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我叫李猛,是招虎山上的大当家,身边有几十号弟兄,有人叫我们山贼,也有人叫我们好汉……但无论别人怎么叫,我们都是庄稼汉。我以前是个樵夫,后来因为砍掉大嵩卫城总捕头赵笋的一只手,被逼上了招虎山,成为了大当家。还因为,我的刀快。
我的刀主要是砍柴。刀快,能多砍柴;刀慢,柴砍得少,就要饿肚子。
做了大当家,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什么事情都白费。起先我领着兄弟们闯入几个大户,诈唬着弄了点粮食和值钱的玩意儿。虽然又威风又刺激,但夜里睡不踏实,总是做噩梦,以至于我时常想念以前无忧无虑砍柴的日子。
但我无法回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我懂了。
我只能往前走。兄弟们说闭着眼走,我不能。只有睁着眼,才能看清前方,才不会被撞着脑袋,要不怎么说人多势众呢。现如今,说句话儿,好使了,办个事儿,好办了,出来进去各路各色的人都会给个面子……所以我想,既然这样,干嘛还打打闹闹的呢?
我领着兄弟们开荒,种田。我还领着兄弟们做买卖,赚钱。
兄弟们说走路踏实了,睡觉踏实了,吃饭也踏实了……我想,我走路睡觉吃饭踏不踏实呢?我想了半天,觉得还是不踏实。我跟兄弟们不一样,我是大当家,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能踏实。
有個叫永春的和尚,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放不下刀,也成不了佛。
另一个放不下刀的人,是赵笋。倘若我离开招虎山,他会一刀砍了我。
每个兄弟都跟我一样,回不了头。虽然这个冬天,山寨里住的人少了,但不表示招虎山的势力弱了,越是这样,招虎山的势力越不易被人琢磨,比如官府、比如帮派、还比如……赵笋。没人知道招虎山的人潜伏在哪儿,所以说,跟我一样不踏实的人,还是有的。
最近听人说,官府出面,钱百罐出钱,要搞个比武大会,还点名要招虎山和船帮的人比试一下。兄弟们跃跃欲试,都想去亮亮身手。我起初不同意,觉得其中会有诈。但兄弟们说了一些理由,比如这样,比如那样……我就同意了,权当耍耍吧。
我叮嘱兄弟们,别动真格的,要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兄弟们嘴上答应,可一动了手,就都忘了,比如程小福,跟人家摔跤,竟咬人家耳朵,惹得全场人都笑翻了。程小福说我再咬人,就是孙子!有个东瀛人上台,被程小福接连摔了两个大马趴。程小福竖小拇指说:你的,小小的。
人一得意,就忘形。我也是,忘了形。
我觉得比武么,无论哪个兄弟赢了,就该跟着高兴。船帮的人也这样,他们的兄弟赢了,个个咧着嘴笑,要是输了,就骂骂咧咧。倒是东瀛人,即便都输了,却不羞恼。
钱百罐走过来,欲言又止。我光顾高兴了,没搭理他。
钱百罐去船帮那边,郑海同样光顾着开心,也没说话。
这天晚上,程小福死了。身上是刀伤,伤口不大,却致命。我不知谁会有这么快的刀,也不知谁跟程小福这么大的仇,竟然要了他的命。我更不知谁有这么大的胆,竟然敢惹招虎山的人。我知道除了我伤心,兄弟们伤心,还有一个叫绮云的女子会更伤心。
我觉得应该去安慰一下绮云。
我来到烟雨楼。天上没有烟雨,只有雪花,寂寞地洒落。绮云坐在窗边绣花,那是一副喜鹊登梅图,看上去跟真的一样。我要说话,绮云说别说,等我绣完。我耐心地等着,等绮云绣完,绮云拿起剪刀剪丝线,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然后就觉得胸口一疼。
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我看到绮云冲我笑:害死程小福的人是你,不是吗?
我以为我死了,在奈何桥上,我看见了孟婆,她给我舀汤:小碗两块五,大碗三块,还可以加点芫荽。我说走得匆忙,没带钱。孟婆就瞪着眼睛骂我:没钱?没钱你喝什么汤。然后踹了我一脚,我疼得叫喊,然后就醒了。我看到了柳生子,知道是他救了我。
我想跟绮云说说,孟婆长得像她。可绮云死了。
我以为是兄弟们杀了她。但不是。兄弟们告诉我,自程小福死后,绮云就卖身了,她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是个东瀛人。就在人们摇头叹息的时候,听到烟雨楼里传来一声惨叫,大家纷纷涌进去看,发现东瀛人胸口插着一半剪刀,另一半,插在绮云胸口上……
我问兄弟们今天是什么日子。兄弟们说,是“大雪”。
的确是大雪,天上飘的雪花像鹅毛。我看窗外,那里有两座新坟,蒙着雪,看上去像两个新鲜的馒头。其中一个埋的程小福,另一个我以为是绮云。兄弟们却摇头说不是,另一个坟里埋的是孙田。我问谁杀的?兄弟们说,还用问么,不是官府,就是船帮。
我的伤口,此时真的疼了起来,让我喘不过气。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