是完全陌生的。同辈人中,有的去了外地谋生,站在我面前的几个,多是面目模糊,似是而非,恍如云烟。没想到,时间,不仅是一把无情的雕刻小刀,还是一个雕塑高手,可以让人在岁月的长河中,悄无声息地完全走样脱形!
沈庄,一个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好在,气息和遗传密码并没有改变,陌生的只是外形。三言两语,那熟悉的乡音,熟悉的笑容,熟悉的淳朴,就已经将沉睡的细胞唤醒,同宗同姓的天然亲情立刻将灵魂笼罩。
我问到村西头的三老爷,他怎么样了?
他们告诉我:死多年了!
不觉心下凄然。那是个多么慈眉善目的老头。在沈莊,三老爷也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他有个口头禅:可怜呀!说起什么事、什么人来,说到不顺意处,他都会随口来这么一句,可怜呀!于是,乡亲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可怜。他结婚比较晚,老婆半路上死了,留下一个儿子。后来又找了老婆,老婆抱养了一个小妮,算是儿女双全。三老爷长得白白净净,心灵手巧,做鞋、做衣服,手艺比女人还要好。传说,刚结婚不久,媳妇给他做鞋,他拿过来看了看,不满意,随手就扔了,然后自己动手做,此后再不让老婆做鞋了。颍州那地儿,对会厨师手艺的人,乡人称作“居匠”,三老爷是方圆有名的居匠。周围庄子上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去。方圆十里八村,三老爷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我父母那次回乡,特意还去看过他。母亲说,他的眼睛似乎肿在一起,睁不开,袖头子脏得明晃晃的,发硬,像剃头匠使用多年的荡刀布。大风把他家的房子给掀了,房沿上的麦草被胡乱压着许多泥巴墩子。
后来,三老爷就死了,他的老婆也死了。老一辈人都感叹,一个一辈子极讲究、极爱干净的人,死前竟然弄得那么脏!
说实话,三老爷活在我心中的理由,更多的是因为西瓜。我一直对西瓜感到神奇,咋就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长啊长啊,长成了那么甜的瓜瓤呢?南宋文天祥在《咏西瓜》一诗中,有诗句“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元代王祯在《农书》中,用“醍醐灌顶,甘露洒心”来形容吃西瓜时的感觉。这些,也是我的感觉啊!
三老爷那一年种的西瓜,一直鲜活地生长在我的记忆里。随着年岁的增加,他的那些西瓜愈来愈沉,几乎让我承重不起。
那年夏天,颍州持续干旱,不见一滴雨。天,像一个烙饼的大鏊子倒扣在头顶上,让人透不过气,烤得人畜无处躲藏。狗拖着长舌头趴在树阴下,连叫的力气都没有。地晒得裂了口,庄稼蔫头耷脑。大地似乎点一根火柴就会冒烟。偶尔去赶集,柏油马路被晒化了,油汪汪的柏油能把行人的鞋粘掉;马车轮子撕扯路面的声音,让人听了心里像塞了一把麦芒。
乡人躲着太阳不下地。不是怕热,乡下人从来都不怕热,只是,有水也不敢白天浇,怕把庄稼烫死。只等太阳落下,或是太阳还没有出来时,才忙着上河沟去抢水,一担担挑去浇地。井越打越深,水越来越少。那是我见过的最忙的一个夏季了。
每天傍晚,三老爷都会挑着两只木桶,从家里出来,去给西瓜浇水。他和老伴住在村西头的两间土坯房里。我们这些孩子格外关注他,是因为其他人家的地里都栽了姜、葱、豆角、茄子、辣椒,唯独他栽的是西瓜。
三老爷挑着一副铁箍的木桶,慢慢地走,慢慢地浇,似乎心中有着一个什么样的仪式。夜幕降临,我还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三老爷出大力、流大汗,天天伺候那些西瓜,似乎比对自己的家人还上心。西瓜慢慢长大了,三老爷就在地边搭一个瓜棚,住进去,看瓜。他将马灯挂在棚檐上,引得蛾子四下欢飞。说实话,自从三老爷在地头搭起了瓜棚,我们的心里便充满了神秘和诱惑,目光会时不时往那里瞟。一条馋虫,会时不时爬出来溜达一番。眼看着西瓜快要成熟了,三老爷几乎白天黑夜都在瓜棚,寸步不离,三顿饭都是老伴送到嘴边。
夏夜,庄上的男人多是拿一张席子,铺在大树下当床。一天深夜,我被一个巨大的哭声惊醒,吓了一跳。仔细辨别,发现那是三老爷在哭。那凄惨的哭声就出自于他的喉咙,绝望、悠长、浑浊、嘶哑,像一头老牛发出的压抑许久的声音,绵绵不断。
三老爷这是咋了?
