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锐佳+++吕梦琦
朱烘丙是最早到校的学生,也是最晚到校的学生,因為全校只有他一名小学生。
“除了缺学生啥都不缺!”山西五寨县城旁的前所中心小学校长李宝林,一边从里面打开落锁的小学大铁门一边说,“其实我们学校的硬件是很好的,各种配套设施也比较齐全。”
这里地处晋西北黄土丘陵,属于国家集中连片特困地区的贫困县,但前所中心小学紧挨着五寨县城,看起来条件还真不差,色彩鲜艳的3层教学楼瞧着很提神。唯一让人觉得“不对劲”的是校园空空荡荡,没有人气。
前所中心小学只是一个缩影。从山西、宁夏,到福建、重庆、湖南……一场乡村小学“减员潮”正在加速度席卷全国,多轨制(一个年级多个班)变单轨制,一个班里只有一名或几名学生,甚至一个学校只有一名学生,“空心校”正在大量涌现。
书声不再琅琅
“学生都走光了,这是幼儿园。”山西五寨县前所中心小学李宝林校长指着一层靠楼口的教室说。屋里,八九个娃娃在老师的指导下正在动作各异地扭起“舞”来。
再往里的一间大教室,只摆了两套桌椅,一位女教师在给两名小朋友上课。“那位男孩就是朱烘丙,一年级。小女孩是幼儿园大班,陪读的。”李校长介绍说,前所小学现有29名教师,就朱烘丙一棵“独苗”,无奈之下只好办起了幼儿园,让无生可教的老师当起了幼教。即便这样,也只招来27个幼儿。
“创新幼儿教育,发展小学教育”,这是李校长用A4纸贴在墙上的“办学目标”。
“没有学生了嘛,只能实事求是。”办幼儿园成小学校长“主业”、“发展小学教育”成小学“奋斗目标”,面对记者的惊诧,李校长略显尴尬。
距前所中心小学仅几分钟的车程,是右所中心小学。
这是上午的上课时间,学校的大铁门照样落了锁。大门上的校名部分被广告盖着,难以辨认。两层的教学楼涂着醒目的彩绘,楼前空地上摆放着供幼儿们玩耍的滑梯。
如果你觉得这个“氛围”更像一所幼儿园而非小学,那你的感觉是对的。因为这所村小“更彻底”,干脆就连一个小学生也没有。跟前所中心小学一样,右所中心小学也只好“幼儿化”。但是,依然没有多少幼儿来上学。小班、中班、大班、学前班,每班学生基本上掰手指头就能数清。
在二楼一间空旷的教室,一师对三孩。“这是学前班。”校长杨海清介绍说。他的身后,门楣边上“一年级教室”的牌子都没换。
“闲”下来的教室有的供幼儿使用,有的堆满了桌椅。大部分幼儿们直接用哥哥姐姐们的大课桌,只给小班换了些稍矮的塑料桌椅。
“鼎盛”的时候,前所中心小学有160多名小学生,右所中心小学也有70名小学生。如今热闹不再,中心小学变成了“空心”小学。
“梁家坪一贯制学校33名学生,韩家楼一贯制学校14名初中生,前所中心小学1名小学生,右所中心小学没有小学生……有的情况没这么严重,但也好不了多少。”山西五寨县教育局普教科科长徐建忠如是说。
“过去是缺设施、缺老师,现在是缺学生。”一位农村小学校长叹息。
学生去哪儿了
五寨县地处山西北部,这里以石山丘陵为主,风沙大,雨雪少,中原随处可见的小麦在这里却不适合种植,农民只能种植土豆、玉米或谷子。地太薄,养不住人。走出大山,是多少辈人的梦想。
上咀村,在一条两边是黄土丘陵、植被稀疏的山沟最深处。在村口采访留守老人的时候,我们碰到了本村一名已经成功“走出去”的青年人宫瑞兵。谈吐自如、衣着整洁的他,前几年在县城做生意,看中村里的草场又只身返回来贷款养牛,爱人则在县城租了间小房子,“专职”给在县城实验小学上学的9岁孩子当陪读。
记者跟访了各地多位“陪读妈妈”。她们都在城里租着小房子,生活过得甚是不易。石楼县龙交乡下庄河村村民郭秀林,已经在城里陪读了7年,在县城边租住一间30多平方米的民房,条件十分简陋。虽然她才43岁,但已头顶白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
