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村雪晨
连日下雪,天临明醒来推门到院子里看,才发现雪,夜里什么时候停了,门口积起来一尺多厚的雪塄子。在雪色和月光的辉映下,天地间便明亮得白昼一般。乘着这清新的空气,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县城,走进一个叫吉让的村子。
村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四下里没有一个人影,听到的只有自己踏雪的脚步,看到的是月光下自己的一袭瘦影,影影绰绰,跌跌撞撞,像牛皮灯影戏里的一只木偶。雪半腿把子深,脚一踩一个前倾,腿一抬一个窟窿,就这么呼哧呼哧地走一气,浑身热乎了起来,嘴里头哈着一股股白气,眉毛上织起一层层霜花。四野里一抹溜平,一弯瘦月牙挂在山口,刚看还近,越看越远,看着看着就感觉有点朦胧。月光柔黄里泛着乳白,把白茫茫的雪地照得更加单调和孤寂,走着走着就觉着有点发飘,像走进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当中。一堵山崖的暗影斜戳过来,黑乎乎地占满了半个路面,把一条道切割成黑白两种颜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山崖上是一排废弃了的洞窟,黑乎乎的,在月光和雪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沧桑和破败。窑洞顶端的山嘴子上,一边浅亮,一边幽黑,幽黑處蹲着一只夜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只听得叫声奇特,如婴儿啼哭,似病人呻吟,若疯子狂笑,像怨妇哀叹,听得人心里毛悚悚的。当地人称其“鬼鸟”,说它一叫唤,村子里大小准会出点事儿。我虽然不信这个邪,但心里头还是有点发怵,不由得加快了行走的脚步。
一只大麻狼拖着扫帚似的尾巴,在村子里转悠。以为它是谁家的一条狗,走近了才见它眼睛贼溜溜地转,嘴巴贴着地嗅,一只血红的舌头吊得很长。墙头上扳一块石头扔去,喊一声“狼”,狼便一个失惊跳上地塄,向远处跑了,村子里的狗便叫了起来,可惜它们只听到我的喊声,没发现狼的到来。顺着狗咬声望去,一户人家的院门开了,门里闪出一个黑点。
黑点是一个人,仔细看他是一个青年男子,轻轻地掩好院门,匆匆地即将离开。因为走得太急,一脚踏下去,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里,他慌慌地站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向楼上望去。窗户里探出一个青年女子的上半个身子,脸庞嫩白,头发乌黑,一件黄色的外套把四周的白色衬得亮丽。男子给女子扮了个鬼脸,女子给男子露了个笑容,然后相互招了招手,窗户严严实实地关了,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雪地上留下一溜黑色的省略号。我估摸,这一对男女,就是普兰人传承多年的“走婚”。这种昼分夜合的婚俗,是男子晚上到心爱的女人屋里过夜,天亮前离开女子的家里。这男子这么早就踏雪离去,是当地的规矩使然,再迟了就会被人发现,人老多少辈子的传统他不好违背。
站在村子里向周围看一眼,景色和平时大不相同。低处平了,残处全了,丑处美了,脏处净了,山川万物都披上了一身洁净的外衣,增添了一种素雅的静美。树干弯着腰身,枝丫垂着脖颈,一块雪在枝头上稳不住,左边一摇晃,右边一摆动,“吧嗒”掉在地上,获得解放的树枝便猛地向上一弹,邻近的树枝上又扑簌簌往下掉一些雪。山胖得缺少了分明的棱角,没有了对比的色彩,像穿了新棉袄的老人,臃肿而呆板地待在那里。水瘦得失了原形,平时满河床七股八叉的孔雀河,这会儿缩成了一条条黑青色的细线,在毛茸茸的雪塄子下面缩着,淡淡地冒着一丝丝热气,像宣纸上谁勾画了几笔水墨,慢慢地往开来洇。
当西山的月牙变成一弯晕白时,东边的天际投来一抹晨曦,本来和雪色相近的民居就更看不清了。老远看是一个个土圪堆,走近了才看清它是一栋栋白房子。村子里有几个早起的人,她们是一些倒尿盆、上厕所的女人,穿着艳丽的红绸子袄,黄羽绒服,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匆匆地向厕所里奔去。紧接着男人们也出现了,有的提着扫帚,有的拿着铁锨,最多的是肩上扛着一种自制的个头大得夸张的木锨。他们是些扫雪的,腰身弯成了一张弓,屁股撅起来两跎圆,眼面前扬起一股股白色的雪尘,身后边豁开一道道土黄色的路印,从门口延伸到厕所,从牛棚连接到羊圈,从坡洼直通向泉边,从小路拐进了村道,纵纵横横地交错,曲曲折折地连接,密如蜘蛛网,形同乱麻团,像碳素笔在白纸上画出的简笔画。
