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2017-04-20 20:33王超
当代小说 2017年4期
关键词:阿宝栗子阿婆

王超

我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陪伴自己一辈子,但我从未想过,所有的人都将离我远去。

八岁之前,我经常做这样的梦,孟梨把我锁在门外,说再也不要见到我,或者她提着行李准备离家出走,没有看我一眼。我一边哭一边竭力嘶喊,妄图激起她的同情心,别让我一人孤独生活。每每惊醒,都糊了满脸泪水,枕头湿掉大半。扭头看到孟梨正好好睡着,钻进她怀里,压下心里涌起的不安,才又睡去。

孟梨是我的妈妈。这一切,她从来不知道。

奇怪的是,在妈妈真的离开之后,我反而再也没有做过这种梦。

那是一个极其静谧的夜晚,孟梨站在我的床边,一脸兴奋地说她要走了,去一个向往已久的地方。我问她要去哪里?她眼中现出异样的神采,拉着我的手跟我描述那个奇妙的地方。她说,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的雪山,有活了三千年、几乎跟云一样高的杉树,那里的水清冽甘甜,那里的空气纯净透明。

孟梨说的是天堂吗?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天堂,但我相信,这世界上一定有孟梨说的这样美好的地方。她的话,我从来都是坚信不疑的。

但是,我仍旧以为这是一个梦,是孟梨在梦里再次向我告别。我一点都不悲伤,更不会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她从置物间里找到自己陪嫁来的红木箱子,掏出她仅有的几件最昂贵的丝绸旗袍,和外婆送给她的流苏金耳环,放进牛皮做的行李箱里。临走前,孟梨眼里突然有了一丝悲伤,她回过头来,满脸温柔地嘱咐我:“你不要怕,也不要找我,我是一定要走的,你要和以前一样爱笑才对,每个人都会这样慢慢走远,记住,孤独的时候去找阿宝。”说完扭头便走出了我的房间。

孟梨拎着一个小小的皮箱缓缓走下楼梯,老旧掉漆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无数只老鼠藏在里面唱歌。阿宝告诉我这是白蚁啃食木头的声音。

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经常听见这种声音,它时常吵醒我,让我厌烦不已,孟梨却跟我说,总有一天,你会习惯,当你离不开时,它就是你的一部分了,也许最后只有它陪伴你。

后来,她走了,我在床底下找出她留下的钱和卡,而我却再也听不见木头被虫子咬的哭声了。

孟梨总是有本事把什么都讲得很深奥,又显得很有道理。她活在自己建立的世界观里,认为只要在同一个空间,所有的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当她和我在房子里时,我们是平等而无差别的,不分年龄、不论关系,我们彼此小心谨慎地维持这个狭小空间的平衡,万不可做出过于疯狂的事情,更不能产生激烈的情感。此时,外面的人是陌生的,与我们无关的。当我们走出房子,我们又踏进了另外的时空,每个人都是水滴一样的存在,没有英雄没有弱者,暂时的阶层划分只不过是让我们在有限的生命里获得不同的体验,这一生你做了国王,那么下次就得轮到蹲在街边卖红薯了。而所有这一切,终归都将消逝于更不可想象的时空。

她只肯承认那些懂占卜又能活到200岁的老太婆才是一种神秘而有别于其他人的存在。

这样的人,我只认识一个,那就是阿宝的老祖母。

我家和阿宝家是邻居,妈妈和阿寶那活了快200岁的老祖母是一对让人难以理解的跨越年龄的好朋友。我和从小失去父母的阿宝一起长大,彼此戏弄对方,相爱相杀到现在。

阿宝去德国给我带回来一盒防噪音的耳塞,他说德国女人年纪大些了,体形会变得臃肿,睡觉时鼾声如雷,倒霉的老公都会买这种耳塞来抵御来自妻子日渐高亢的呼噜。

阿宝这个人,喜欢夸大事情的严重性,又容易偏激,我对他说的话总是半信半疑。

看到我犹疑的眼神,他急了,找出手机里他与一个漂亮德国女孩合拍的照片。那是八年前,十六岁的阿宝刚刚到德国念预科,瘦得麻秆一样的身子站在法兰克福的机场出口,乱糟糟的一蓬卷发顶在脑袋上,比我外婆屋檐下的燕子窝还大,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棵发育不良的豆芽菜。可是,就是这样满脸青春痘都没有消退的秆子旁边,却靠着一位既苗条又丰满的金发女孩,她穿着紧身的牛仔裤和同样紧身的白色背心,胸部丰满挺翘,屁股浑圆结实,脸上没有雀斑,皮肤细腻得像中国的丝绸,闪烁着小麦色的光泽。一看,肯定是个健康可爱的女孩;再一看,肯定是个比阿宝大好多的成熟女性。阿宝看我惊讶的样子,了然道:“我偷看过这姑娘护照,那时候她就25岁啦,不过爱情是不分年龄的,何况还是个漂亮姑娘!”