“为了孩子嘛,苦点没事!”宫瑞兵呵呵地笑着。
在互联网时代,新一代农民已不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他们的眼界、见识和追求,与老辈已迥然不同。像宫瑞兵一样,即使是在偏僻闭塞的大山深处,年轻一代大多也不愿再守着几亩薄田,不愿意后代永远被困在大地的褶皱之中。
宫瑞兵的“路子”颇具代表性。除了自己“走出去”,这一代年轻人的普遍做法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上个好学校。
吕梁市交口县双流镇梁家沟小学,2015年尚有“独苗”一棵,2016年彻底“清零”,不得已转办幼儿园。可记者看到,校园里空有崭新的滑梯玩具,根本就见不到小朋友。“都到镇里上学了!”村支书说。
当年白求恩抢救伤员做手术的吕梁市岚县岚城镇前庄村,全村700多口人,大公路穿村而过,离县城仅10余公里。从几公里以外办公点赶来的岚城镇中心校校长李贵珍,带我们来到他下辖的前庄村教学点。但这个教学点看不到牌子,“校园”里则散放着许多煤块、各式农机具。在一间被摩托车、破纸箱、旧课桌椅占据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教室”里,一名年轻女教师对着4名学生在上课。部分墙皮脱落露出的青砖,在老师后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叹号。
虽然只有4名学生,却分成一、三、五3个年级,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复式班。
“农村变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村里留不住娃。”前庄村支部书记程润珍告诉记者,村里现在一共有七八十个小孩子,除了4个在村里、十几个在镇里上学外,其余五六十个都在县城读书,由家长陪读。
移民搬迁进城、育龄人口减少等,也是农村生源锐减的原因。
“少数还在本地上学的,基本上都是大人没能力接送的留守儿童。”岚城镇中心校校长李贵珍说。
从前庄教学点开车几分钟,就到了岚城镇上的岚城明德小学,也是李贵珍校长办公所在地。岚城镇曾是岚县县城,经济实力较强,而岚城明德小学已有百年历史。受益于山西义务教育均衡发展计划,这所镇小学的软硬件并不比城区学校差多少,周边不少村庄,包括前庄村的一些适龄儿童都到这里上学。即便这样,也避免不了学生数量逐年减少的命运。“教学质量再好,人也不一定回来。”岚城明德小学牛校长认为,城镇化的趋势挡不住,家长只要有能力,就把孩子送往条件更好的学校。
随着农村中小学学生数量大量减少,如今农村的不完全小學、复式班,正在由过去的偏远山区向城区附近蔓延。此前,记者调研了解到,宁夏某地级市全市学生人数在10人以下的学校有120多所,占全市农村小学总数的15%以上。福建永泰县有农村学校78所,其中只有一名学生的“单人校”就有19所。
城镇化犹如势不可挡的洪流,将乡村孩子从乡村小学推搡出来,涌进城里的各所学校。
重庆云阳县对部分乡镇5年内中小学的生源流向统计显示,15%左右的学生随父母转移到大城市读书,30%的学生转移到县城就学,而转移到相对较近、花费较少的乡镇中小学就读的学生超过了一半。
位于京广线上的湖南耒阳,由于本地农民等外来人口进城迅猛,如今已成湖南城区人口最多的县级市,城区学校也跟着膨胀,蔡子池中学因学生众多,一度被当地人称为“亚洲最大的初中”。
