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街景

满志远

工地上的人都说，嘎子日后保准会有出息。论身板，铁塔似的，看那胳膊腿儿的肌肉块，有棱有角的.脱光了，绝不亚于健美比赛的那些人，没准儿，会惹来一大帮的俊妞俏媳妇。嘎子不爱听这话，总是脸一红，把头一扭，低声说一句：俗气！但他爱听那些人说他聪明，说他垒砖砌角的，是整个工地一流的。干起活来，干净利索，削萝卜似的，咔嚓咔嚓。可是眼下，他却在医院的病榻上，痛苦绝望地躺着。他扯着嗓子喊了一整天，精神几近崩溃。“我要眼睛，我要眼睛，我不能没有眼睛……”他从施工的樓上掉了下来，昏迷之后再醒来，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辗转的痛苦中，他隐约听见临床的病友在嘟囔着什么。过了好长时间，疼痛疲乏让他安静下来，他这才听清是一位老人的声音：“窗外的街景太美了，如诗如画。那灯光，那么多颜色，一转一旋的，好迷离呀。比我做的梦还好看呢。那桥宽敞光滑，跑着那么多的车，像条长龙一般，扭起来，蜿蜒起来，就是街上的狮子舞啊……”嘎子听着听着，沉浸在这些景象的幻影里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老人又开始絮叨起来。“哇塞，这太阳才叫太阳呢，比苹果还红，比刚摘的大柿子还新鲜。那一辆辆的小轿车，亮亮堂堂的，我要是年轻，肯定买一辆。那白云，白雪似的，飘飘悠悠的，真自在，还美滋滋的呢。哦，天上还跑着飞机呢，是架客机，哪天我一定去坐一把，享受享受……”嘎子想象着老人絮叨出的那些美丽的景致，幻影迭出。可是，这一切，几乎和我无缘。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这么一想，立刻像杀猪似地猛吼一嗓子，大声地喊：“你不要说了！敢情你有眼睛，你少刺激我！我恨你──”

老人被他这么一吼，真的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于是，病房死一样地沉寂起来，死一样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几天，黑暗魔鬼般死死地缠绕着他，让他一整天都愣愣的，怔怔的，到了晚上，夜的寂静更是让他的脑海里游荡着张牙舞爪的凶神恶煞，像要来抓他似的，梦里的他时常被恐惧吓醒。他需要老人的絮叨，需要老人的声音。于是，老人又开始了他的絮叨：“那月亮，那么圆，那么亮。那星星，一眨一眨的，就是你们的眼睛啊，你们都快看见了，我祝福你们。小伙子，你也快看见了，白天大夫都说了……”嘎子静静地听着，嘴角浮起希望的微笑。

就这样，老人每天都绘声绘色地絮叨着窗外的景色。在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之后，嘎子终于迎来了喜悦的时刻，缠在他眼睛上的那层厚厚的白色纱布，被护士一点一点地拆了下来。他看见了，隐约之中看见了护士对他微笑的面孔，接着，看见了病榻，看见了医生，看见了那扇敞开的大窗户。他哭了，转瞬又笑了。他看见了那位絮叨的邻床的老人。老人在病榻上侧然而坐，满头的白发，苍皱的背影，他正在远眺着窗外的风景。

嘎子走过去，用他那结实的双臂拥抱老人：“谢谢你，老人家，是你的絮叨帮了我，是你的祝福帮了我。我能看见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惊呆了，不知所措。老人的眼睛苍白地凹陷着一片枯涩。这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已经没有复原的希望。老人面对着的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旷的野地……

选自《微型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