这时候,村子里也热闹了起来。男人们一边忙着在道上扫雪,一边和不远处的另一个扫雪人赞叹着这雪下得及时,年景没了说的,种青稞春墒好,放牛羊草丰荗;女人们站院畔上和邻居拉家常,煮羊肉佐料少了几根葱,织卡垫毛线缺了一把红,说笑声里洋溢着一种喜悦和激动;娃娃们天生好动,不是在雪地里来回跑,就是抓一把雪粒到处扔,兴奋得一阵儿也不得安生。几只狗也看着雪稀罕,围着孩子们在雪地里疯跑,一会儿奔在前面用爪子刨雪,一会儿折回来咬娃娃们的后腿,撒娇得像个刚坠入情网的闺女,时不时有一两个小娃娃被它们拽翻在地,一阵笑声便在雪地里响起。
一户人家垛青稞草的场院上,主人扫开了一块空地喂鸡,鸡来了,麻雀也来了,主人也不撵赶,家的野的一块里喂。主人撒一把青稞过去,麻雀便“轰”的一声飞上了电线,鸡却吃得更欢实了;见人没有恶意,几个胆大的麻雀又从电线上扑棱扑棱地落在了地上,低头啄一口食,抬头看一眼人;电线上的麻雀们一看主人回去了,又一齐落在了场院上,大着胆子低头啄食了。在鸡雀正吃在劲头上,一个戴长耳朵棉帽的娃娃提一根木棍,蹑手蹑脚顺墙根溜出大门,朝着麻雀群一棍子扫过去,麻雀又“轰”的一声飞走了,一只也没打着,一只杂毛子母鸡却受了伤,提着一条腿在雪地里锐叫,其他鸡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蒙了,叽里呱啦乱叫成一团。这捣蛋鬼娃娃一看情况不妙,贼眉溜眼正准备扭头逃跑,大人的一巴掌掼在后脑勺把子上,长耳朵棉帽在雪地里翻滚,他铁青着脸,黑乌着嘴,抱着头半天哭不出个声来。
不知哪一户人家生了火,只见一股青烟从白房子上冒起来,颜色由浓到淡,形状由细变粗,格楚楚地向空中升腾。紧接着,一股,两股,五股……整个村子里的屋顶上都冒起了一股股淡淡的青烟,活像平川里长起来一滩青皮子钻天杨,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太阳冒花子时,一缕光芒从东边的山垭口投了过来,把西边的雪山渲染得像红火炭一般,水红里透着橙黄,橙黄里泛着金光,让人看了后有一种柔和的瑞祥。
太阳照着满山满川时,牧民们赶着牛羊出圈了。村子里四处传来吆牛喝羊声,村道上留下一些牛羊踩脏的蹄印和黑色的粪便、黄色的尿迹,斑斑驳驳地开始融化,露出一些湿湿的地皮。由于积雪厚,羊子走在上面,只见身子不见腿,像爬行动物在雪地里蠕动。一只头羊走得快,前蹄子刚踩进雪里,半个身子就陷了进去,身子扭动了好一气,就是拔不出深陷的双蹄,最终一个跟头翻在了雪地里,滚了一身雪又重新站起,抖了抖粘在毛上的雪粒又疾步奔向羊群。平缓的山坡上,牛羊花撒在那里,白色的融入雪地,黑色的形成了点缀,黑点由大到小,距离由近到远,慢慢地消失在这白色的世界……
无人区
行走在藏西高原的马攸木无人区,给人的感觉像走进了刚退潮的海滩。明明是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但卵石却多得出奇。大的如磨盘大,小的像拳头小,圆格臼臼形,光不溜溜面,一块挨一块地挤,石缝里偶尔还能觅得贝的壳、鱼的鳞等化石,怎么看怎么像个海底。
一些细矮细矮的针尖草,长在石泡子中间,稀稀拉拉地似有似无。站远了看,它是长草的,还有一点浅浅的绿,但走近了找,又不见几根。三两只鼠兔在石头林里穿梭,颜色和石头已融为一体,只有那影子一晃一晃地闪,才叫人看到了它的存在。一只隼在石头上蹲着,目光专注,翅膀微翘,一副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的样子。车子的突然到来,隼“呼”地一声窜起,半空中旋了几个圈儿,又落在了另一块石头上,眼神里流露出几分不悦意。
车子在这石头滩里绕来绕去,颠得人晕晕乎乎,半天时间过去了,就是出不去。人们都骂:这地方还是个地方?临近晌午时分,总算是出了乱石头滩,司机说:“到了雅鲁藏布江的源头。”说是到了源头,但真正到源头,我们又足足开车走了两三个小时。同行的确巴副县长告诉我们:“这一带统称杰玛央宗,是藏羚羊产羔区。每一年到了藏羚羊产羔期,成千上万的藏羚羊就会从羌塘草原迁徙到这里,产完羔后再返回去。”我仔细端详,这地方天很高,云很白,空气里干净得似乎没有一点杂质,而且地势也开阔,还真是一个藏羚羊繁殖的好地方。