我倒是不奇怪以阿宝的早熟和他正处于雄性荷尔蒙爆棚的年纪,能对机场里偶遇的姑娘一见钟情,我疑惑的是,人家怎么会看上要身材没身材要模样没模样,长得还如此幼齿的阿宝!

他笑得贼眉鼠眼,“简单啊,哪个国家的女人都禁不住长久的软磨硬泡!”阿宝天天去德国姑娘租住的公寓送早餐,陪她去逛街买家具,晚餐时帮她把牛排切成小块,有时给她弹首钢琴曲,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她,像一只满怀期待的渴望主人怜爱的小狗,看得姑娘感觉自己在拍法国电影,一时同情心泛滥,头脑不清地掉进了这个中国男孩步步为营挖好的坑里。总之,要让她觉得阿宝是爱她的,她也应该尊重并回应他的爱。

少年老成的阿宝,用了他爸追他妈的招式,顺利给自己找了一位成熟有魅力的女朋友,且视对方为自己的阿芙罗狄忒女神。

后来分手的原因是,还没等阿宝身上的肌肉鼓起来,体力和智商还存在相当差距的时候,女神身上的脂肪和脾气便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涨得厉害,阿宝根本打不过她,弹琴和温柔的眼神也不再顶用。阿宝说他有一只耳朵就是因为被她使劲硬扯着吼了几嗓子才坏掉的,以至于他回国后的某个深夜,没有听见老祖母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让本应更快活、更长寿的人,躺在摇椅里自己死掉了。他坚信,假如及时听见了那个声音,他一定会给她拍拍胸口,顺顺肺气,或许老祖母还会像以前那样,瘪着嘴告诉他最近又占卜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比如说她自己的死亡,比如说我们艰险的未来。他甚至认为,假如不是那咕噜咕噜的声音,祖母是可以活到300岁的!

羞愤交加之下,阿宝毅然决然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带着自己不多的行李逃跑了!

阿宝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逃离。尤其是某一天,他在一家面包店里看见从前貌美如花的阿芙罗狄忒,穿着肥大的灰色T恤和棕色短裤,怀里抱着装满甜甜圈的纸袋,手上沾满奶油和糖浆,放进嘴里吸吮着,眼睛却还贪婪地盯着橱窗里五颜六色的冰激凌,像只棕色的土拨鼠。假如这是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这样的动作无疑是可爱的,可是一位三十多岁就已经眼角耷拉、法令纹明显的女性,却显得不那么得体。阿宝鬼使神差地偷拍了照片,于是在苗条丰满的少女之后,我看见的就是这样穿着邋遢体形走样的中年妇女。

但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怎么相信阿宝说的话。隔壁长着锥子脸的大花养的一只叫小花的猫也很胖,它睡觉就没有声音。

孟梨走了之后,阿宝经常来找我,有时带个半米高的胡桃夹子,有时候抱来只雪白的布偶兔子,有一次,甚至牵来一条真正的有着湿漉漉的黑眼珠的狗。我开始警惕,并提醒他,“可千万别用对付女神的那招来招惹我,我是不会爱上你的。”妈妈说,彼此相爱的人,一定会分开,不相干的人才能永远在一起,永远不相干。

阿宝撇撇嘴,不以为然,“这种理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以后仍旧带着糖果、手风琴来我家。

现在的阿宝个头很高,头发很黑,皮肤很白,为了能和女神势均力敌地对打,又去健身房练了点肌肉,早已不是当年黑黢黢瘦惶惶的猥琐少年,变成了能够吸引姑娘眼神的帅气青年。不过,这位帅小伙似乎是在女神那里永久地受伤了,除了经常和隔壁大花调笑两句,往人家羞红了的脸上喷口吐出的烟圈,再也没见他搂过像女神一样美好的女人。