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一个男人,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发出了那么巨响的、几近绝望的哀鸣,实在是惊天动地,震动了整个庄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会这样哭。哭声像一块碎玻璃碴子,无声地刺进了我的骨头里。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那声音还一直深深嵌埋在我的记忆里,时不时会浮现出来。那是我对生活艰辛、对人生绝望的最初的感受。想忘,忘不了。有些人和事,是忘不掉的。
清晨,我去了三老爷的瓜地。只见遍地狼藉,残红的西瓜瓤和绿莹莹的瓜皮撒了一地。三老爷把一个大筛子放在地上,然后搬起一个大西瓜,在瓜蒂处轻轻一按,便烂了一个拳头般大的洞,一倒,只听哗啦一声,西瓜瓤变成了水,猛地冲下来,筛子里只剩下黑黑的瓜籽了。哭累了的三老爷满脸阴沉,一声不吭,就那样,慢慢地收拾瓜籽。一百多天的辛苦和汗水,只换来了这些瓜籽!我的心里很难受,默默地帮着三老爷端着筛子,收拾西瓜。做着眼前的一切,他对我似乎还有点歉意的笑容,那笑容分明是告诉我,没有一个西瓜可以吃了。在我看来,那笑比哭难看多了。
庄上几乎没有秘密可言,我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有一天,三老爷去赶集,碰到公社一个干部。那干部告诉他,外地有个经验,西瓜快成熟時,在瓜蒂处打上糖精水,西瓜就会很甜。公社干部言之凿凿,三老爷信以为真。回到家后,他果真就给西瓜打上了糖精水。那些西瓜在打了糖精水以后,外表并没有什么变化,谁知道里面已经烂了呢?
三老爷成了老少爷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料,甚至还有人编成了顺口溜:“三老爷搞革新,种的西瓜打糖精,糖精水真正甜,一地西瓜全烂完。”后来,顺口溜变成了童谣,被孩子们传唱了很长时间。
西瓜事件对三老爷是个沉重的打击,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了。他要承担巨大的经济损失,还要承受巨大的精神重负!
痛惜之余,乡人曾为三老爷分析原因:如果他不轻信道听途说,如果那个公社干部不信口开河,如果有科技人员指导……悲剧或许就可以避免。然而,三老爷毕竟只是一个没啥文化的农民,又处在那样一个落后的特殊年代,何忍责怪他太多?
自此,我对西瓜有了特殊的感觉,知道一个西瓜长成的不易。有一年,西瓜卖得太便宜了,我知道瓜贱伤农,几乎隔几天就会拿个蛇皮袋去买西瓜。来了朋友不再泡茶,只热情地让吃西瓜。在我心里,那些西瓜就像是三老爷种的。
三老爷早已作古,他的模样我也记不清楚了,但是三老爷挑着水桶的样子,给西瓜浇水的身影,他对我的歉然一笑,那些只剩下瓜籽的西瓜,却时常会让我忆起,尤其是他在夜深人静之时的惊天动地的哭声,更是锥心。
何忍?
沈俊峰 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散文》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在时光中流浪》等,曾获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