在高原上行驶让人很着急,但越期待早点到达越觉得到达得慢。总以为目标就在前面,但翻过一座平冈不到,又翻过一座平岡还不到,几个平冈翻过去,人便走得没有了一点兴趣。我们也不再期待,一个个昏昏欲睡,车子在转弯处颠了一下,我沉重地抬眼皮瞅一眼窗外,却看到了意外的新奇。藏羚羊长腿长角,三二百一大群,四五十一小股,由于棕红的毛色和遍地的卵石茅草颜色相近,远处看不到,等车子驶近了,它们就前腿紧绷,后腿直蹬,腰身拱成一张弓,一纵身便是丈余远,云彩一样飘向了远方,身后掀着一股淡淡的黄尘。藏野驴比家养驴个头大,毛丝粗,毛色灰中泛红。它们不太怕人,成群成群地在草地上游荡,或吃草撒欢,或平躺着打滚儿,见车子驶来,向远处跑几步继续吃草撒欢打滚儿。野牦牛都是些小群体,个头高,力气大,多为黑色,生性倔强但最怕人,远远地看见车子便跑开了,有一次因距离太近跑不及了,一只公野牦牛竟掉头向车子撞来,吓得司机连忙扭转方向往回逃。几个人受了惊吓,都说常听有牦牛顶翻车子的事,今天还真给我们遇上了,好在车子还没有被顶翻。
杰玛央宗是喜马拉雅山系,地平坦开阔,山连绵雄伟。远处的山脉一列列成排,近处的奇峰一尊尊险峻,山色像火烧过的石头一样焦灼,山形如猛兽群舞一般张扬,刀背子一样的山脊齐扎扎地戳在人的眼前,逼得人呼吸都感到憋气。豁豁牙牙的山口上,盖一层皑皑的白雪,幽深的沟壑间,铺一川厚厚的白冰,雪白得干净纯粹,冰白得晶莹剔透,看一眼就让人觉得浑身发冷。山根底是一些碎石和泥石流滑出的印子,四条冰川的河流便顺着冰缝和石头的间隙往下流,由细到粗,由浊到清,大约流了十来公里的路程后,汇集成一个叫股如交措的湖泊,流满了就冲出一个豁口往出溢,这便是雅鲁藏布江的源头马泉河了。
马泉河水势平缓,但流量很大,绿汪汪地在长满青草的石子滩里流淌,时而像一条蟒蛇在蜿蜒,时而似一条玉带在飞舞,阳光下的碧波如同撒一层碎银般耀眼。河畔上蹲一些野鸭子,很专注地在草丛中啄虫子吃,见了人便扑棱着翅膀飞到了河对岸。清澈的河水里,几只尖刀子状的黑脊梁鱼逆流而上,摇头摆尾,投一块石子进去,便“嗖”地滑向远处,水面上连个波纹都不起。
顺着马泉河往回走,我们路过马攸木黄金矿区。这里是一片戈壁草滩,车子行走在上面,像一只大海里的小船,只能慢慢悠悠地飘,颠颠簸簸地荡。正是下午的时候,太阳蔫溜溜地挂在西天,没有多少光芒,照得整个戈壁滩懒洋洋的,十里八里见不上个人影,动物也很少,只有一两只狐狸或野兔闪现,但一眨眼就不知了去向。路边的沟壑山坳间,时常能见到一些采挖后的痕迹,坑坑洼洼的不平。它是马攸木金矿古采区,这里的地下埋藏着一层厚厚的黄金,直至今日仍有很多盗采者冒着生命危险进行非法采金。
出矿区不远便有了人烟,草地上有羊子和牦牛吃草,山坳间能见到一两顶蓝色或白色的帐篷,淡淡的青烟便从篷顶上直端端升起,一派安静恬淡的景象。刚走出这个有牛羊也有帐篷的地方,阳光下的紫气中隐约发现前边有一座古城堡,城墙厚重,城楼高耸,几处断壁残垣显得格外的清晰,边上似乎还有几座破旧的古庙……等走近了看,这地方仍是一片戈壁草滩,那古城堡又隐隐约约在远处的紫气中出现,直走了大半天,最终也没见到个古城堡。问及同行人,都说能看到,原因说不清,这时大家才明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海市蜃楼。
往回再行进一程,戈壁滩上的草低了,地皮上的色白了,白花花的盐碱,似深秋里的浓霜,如严冬里的薄雪,斑斑驳驳地铺一层向远处延伸。站在高处往低看,这地方就像一个沉洋芋粉的盆子,那“淀粉”是从四处漫流到盆底的,痕迹十分清楚,颜色有点模糊;换一个角度往远看,这地方又像一个盐湖,茅草如湖水,白絮似盐波,风一吹白浪便一涌一涌地往前推。人行其间,如在浪中,一些白絮团儿就在眼前飞舞,轻轻的,柔柔的,耀得人满脑子发晕。盐碱地上的草也清一色的白,远看雪白,近看灰白,细看惨白,软塌塌地伏在地皮上,没有了一点生气和活力。问同行人草为何名?答曰地皮草,何门何科,就没个人知道。正在议论,远处的白草却动了起来,定睛一眼,原来是几只白屁股藏猿羚舔碱尘,见有人车到来,便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地看人,猛地撂开四蹄,像幽灵一样消失在灰茫茫的原野上。
一个山崾岘口的路边,一只白色的野狼咬死了两只绵羊,正在大口大口地嚼咽羊肉。见有车子到来,野狼缩了缩身子,挺了挺脖子,长嘴巴龇咧了几下一看不管用,叼起一只羊子的尸体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见车子比它跑得还快,便放弃了这顿到口的美食,冲上山圪梁,边跑边回头看,眼里射出一股蓝幽幽的光,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快出无人区的时候,戈壁滩上的草茂盛了许多,石头也多了一些,还出现了一些灌木。这灌木叫荆棘尔,枝儿灰褐,叶儿黑红,矮矮地爬在地皮上,虽然只有一二尺高的个头,但根系却出奇地发达。每一丛下边,都盘虬着一大堆乱根,每堆乱根都固定着一个沙丘,这沙丘从地面突出来,一个挨一个纵向排开,遥遥地延伸到草原的尽头。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阳光从侧面一照,向阳处明得发亮,背阴处黑得深邃,更让人觉得这无人区神秘莫测。几只鸟儿一会儿跃上枝头,一会儿落到地上, “叽叽啾啾”叫个不停,给这里添加了些许生机。见鸟儿长得俊样,我撵着去看,鸟儿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草丛中落下一两根灰白的羽毛。看看无趣,我便踽踽地在乱石头丛中往回返,忽然 “轰”地一声闷响,一群呱呱鸡从脚下轰然飞起,吓得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暗骂这畜生出现得竟是这般的突然。这滑稽相,逗得司机洛桑在不远处笑得跌倒了又爬起,爬起来又跌倒。