他像是赖在了我家,除了站在我家窗口给我拉琴听,就是斜倚在我家的沙发上,一手枕着脑袋,一手往天花板扔着祖母留下的水晶球,接住,又扔,再接,再扔……盯着看久了,渐渐地,我眼前开始迷离,昏昏欲睡,梦里孟梨模糊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远,声音缥缈不可及:怀念,不要来找我,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记住,你还有阿宝。

我决定去找孟梨,去看看她说的那个只有她知道的像天堂一样的地方。阿宝不相信有那样的地方,认为孟梨说的是瑞士,她一定是穿过冰雪和森林去了瑞士。他说:“去欧洲,我熟啊,不如一起,让我陪你可好?”我想着有个伴总比自己好,十分愉悦地答应了。

临出发那晚,刚要睡着,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从现在开始,你将不断拥有和失去。我甩了甩脑袋,懒得理会。

结果,我还是一个人出发了。大花扭着腰肢嗑着瓜子来到我家门前,跟我说,她的阿宝决定要陪她一起守着怀孕的小花,直到生出小小花。说完,舌头一伸,噗的一声,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

看,你已经失去了他。那个令人恼火的声音又出现了。我却不这样认为,潇洒帅气、出尔反尔、吊儿郎当是阿宝骨子里不可更改的特质,当他突然深情地说我陪你可好时,我是不敢真正放在心上的,这是与他笑闹了二十四年,吃了许多亏得来的经验。

我不知道这一路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孟梨,但是我相信,在我余生,没有谁比她更重要,她就像我的信念,是我与这个世界有联系的惟一线索,连阿宝都比不上。

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左邊是通往机场的宽阔而笔直的大路,所有的车往一个方向疾驰,人们都知道将要去哪里,如果阿宝说得对,或许我可以飞去瑞士瞧瞧。右边是一条羊肠小径,弯弯曲曲通往田野,尽头也许是工厂,也许是谁家的果园,也许根本就没有尽头。中间是这个城市无数街道的任意一条,两边高楼林立,像茂密的石头森林,奢侈品店门前停着漂亮的古董车,妆容精致的女人涂着豆沙色的口红到店里取最新出的信封包,咖啡店里坐着神情倦怠,还没有从前夜的疯狂中完全清醒的上班族,仿佛一杯咖啡和一只喷香热乎的牛角面包就能让自己焕发新生,小巷里挤满了提着鸟笼子逗鹦鹉的大爷、头戴安全帽蘸着豆脑吃油条的进城务工族以及寻找所谓地道美食小吃的外地游客。

我正犹豫着,就看见一位阿婆颤颤巍巍地走到这个路口,左右张望了会儿,把手里的拐杖一扔,竟然慢悠悠地躺下了。

我凑过去看看她怎么样了,阿婆睁眼瞧见自己上方的脑袋吓了一跳,四处瞥了瞥,便使劲赶我走:“你这丫头,离我远点,快离我远点,别碍我事。”

我赶紧问她,有没有看见个跟我一样高、跟我一样白、跟我长得挺像,烫着大波浪、穿驼色风衣和黑靴子的女人走过。阿婆老得像核桃皮一样的脸皱了半天,眼睛终于裂开条缝,见我还钉在她面前,压根没有离开的迹象,只好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不情愿地嘟囔:“我看你呀,就是不让我老人家赚点早茶钱了!从这个路口走过去的人,总是很慷慨,我每天躺在这里,他们的车根本碰不到我,却仍然下来往我口袋里塞钱。”

这位一百多岁的阿婆说起自己碰瓷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到羞耻,甚至又精神了许多。她自认为给了那些物质极其丰富、精神极其空虚的人一个做好事救赎自己的机会。

“不过你确实问对人了,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十年,这里的每一个路口我都熟悉,就算年纪大了,我也能记住见过的每一个人。”

阿婆扶住我的胳膊,单薄的身体顺势靠过来,声音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在寻找藏在脑中的记忆。

“你说的这样的女人,我见过,我记得很清楚,那晚的星星特别多,她独自在月亮下走着,谁都不看。你呀,就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下去,”她用手一指中间那熙熙攘攘的路,“顺着车流的方向走,走过柏油覆盖的大路,就这条路,夏天我躺在上面,都快被烫坏了;走过大理石砌成的步行街,街上开了许多店,你回来的时候给我买双老北京布鞋,当做谢礼;走过青石板铺好的小巷,顺便帮我给从头数第四家卖糖水的白胡子老头带句话,我已经不气他当年给那个唱评弹的女人写情书送扇子啦,快来看看老婆子我吧,都还不知道能活几年呢,过去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我怕是等不了太久了。”阿婆眼里溢出一片水润,闪闪发光。