农村学生的迅速流入,造成不少县城和中心乡镇中小学校出现了突出的“大班额”现象。小学标准班额为45人,初中标准班额为50人。重庆奉节县公平镇公平小学一年级招生的时候,尚能严把标准班额关,但越往高年级,转校插班生越来越多,六年级学生最多的班能达到70多人,学生课桌间隔不足60厘米。湖南耒阳城区公办学校小学平均班额72人,多的达83人;初中平均班额71人,有的多达78人。湖南省娄底市城区一所小学,前些年甚至不可思议地出现过“百人班”。
村小“空心”之后
【“落单”学生教不好】相对于城里广受追捧的“一对一”教学,一些农村小学、教学点的学生远比城里孩子“奢侈”——由于学生数量锐减,像前所中心小学,甚至已是“几对一”。
从表面上看,这更有利于老师根据学生的个性特点因材施教,提高教学质量。但基层教师却普遍反映,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虽然教学的针对性有所提高,但推行课程改革的难度却加大了,无法满足素质教育的需要。
在五寨县梁家坪一贯制学校,记者看到这里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学生,六年级更是只有一名叫宇慧的女学生,五六个老师教她一个人。虽然是一对一授课,但12岁的宇慧告诉记者,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课堂,觉得上课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连个同学也没有,下课也没人和她一起玩。
“因为缺少同学圈、朋友圈,有些孩子性格变得比较内向,不太愿意主动与人交流,长期下去会严重影响他们的性格养成,也会导致课程改革难以推行。因为课改需要学生之间的交流与合作,这一点老师无法代替。”该校教师梁瑞卿说。
走访多所生源流失严重的农村中小学,记者普遍感到教学氛围比较沉闷。学生和老师之间缺乏互动,教学方式单一,让人感受不到课程改革带来的变化。“新课改倡导学生主动参与、交流与合作等能力的培养,但一个班就那么几个学生,连分组讨论的人都不够,学生怎么积极得起来。”平顺县芣( fú)兰岩乡小学校长王忠平说。
体育课、美术课、音乐课等也被“省略”了,丰富多彩的集体活动更是这些孩子遥不可及的“梦想”。
【校舍设备成摆设】农村小学“空心化”,“落单”的学生不仅教不好,没有人气的学校更造成了教学资源浪费。坐落在吕梁山区的临县白家坪小学有一座二层教学楼,是村里最漂亮、最现代的房子。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了学生,课桌椅都堆在院子里,教室内晾晒着玉米等粮食,整个学校成了留守老人白继年的家。
这种人去楼空的情况在吕梁、太行山区普遍存在,大量校舍被闲置,得不到有效利用。记者调研发现,尽管国家对贫困地区的农村教育很重视,资金投入也很大,但也遭遇低效甚至无效的尴尬,浪费十分严重。不少贫困县没有及时考虑实际需求的变化,大量新建校舍,等校舍建好了,学生却走光了,投入的资金白白打了“水漂”。
此前,记者在宁夏调研发现,一些农村“麻雀”小学,学生越来越少,但各类投入却越来越多。在一所农村小学,政府财政投资65万元新建了24间教室。但仅仅过了一年,这个学校就只剩下4名学生。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后续加盖保温层等基础设施投入仍在进行。
“鸵鸟的装备套在麻雀身上”,这种资源浪费目前仍在持续。一些农村乡镇中小学明明只有十几个、几十个学生,也要占用一座庞大的校舍。山西忻州市五寨县梁家坪一贯制学校副校长王子明告诉记者,他们学校现在只有32个学生、39名教师,一年运行下来,仅供暖费等开支就要花费近10万元。
【教师缺乏“存在感”】几名甚至几十名老师围着一个学生转,面对讲台下屈指可数的学生,“没人可教”的农村教师越来越缺乏“存在感”。在五寨县明德中学,1990年出生的特岗教师王俊丽告诉记者,她大学毕业后曾在一所县高中当过临聘教师,班里五六十个学生,有问有答,气氛活跃,而在这里只教3个学生,没有“存在感”。