直到天黑透的时候,我们的车子才驶出无人区,一轮瘦括号状的月牙浅浅地挂在雪山口,夜幕中的无人区有一种死一般的静寂。
男人节
普兰镇的科迦村要过“男人节”,这让我很诧异,什么时候生出这么个节日?我查阅了大量资料,也在百度上进行了检索,最终也没能找到“男人节”这么个词汇。最后还是在《普兰县志》上,找到了一个50多字的介绍,才知道它在藏语中叫“普顿羌”,是当年为庆祝森巴战争胜利所举行的一种庆祝活动,后延续至今。
为了弄清楚这个节庆的来龙去脉,我首先了解了森巴战争。森巴是西藏对印度锡克族的属部之一道格拉王室称谓的汉译,战争发生在19世纪,具体时间是1841年。当时,居住在克什米尔地区的森巴人成了英国侵略者的帮凶。随着鸦片战争的爆发,森巴人入侵西藏,以策应英国侵略者对中国东南沿海的进攻。他们借朝拜神山圣湖为名,森巴人联合拉达克人和巴尔蒂斯旦人组成的联军,分三路首先向阿里进攻。占领阿里后,又在噶尔县昆莎汇合,向普兰方向挺进并攻陷了许多村庄。清王朝的驻藏大臣孟保、海扑和西藏地方政府及时报告清朝中央政府后,一方面派出部队前往阿里反击,另一方面调遣周围的地方部队增援。在全体军民的共同抗击下,战争最终取得胜利,以森巴人为主的联军服输,签订了议和条约。
森巴战争结束后,当地群众为了庆祝这场战争的胜利,犒劳这场战争中流血流汗的男人们,在科迦村举行了为期七天的狂欢。在这七天中,妇女们奉上酥油茶、青稞酒、白糌粑、牛羊肉,男人们则一边看藏戏、听藏歌,一边接受着妇女们的服侍。多少年来,尽管时代发生了变迁,生活发生了变化,但每年藏历二月十日至十六日在科迦村举行这个庆祝活动始终没有变,并成了科迦村的传统节日。
2014年藏历二月,我专门抽空去了科迦村,参加了这一独特的节庆活动——“男人节”。
科迦村坐落在距县城二十华里的一块草坝上,身后是巍峨险峻的喜马拉雅山,面前是枝杈交错的孔雀河,村子依着山傍着水,草丰茂树稠密,风光煞是优美。“男人节”的庆祝场地设在千年古寺科迦寺的院子里。开幕式这一天,天气很好,来的人很多,有本地的群众,有邻村的农牧民,有信徒游客,有县城的商户,还有尼泊尔、印度来的信众和商人,以及中央和地方的电视台、报社等新闻媒体来的记者。凡前来参加活动的人员,都显得庄严肃穆、虔诚无比,不用强调纪律,不用维护秩序,整个小院子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嘈杂的声息。
开幕式上先敬神,后烧香,再朝佛,然后是村支书尼玛多多来到场地上用藏语讲了一阵很激情、很丰富、也很难懂的开场白,整个活动便在一片长号锣鼓声中拉开了序幕。活动内容和我们内地的庙会相似,宗教文化和现代文化融合,祭祀朝圣与追求欢乐并存。乡村干部热情地给我介绍了活动的总体安排:“今天是开幕式和总体安排分工;第二天到山上祭祀神灵,在村坝上举行赛马射箭,然后观看开台藏戏《智美衮登》,第三天到第六天还是藏戏表演,最后一天是闭幕式。”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参加上山祭祀、射箭赛马等活动,只是忙里偷闲地看了几场藏戏。
据县文化部门的同志介绍,这村子里的藏戏很有名,2012年科迦村曾参加过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大会的会演,所表演的《诺桑王子》荣获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三等奖。这“男人节”表演的,同一般藏戏还有些区别,既继承了西藏的文化传统,又掺杂糅合了尼泊尔、印度戏曲的特点,还增加了许多现代元素,因此特色更加明显。
整个演出过程中,歌唱与舞蹈交替,小品与杂技穿插,现代乐器与传统乐器同奏,那急促雄劲的鼓点,悠扬绵长的唢呐,高亢浑厚的歌声,热烈奔放的舞蹈,惹人捧腹的小品,丰富多彩的剧情,不由得让人感慨藏族文化的丰富博大。更重要的是,坐在这样的场合,人一下子就与自然融为一体了,那苍凉古老的曲调,悠长萦绕的回音,就仿佛雪山在叹诵,高原在低吟,真可谓天人合一,情景交融。