“然后,你就继续往前走,走啊,走啊……”

“然后就能找到她?”我眼睛一亮。

“不,然后就会看到一座山,山底下是一片向日葵花田,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闪着金黄色的光……”

“可是,这与她有关吗?”我不禁有些失望。

“有光的地方就有希望啊!”阿婆意味深长地说。

我觉得很有道理,年纪大的人,说话总归是让人信服的。

这位在路口等了白胡子老头几十年,顺便自认为救赎了无数躁动不安的灵魂的圣母玛利亚阿婆,左右看了下,又缓缓地躺下去了。周围有许多人,大多行色匆匆,并不看她,她像只孤独的黑天鹅,执拗地认为路过的人们都是观众,而通往三个方向的路口是她一个人的舞台,这里没有会评弹唱小曲的孤女,没有跟她抢心上人的情敌,这是她能坚持活到一百岁等到现在的惟一理由,或许只有那位旁逸斜出几十年的老头回到她身边,才能让她真正释怀。

我走过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烫的柏油路,走过黄昏薄暮下的车水马龙,走过微凉深夜里的霓虹交错,走过人声鼎沸的步行街,走过雨后坑坑洼洼积了水的小巷……从天晴走到雨歇,从天荒走到地老。

老北京布鞋店换成了一家托管培训学校,而卖糖水的大爷据说早就不知所踪。我无法完成阿婆交代的任何一件事,那座大山却真真切切地矗立在我面前。

是一座种满栗子树的深绿色的山,正是栗树开花的时节,乳白色的花一簇一簇地盛开在树顶,空气里弥漫着奇特而令人难以忍受的腥味。山前果然是一片晃眼的金黄的葵花田,耀得我眼疼。

我走进花海,仔细寻找着孟梨来过的痕迹。那个女人最爱美的东西,看到这样的盛景,肯定会忍不住躺下,眯着眼透过像太阳一样的花瓣看远处的山,顺便睡上一大觉。

没有看到任何被折断的花和被躺倒的草,倒是在山脚下花田的尽头,有一座涂着蓝漆的木屋,是养蜂人栗叔的家。不远处堆放了摞起来与房子一般大的木箱子,周围飞绕着几只蜜蜂。

栗叔站在屋前,看我的眼神恍恍惚惚。之所以知道他叫栗叔,并不是因为我认识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要不是为寻找妈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孟梨不会放任我进行任何没有计划没有同伴的行程,她只放心我单独和阿宝在一起玩,认为他是世界上最负责任最靠谱的人,似乎他才是她亲儿子。我觉得经常神出鬼没的阿宝比那妄想等到白胡子老头的阿婆还不靠谱。不靠谱的阿宝宁愿陪大花照顾猫小花,也不愿意和我一起找孟梨。

我知道主人的名字,是因为小屋的门前挂了一块牌子:栗叔和小葵的养蜂场。我看他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许久没有梳理,打结成一缕一缕的,眼睛瞪得跟铃铛一样大,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小葵,那么,他肯定就是栗叔了。

栗叔还有个儿子,叫栗子,小葵是栗子的妈妈。看起来,这一家人真的很爱栗子树和葵花。

栗子长得很魁梧,肌肉结实,单手就能拎起一百斤的米袋,不是阿宝那种弱鸡身材可以比的。可能因为长年累月在阳光下劳作,他的皮肤粗糙黝黑,高挺的鼻梁上凝着细密的汗珠,每天对着美丽却单调的青山、蓝屋和金色的花、金色的太阳,眼睛里闪烁着沉静而坚定的光。

壮实有劲、孔武有力的栗子,很温柔很殷勤地为我泡了杯蜂蜜水,切了块流着粘稠汁液的蜂巢,又端来一碟蜂蜜炒的甜瓜子,“吃吧,吃点甜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说完,还嘿嘿干笑了两声。

看到栗子拘谨别扭的样子,栗叔把他赶去炒从山上用竹竿打下来、去了皮、又在壳上切了十字花口的真正的栗子。我和栗叔盘腿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在我们闲聊的时间里,栗子过来添了三次蜂蜜水,换了三种口味的炒瓜子,扫了三遍地上的瓜子皮。