位于太行山区的平顺县芣兰岩中学,原有10名从高校毕业生中招聘到西部农村任教的特岗教师,现在走得只剩下5名。“有的来时高高兴兴,一接触落差很大,哭哭啼啼,感觉没有希望,干脆辞职。”该校校长傅进红说。
“完全是大材小用,而且也用不好!”右所中心小学校长杨海清,因为“没有小学生”,已经成为实际上的幼儿园“园长”,小学老师则当起幼儿们的“阿姨”。小学老师就地转型当起幼儿教师,既存在资质问题,又让老师们失望。
手下教师有26名,学校设施齐全,却无学生可教,资源严重浪费让杨海清校长既可惜又尴尬。
重整城乡教育布局
前所中心小学只有1名小学生,仍然有27名教师守着;韩家楼一贯制学校只有14名初中生,17名教师跟着;梁家坪一贯制学校走得只剩33名学生,还有39名老师;右所中心小学连1名小学生也没有,却还“整建制”地保留着26名教师……
农村孩子进城,农村学校“空心化”、教师“无事”的另一极,则是城区学校的“人满为患”和教师资源短缺。
“民间自发的力量挡不住,‘教育城镇化实际上已经走在城镇化的前面,教育成了推进城镇化的‘驱动器。” “老教育”山西省岚县教育局郭局长根据多年的观察,有自己的见解。
自2001年提出农村“撤点并校”,一批弱小的农村校、教学点成为历史。尽管一些地方撤点速度过快引起争议甚至批评,但“撤点并校”总体上有利于农村教育质量的提升。这一阶段,主要是农村校之间教育资源的调整。
随着城镇化进程推进,大批农村人拖家带口进城,在不少地方出现了“城拥挤、乡薄弱、村空壳”的现象。
记者调研发现,新一轮中小学布局调整,“主战场”已经从以前的乡镇间转移到城乡间。
城乡教育布局要因时而变,道理浅显,但真动起来,拦路虎却不少。
“在目前的体制下,教育局要动一名教师,的确不容易。”面对一边缺教师一边教师“闲着”的境况,五寨县教育局薛局长感到力不从心,无从下手,“现在每个学校都有编制,你动一个人,涉及编制办、人事局、财政局等部门,哪一方不点头都不好办,难着呢。”
其实,五寨前所中心小学、右所中心小学和第五小学3座学校挨得很近,站在右所中心小学空教室窗前,能清楚地望见不远处县城崭新的第五小学。在校长们看来,把这几个小学该撤的撤掉,优质资源完全可以整合在一起。但这几里路,硬是“跨”不过去。
需要“跨越”的,不仅是编制,还有教育体制机制改革、乡镇区划调整等。“教育局唯一能比较方便使用的手段是借调。而借调,也只是权宜之计,牵扯到工资、考核、管理,也不好弄。而且借调个别人可以,大规模借调就不现实了。”薛局长还另有苦衷,“也担心村民反对。有村民说,万一明年后年有人在外面过不下去,孩子回村里上学呢,你现在把学校撤了,以后孩子回乡到哪儿上学?”
“確实不好办,主要是机制体制问题!”对冗余教师的调配问题,山西省岚县教育局郭局长也感到异常棘手。郭局长说,岚县倒是没有“几十名老师围着一名小学生转”的这种状况,但近些年同样面临一些小学和教学点生源严重流失、教师冗余的情况。
“我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教育部此前提出的‘县管校聘是一个好办法。”郭局长说,“‘县管校聘使教师由‘学校人变为‘系统人,县级教育局科学合理统筹调配教师的自主权大大增加了,不再受制于学校编制,在管理上不会再出现‘动不了一个人的尴尬。对于目前处于急剧变动的生源增减,能快速反应,采取有效措施,不至于再出现那边教师没活干、这边有活没教师的窘况。”
据悉,“县管校聘”模式目前在全国各个改革示范区试点。基层教师、教育部门希望这一政策能尽快完善,早日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