看藏戏有意思,看看藏戏人更有意思。我细心端详,这些看藏戏人,不管是邻村的、本村的,还是年长的、岁幼的,抑或看懂的、看不懂的,一个个看得专注,表情丰富。几个面部像核桃壳的老头老太太好动情,剧中的故事可能是触及了他们的心灵,一个个面部抽搐、神情凝重,眼软的竟老泪纵横,一边抹眼泪,一边还不住气地呻吟。几个中年人好显摆,不知道懂不懂,反正是争着给周围几个看戏人讲解个不停,一会儿仰天笑,一会儿低头摇,时而脸通红,时而目大睁,又像是争辩,又像是讨论。青年男女们看人比看戏重要,人在座位上,心在满场飞,两眼忙慌慌地总在人群里扫,像困鸟寻枝一般,两下里一对上,那眼睛就不大动了,相互盯着紧务务地看,像要把对方“拉”进自己眼睛里似的。娃娃们看戏出于好奇,总是有几个来回走动、不时打闹,一些妇女们便走出座位把他们扯回原位,人群中便传来一两声孩子的哭聲,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些观众既当观众又能当演员。刚才还和我坐得不远全身心看演出的,一转眼便登台演出了。上到七老八十的老人,下到六七岁的小孩,都有几下子,当然最多的还是一些中青年男女。当地的镇村干部告诉我:“这里一直是歌舞之乡,人人都是歌手,个个都是演员,他们的演出从来不请人,都是本村群众自编自演,不用排练不用彩排,随时都可以上台。”
“男人节”,当然最享受尊重的就是本村的男人分还是个硬杠子。
这些男人中,也有一些不爱看藏戏的,或是看累了酒喝多了的,便坐在藏桌前哈欠连天,半翻白眼,鸡啄食似的点着头,冷不丁放出一道鼾声,然后又一个激灵惊醒,惹得身旁看戏人直笑,有一两个还把刚喝在嘴里的酥油茶笑喷一地。
过“男人节”,科迦村的女装传统孔雀服饰是一个看点。每到跳传统的弦舞时,妇女们都要穿着这些老祖宗一辈一辈流传下来的服饰,一则是穿着它跳这种传统舞更有味道,二则也为了向大家炫耀。每一件服饰价值几百万,全阿里只有七套,够珍贵的了,她们炫耀一下也是合乎情理的。这服饰,珠冠是布做的,形呈月牙状,上面镶有珍珠、玛瑙、象牙、琥珀、绿松石、红珊瑚等;前面掉一串银链,就像帘子一样能遮住女人的脸,显得神秘而华贵;藏袍为深棕色,袖子做得很长,袖口缀有一截獭皮;藏袍外是一款锦缎披风,外绣龙纹图案,内挂白色羔皮,边缘镶一圈水獭皮,看起来飘逸而庄重;右肩上,垂挂着一个比头饰更大的月牙状饰物,上面层层叠叠地缀满了金银珠宝,一圈一圈地在胸前挂着,一走路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僧人也同样过“男人节”,但在寺庙里过。届时,老中少僧人齐聚在寺庙的二楼上,透过窗户观看广场上各种表演,与村民一同分享快乐和喜庆。我和寺庙的主持强巴赤来熟悉,多次参加过他们的庆祝活动。他们的桌子上也摆着青稞酒、酥油茶,也放着风干肉和各类水果,大家有说有笑,一点也不像内地寺庙那样孤寂。强巴赤来告诉我,他们这科迦寺信仰的是花教萨迦派藏传佛教,不限制僧人娶妻和吃肉,该念经时就念经,该吃肉时吃肉,该娶老婆照样娶老婆,寺里的好多僧人都有妻子儿女,和其他男人没什么区别。村里人过“男人节”,他们都是男人,自然也要和大家一起过。他反复强调说:“喇嘛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一种职业而已。虔诚不虔诚,不在表而在内,佛就在一个人的心中。”
闭幕式这天除了演藏戏外,没有正式节目,可以说是自由活动,留的人也只有本村的人。男人们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处处要女人们服侍了,他们也服侍女人,男女又平等了。我作为嘉宾参与了他们的喝酒场合,和大家一块尽情地喝,自由地唱,任性地舞,无拘无束地红火。等到日斜西山,牛羊归圈的时候,村民们走的走了,散的散了,醉的醉了,科迦村又恢复了往常的清净。僧人们拿起扫帚打扫院子里的卫生,几个村组干部开始往回搬桌椅板凳,只有香炉里没烧尽的桑叶微微作响,一缕淡淡的青烟在科迦寺上空升腾。
雨中小镇
天黑得让人压抑,云重得令人生惧,地上草梢梢不摇,空中风尘尘不动,整个霍尔草原安静得没有一点点声息,人们只能听到自己轻轻地喘气。须臾,一股黄尘在远处的纳木那尼峰山边卷起,雨幕便呈帘子状斜挂在空中。正想问周围人风雨会不会来,头上的藏帽“日”地被风掀起,骨碌碌滚向路边的水渠,刚撵到水渠里去捡,它竟然又翻上公路,打着转儿滚向了远处的荒滩,和碎纸片裹在一起飘上了霍尔小镇的上空。