我问他们有没有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女人来过这里。栗叔的眼神又开始涣散起来,他满怀同情地打量我,像是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也许她们去了同一个地方。”

“她们是谁?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很飘渺,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据说有个地方,在我们无法抵达的远方,那里的天和海是连在一起的,只有快要死去的人才能找到,她们会被某种声音召唤。一旦开始出发,便没有回头路,她们会渐渐忘记前尘往事,包括自己曾经最爱的人。”

栗子妈妈出发时路过蜂场,已经开始忘事,却记得要去一个地方,她说,那里是所有人的歸宿。她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要不停地吃很甜的东西才能喘气舒畅。每当吃栗叔家的很甜的蜂蜜,她脸上就会露出天真满足的笑容。栗叔舍不得那抹难得的笑意,便留下了她,为她起名叫小葵,生下了栗子。

小葵终于还是走了。在一个还未破晓的早上,她发现自己忘记了所有的人,包括栗叔和栗子,只能听见远方的召唤,便悄无声息、义无反顾地走了。

这么多年来,栗叔一直等着奇迹发生,怕小葵找不到回来的路,忘记这个葵花丛里的家,就钉了块牌子竖在花田旁。然后陆陆续续,他见到了许多路过这里的人,朝着一个方向走,他却怎么也追不上,转眼就跟丢了,找不到他们究竟消失在何处。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因为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

原来,孟梨去了一个等待生命消逝的地方。那里的人没有痛苦,没有牵挂。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地方是人找不到的,坚持继续寻找。栗叔让我带着栗子一起,并告诫我们,不管找没找到,一定要回来告诉他路上遇到了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二十年没有出去了,寂寞像他养的蜜蜂一样多,且无处不在。

我和栗子翻过了种满栗子树的山,趟过了有鹅卵石和青苔的小河,穿过了长着巨大仙人掌的荒漠,甚至还侥幸从有火烈鸟飞过的沼泽地里逃了出来。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碰见其他人。栗子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扛着栗叔用油纸包打包好的蜂蜜、炒瓜子和炒栗子,披荆斩棘,打鸟叉鱼,为我排除前行的重重困难。只是,仍旧像在蜂场一般沉默木讷,经不得调戏。我只好自己变作话痨,时不时地找话讲,打破几乎要凝掉的空气。

“栗子,你说我们能找到她们吗?”

“你说能就能,我信你。”

“栗子,你为什么跟着我?”

“包裹沉。”

“栗子,快看树上的鸟,真漂亮。”

“我打下来给你烤了吃。”

“栗子,快看水里有鱼,真好玩。”

“我捉几条给你烤了吃。”

“栗子,快看天上的云,像棉花糖。”

“我,”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开始发愁,“我够不着。”

“栗子,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一听,黑脸“轰”地一下成了黑红色,被吓着似的猛地往前蹦了好几步,跳进前面的密林里,离我要多远有多远。

栗子是害羞了。

要是阿宝,一定会特别骚包地靠近姑娘,用手轻轻撩起对方的发丝,又特别骚包地闻一下,帮姑娘别到耳后,再特别骚包地凑近人家耳朵,说着特别特别骚包的话:“你怎么才看出来,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不能牵你的手,不能亲你的脸庞,我忍了这么久,实在是有些伤心的。”

他用这样的甜言蜜语和绕指柔情撩拨了多少对象,我都数不清了。从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到情事通晓的熟龄青年,甚至街角卖茶叶蛋的婆婆见了他都眉开眼笑得意味深长。惟独对我时常冷嘲热讽,各种不着调,可见我是真的入不了他的眼,正好我也看不上他。

当我和栗子眼前出现一片看不到边的大海时,我知道,我们的旅程要结束了。

果真是天空和大海连在了一起,从我们脚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好像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我感觉自己的听觉乃至肉体全部消失,所有的声音都退回了宇宙大爆炸时期,只剩下无边的寂静,以及满眼浩瀚而深不可测的蓝。我站在这蓝里,像一粒灰尘,飘在了银河中心,渺小、无望。

再也没有路可走了。两个如此微不可见的灵魂怎么可能跨越这样遥远神秘的海!