平时热闹繁华的边境霍尔小镇,这时候人们一个个躲进了屋里,街道上空空荡荡。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在空中六神无主地飘,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一会儿贴在砖墙上一动不动,一会儿窜进巷道里来回翻卷,最后突然跃过屋顶,飞向了野外。一块铁皮广告牌连根拔起,重重地砸在了一个店铺门口,吓得正卧在那里的一只杂毛狗“吱儿”叫了一声,跳起来朝巷子深处跑去。一声炸雷凌空响起,震得整个天空抽搐似地颤抖了一下,一道闪电便劈开乌云,把镇子前的一块草地映得一片光亮,吓得两只土老鼠 一边“吱吱”乱叫,一边四处乱窜,在两个土堆间过来过去窜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在一个泛着湿土的洞口前一头钻了进去。刚进去不久,又从洞里探出两个圆滚滚的脑袋,四只耳朵直直地竖着,黑豆大的眼睛骨碌碌望着天空,这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几滴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脑袋上时,它们又倏地缩回了洞里。
雨一来就扯成个白帐子,没有丝毫的过渡,不给人任何的准备,筛豆子一般连成斜线倒了下来。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半空揪起一股黄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土腥,但这土腥味和小坑顷刻间就消失了,雨水占领了一切。听不见雨点落地响,能听到风声“呜呜”鸣。房顶满了,檐上的水不住气地往院子里淌;院子溢了,积水一波一波地往小巷里逼;小巷早成了临时水道,大股小股一齐向街道里涌;街道上乱了,高处挂起水帘,低处汪成“涝池”, “涝池”里被刚落下的雨滴砸出一个个白色的水泡,像一支远航的船队向远处快速驶去,最后一头栽进商铺门前的下水道里。
商铺里跑出来一个女人,头顶脸盆,身披油布,弓着腰身去收拾铁丝上晾晒的几件衣服。还没到衣服跟前,油布就被风吹得鼓胀,顶着人直往前扑。她忙着搂油布,脸盆又摔在了地上,先是“咣”的一声脆响,后又“得朗朗”地旋向远处。她正要去追,脸盆在雨水中划着圈儿又转了回来,打着颤儿扣在了她的脚下。她一手抓着油布,一手去拿脸盆,被积水紧紧吸在地上的脸盆几次都没有拿起。她只好放开油布双手往起揭脸盆,身后的油布早被风吹上半空,像一只黄色的蝴蝶飘出街道。挂在外边的衣服没能够收回,穿在身上的衣服却湿了个彻底,衣衫紧束着身子,头发死贴着头皮,顺着发梢流下来的雨水封锁了眼睛,模糊了视线。
镇子边上传来一声闷响,村头上一头牦牛掀开了栅栏,冲出院子向坡底跑去。刚跑了两步就收敛了蹄腿,四只蹄子紧撑着路面,身子斜斜地向后坐着,一点一点往下溜去,胶土路面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蹄痕。牦牛最终没能安全“着陆”,到了河滩向前冲了几步,然后重重地掼在一块大石头旁,黑色的毛皮上染了一块黄褐色的污泥,疼得它站在石头旁半天里动弹不得。一个半搭子姑娘一奔子跑出院子赶牦牛,由于速度过快失去了平衡,趔趔趄趄摇晃了几下,尖叫着扑在石头墙上。为了自己的狼狈相不被人发现,她慌慌地朝四下里瞅瞅,证实四周无人后便开始往回返,却滑得上不了坡,几步路程折腾了半天。等到她双手抠两把稀泥,一口一口喘着粗气上到院子时,牦牛搖着尾巴走向了湖边的草地。
湖边的草地上有一群牛羊,黑黑白白地朦胧在雨中。黑色的牦牛皮实,散散地站着,任风吹,任雨淋,谁也不理谁,一动也不动;白色的羊子削皮,紧紧地挤在一起,有的头对头顶着,有的尾对尾靠着,一边拼命地挤,一边怪声二气地叫,好像谁会要它的命似的。牧羊人像被蜂群包围了似的,前后左右乱奔,头发贴在脸上,裤管挽过膝盖,只见张口听不见一丝声息,眼睛时不时朝镇子里张望。
镇子这头靠近马路处有一个院子,几个碎脑子娃娃在院子里玩水。上身子脱得精光,下身子斜挂个半裤,黄泥巴粘得满身满腿,雨水一道道从他们的头上流到身上,又从身上流到脚底。屋子里传来女人的怒斥声,他们却爱理不理,交换个眼神,吸溜一下快掉下来的鼻涕,挪个地方继续玩水,继续踩泥。
雨说停就停了。天像洗过一样蓝,草似染过一样绿。草原上牛羊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吃草,野鸭在水淋淋的湖畔上抖翅,一条彩虹把蓝天和绿地紧紧连接在一起。街道上像过节一样热闹,刚才躲在屋里的人全出来了,有的铲泥,有的拨水,有的打开店铺又忙开了生意。
普兰街市
也许是住久了,这街市看上去格外的亲切和顺眼。
街市坐落在喜马拉雅山的峡谷中。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脚底下是碧绿的河水,两边的雪山大得怕人,四周的景色美得醉心。水是孔雀河,藏语叫马甲藏布,著名国际河流恒河的源头;山有两座,背后是阿里第一高山纳木那尼峰,面前是中尼两国的分水岭长寿山。四周是河道上冲刷出的平台地,田野里尽是些抽穗的青稞、拔节的油菜。绿得娇嫩,黄得鲜美,于是这条街,就成了荒野上的绿洲,苍茫中的秀致,与蓝天雪山相映衬,给孤寂单调添生机,看了让人心生惬意。
街不大,贯通南北两条路,纵横东西五条巷,站在前街能看到后街的尽头,走在这巷能听到那巷的市声。街上没有高楼大厦,有的只是清一色的藏式商铺,红色牌匾,方形窗棂,青砖白墙,飞檐画栋,一派古色古香味道。商铺密密麻麻,一家挨着一家,繁华而不显拥挤。街上很安静,没有城管交警的身影,没有占道经营的现象,也没有乱停乱泊的行为,更没有大呼小叫的市声。店铺没安防盗门,窗上没装防盗网,门都是大敞着的,但从没有丢失过东西。商品都摆在铺子里,来人自己看自己选,要了卖者拿给你,不要了也不会拉拉扯扯,拽着你的袖子不放手。
铺子里的货很丰富,来自好几个国家。尼泊尔手工制的木碗、铝壶、铁锅、铜铃、毛毯、皮草、银镯子、金手链,印度产的红糖、香烟、香料、茶叶、辣椒、药材、调料,伊朗的藏红花、尼泊尔的菩提籽、克什米尔的红珊瑚、拉萨的玛卡、那曲的虫草、新疆的水果、藏南的各种奇石,尽是些奇珍异宝、缺物稀品。一些市场上不流通的东西,这里也有。商品的价格都便宜,东西都实用,都货真价实,不用人提防。这里的商家以诚实为本,虚假为耻,他们不会让任何人砸他们的牌子,有一个不成文的行规——宁可不挣钱,必须讲诚信。只要有一个卖假货的,大家就会把他马上驱赶出去。经营户的生意都不错,其中最数卖土特产的和卖日用品的生意好。不仅店铺里摆得满,库房里货堆山,而且有时还一车一车直接往口岸送,这是口岸上需求量最大的。
比这些货物更杂的,是街上的人。当中有来神山圣湖朝圣的香客信徒,有旅游观光的国内外游客,有身着戎装的边防战士,有来自不同地方的商人;有的是蓝眼睛高鼻梁,有的是黑皮肤瘦低个,有的是白皮肤黄头发,当然还是数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最多。这些人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肤色和语言大不相同,但融入这里却高度地统一——因为和谐和虔诚就写在他们脸上。人们在这街上,脚步都放得很慢,声音都压得很低,一个个都显得和蔼可亲,好像生怕惊动和吵闹了这城镇似的。店铺的台阶边上,总能看到几个斜靠着的没牙老头和闲人,眼睛看似半睁着,哈喇子流了很长,一声汽车喇叭响起,打一个失惊,睁开眼睛瞅一下,罢了很快又合上了。
集市外的街道旁是一排排挺拔的普兰柳。这柳奇特,干像南方竹,叶似北方柳,说是灌木,它长得高且粗,说是乔木,它又是丛生的。因为是普兰县独有,故名普兰柳。这柳也扛硬,在其他树种都生存不了的特殊环境下,它却生冷不忌,枝繁叶茂。每年春天,总把一树的鲜嫩献给街头,把第一缕春风引进县城,成了报春的使者,迎春的灵物;夏秋季节,那枝儿软软地摇,叶儿款款地荡,把路人们一身疲劳、满头热汗都荡得无影无踪;冬日到来,它又把挺拔的枝干立在雪地里,任寒风劲吹,凭冰雪侵蚀,在苦难中积蓄力量,为人们遮风挡雪。
不管冬夏春秋,天气歪好,树底下总会聚着一些人,無论社会上有了什么新闻,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抑或人们要做出什么大决定,树底下一定是发布新闻的第一现场。夏季最为热闹,男男女女都来。女人们一边在柳树下的水渠边淘米拣菜、洗衣缠线,一边东一句西一句拉着张家长李家短,评论着这个女人骚那个男人坏,说着说着就笑成一团、闹成一片;有时说到谁的痛处了,滴几点眼泪,哭过了继续说继续笑。直到那一天说出是非了,才能安生几天。男人们喜欢和男人们谝,端一杯茶,叼一根烟,坐在树底下把前三朝后五代能给你讲得底儿朝天:美国的大选谁是赢家,国际的油价怎么涨跌,A市的股票是牛是熊,下届的储君鹿死谁手?一件件如数家珍,一样样似曾亲历,直到老婆扯开嗓子叫骂开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树下。
日头照着街心不动的时候,饭馆、茶馆和水吧里的人就多了起来。藏族同胞们生性豪爽,喜酒好热闹,到街上总爱喝几口小酒,品几杯甜茶。从中午开始,人就一拔接一拔地来的来,走的走;来的都高高兴兴,走的都斜斜歪歪;正在喝酒的则把一只小木碗抡圆了掼在一块小皮垫上(一种掷骰子赌酒的玩法),打得尘土和着毛絮乱飞。有人过来观看,认得的拉着坐一块喝,认不得的也递你一杯茶一杯酒,憨实的笑容里蕴含着无比的真诚。一个小餐馆的门口,几个人争着开钱,打架似的,把一个正噙着母亲奶头吃奶的小娃娃怕得张开声就嚎。一只卧在门口的花四迷狗受了惊吓,猛一冲爬起来,穿过街道向远处的巷子里逃去,跑出巷口才回头看了一眼。
开饭馆的多是些四川和陕西人,吃饭的也基本是些来这里打工经商的老乡,显得格外的熟。见了面,先厮骂调笑一通,再开始吃饭,桌子闲了坐桌子前吃,没桌子了就站脚底吃,主人忙不过来了,他们也搭一把手,给客人倒茶端饭,给店主拨葱掏蒜,自家人一般。四川开饭馆的多是些女老板,人长得精瘦精瘦,但一个个深谙经商之道。她们干净利落,勤快大方,一见面就和你熟得不得了,大哥大叔叫个不停。如果见你是外地人,她们一边手脚麻利地给你做饭,一边给你讲述转神山是怎么个转法,朝圣湖要做什么准备,土特产那一家货真价实,住酒店那一家经济实惠,把你的钱赚了,给朋友把生意介绍了,还让你觉得十万分的满意。陕西开饭馆的多是些卖面食的大爷们,开朗大气,谈笑风生,最大的爱好是海吹。几句话对路了,一边熟练地给你削面炝汤,一边就给你无边无际地侃周秦汉唐,末了,有钱了给两个,没钱了就交个朋友。来这里吃饭,总能见几个蹲在门外台阶上吃面的人,这是些开饭馆人的陕西乡党,他们习惯蹲着吃而不习惯坐着吃。他们一碗面到嘴能吃得山响,一只馍夹几筷子辣椒三两口塞进肚里,惹得其他吃饭人不由得回过头看他们的吃相。
最有意思的,当数前街头上的国际市场了。乍一听这名字,气势宏大,一种全球感马上涌上心头,而真正到市场一看,就发现这国际市场真有点对不住这名字了。地约十来八亩的面积,房是百十间的规模,且都是一层高的土木结构和砖混结构的平房,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普通农贸市场的标准。但不论规模大小、品位高低,商户们做的倒是些国际生意。每一年,在普兰做生意的几百户尼泊尔、印度商人,就把他们的土特产、手工艺品用马驮羊捎人工背的方式运到普兰,然后把在普兰购买的特产、百货运到他们的国家,虽然苦一些难一些,但这些在国际市场上做生意的人们,既把这个市场当成了家,也把这种营生当成了业。因为,一则靠普兰的尼泊尔和印度边境地区,条件都比较苦焦,边民都比较贫困,能做这样生意的人,都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二则由于我们国家不收税,不缴费,对待外国商人有很多优惠政策,凡做生意的人都不同程度赚了钱。
在这个市场上,三个国家的生意人,能说几个国家的语言,会做几个国家的饭菜,文化上更是保持了高度的融合和包容,有的人几乎没有了国界之分。由于成天在一块厮混,大家都特别熟,谁都知道谁的家底薄厚,谁都晓得谁的个人秘密,所以就处得非常的和谐,没有抢生意使奸诈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能做得这些事。谁家老人去世了,孩子生病了,或什么七灾八难的,大伙共同帮凑,没有人袖手旁观。谁家娶媳妇了,嫁女儿了,添孙子了,有悲同叹气,有喜齐开心。青年男女们更是没有距离,成天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成跨国婚姻,谈跨国恋爱,早就习以为常,至于那些跨国的婚外情之类,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谈论时像说平常事一样。
下午的时候,街上的人逐渐少了,人们由城里慢慢地消失在各沟拐岔和街巷村落。太阳从西边的雪山口斜射过来,县城里半边是红的,半边是黑的,街市就更安静了。四山的鸟儿三三两两地飞回县城四周崖壁的山窟窿中,不进窝,蹲在洞口中叽叽咕咕地叫,扑棱着翅膀用嘴啄痒痒。一只老鹰从远山破城堡的土墙上斜刺着冲下来,定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像挂在了天上似的。对面山坡上,一只长角公岩羊攀上山巅,弯过脖子,竖起前腿,用长角去逗戏后面攀登上来的母羊。远处的賢柏林寺,绵长的钟声又响了起来,时而感到很远,时而又觉得就在跟前。
傍晚,太阳落山,暮色四起,本该是街市安静的时候,却又一次掀起一个高潮,人们一齐涌向广场跳锅庄舞。在这个歌舞之乡,锅庄舞没人不喜欢,没人不会跳。只要音乐一响,不管是城里的乡下的,当官的揽工的,年老的岁少的,都随着旋律忘情地舞起来。不炫耀舞姿,只为了开心,谁把谁踩了一脚或碰了一下,都不介意,相互对视着笑一眼就过去了。有一个老太太腿脚不便了,看起来一瘸一拐,但仍然在尽情地跳,小孙子跟在屁股后捣乱,她回头笑着看一眼,又接着跳。小孙子也不哭不闹,也跟在奶奶的身前身后绕圈圈,虽然跌倒了又爬起来,但姿势还像模像样。
等到广场上的锅庄舞停了,普兰的街市也彻底安静了下来。暮霭模糊了远山,夜色笼罩了大地,只有那孔雀河一路向南奔腾的涛声依旧不停,时有一两声野狗的号叫和孤雁的悲鸣从夜幕里传来,更衬出高原的宽广和夜幕的深邃。
高宝军 1973年生,陕西吴起人,援藏干部,在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任职。获第四届、第五届 “全国冰心散文奖”等多项,作品入选中学生阅读教材。主要著作有《乡村漫步》《大美陕北》《吴起古城寨堡初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