我们没有找到孟梨和小葵要去的地方。

返回时并不是原路,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把我们送到栗叔的养蜂场,没有飞鸟,没有走兽,没有荆棘。

走到那片海,仿佛经过了千万年,回来,却只是一瞬间,这让我产生错觉:我和栗子一路经历的风尘仆仆和艰难困苦是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栗叔不在家,留了几句话压在还冒着热气的水杯下: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想起和谁住在这里,我会一边走一边忘记你们,然后一边走一边明白我去哪里。离开这里吧。

我打算带栗子回我的城市,他可以住在阿宝家里,栗子却坚持独自守候在蜂场,继续等待。我想尽办法说服他,甚至用隔壁身段妩媚、爱嗑瓜子和抛媚眼的大花吸引他,也不顶用。固执得厉害,像他爹我栗叔。这个傻小子怎么就不明白人生苦短呢,有些等待,终究是无意义的,阿宝就是太明白了,才这么浪荡的吧!

我又回到了那个曾让我迷茫的三岔路口,阿婆却不见了。我用了三天三夜,沿路打听周围的店铺和行人、司机,还原了这样的一个场景:某个天气刚凉爽下来的午后,阿婆本应该很惬意地躺在温热的水泥路上,甚至车流少到可以放心用报纸盖着脸睡上一觉。可是,她突然爬了起来,朝着曾经指点我去的方向走,走得很急很急,陪伴她多年的拐杖也被丢在路边,她像是赶着去赴一个无法拒绝的约会。然而,这次没有那么幸运,她真正地被一辆车撞了。刺耳的刹车声响过之后,阿婆像她平时那样,斜斜地躺在路中央,脸朝下,却再也没有爬起来。

没有人知道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要去做什么,竟惶惶然自寻了死路。只有我知道。那天,阿婆送我走时,曾神秘地跟我说:“我也快要去那个地方啦!”

还没有结束呢。令人绝望的声音再次擦着耳边过去。我开始感到一丝恐惧。

我突然特别想念阿宝。

当我回到家,却没有看到阿宝。大花抱着猫小花过来,斜挑着眼睛、鼻孔朝上,满脸不乐意地告诉我阿宝去了瑞士。我愿意相信他是帮我找人去了。我和阿宝从小一起长大,他再怎么不靠谱,却从来没有真的对我不好过,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喜欢他,都要我相信他,所以不管他去哪里,我都不担心他会丢下我。

而隔壁脸颊尖瘦的大花仍然守着惟一陪伴自己的猫小花和出生不久的小小花们,嗑着瓜子过日子,偶尔会尖着嗓子斥责长着黄白斑纹的猫小花又偷吃了罐头。

待阿宝回来后,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告诉我他为何去瑞士,也没有说那天答应我一起走却失约的原因,更不曾询问我出行的结果,我也没有问他,就像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日子照旧,阿宝依然每天来我家报到,和我一起吃饭,看电视,撇着嘴笑话我不怎么好看的头发、鼻子和眼睛,时不时调戏下大花,引得她像母鸡一样咯咯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所有事情都变了。

直到有一天,阿宝带着水晶球来我家说,又要走了。他把自己房子的钥匙和祖母留下的惟一的遗物水晶球都给了我。我觉察出这次的不同寻常,也许他走了就真的不再回来。我决定,不管阿宝说什么都要跟着他,即使一起去那个谜一样的生死之地。

然而,转天,阿宝已经悄然不见了。

很久之后,我才认真想起阿宝曾说过的那些話。

“怀念,谁给你起的名字,你脑仁那么小,光我一个人就占满了,哪里容得下那么多的怀念。”

“怀念,你头发真丑,你缺钱吗,不会找个好理发店收拾收拾,没钱我给你嘛。”

“怀念,你做的饭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饭,大花炒糊了的瓜子都比它好吃,你说没有我,你是不是要饿死。”

“怀念,你的字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字,小花随便用爪子在猫砂里划两把都比你写得好看,一个女孩子,啧啧啧。”

“怀念,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要不,你跟着我去环游世界,长长见识吧……”

“怀念,你真没意思……”

有时候,我想,会不会在某个晚霞烧透天边的傍晚,我正在吃饭,阿宝如往常那样突然趴在窗户上大喊一声,惊得我呛个半死,饭粒从鼻子里喷出来,他指着我笑得喘不动气。又或者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他用球棒挑着件白色的衣服趁我睡觉的时候,装神弄鬼地飘进我的卧室,把白天已经去掉半条命的我彻底吓死过去。

可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不正经地出现在我面前。

孟梨、阿宝、阿婆、栗叔和小葵。我拍着自己的耳朵对着镜子问:现在你满意了?一路走一路丢,如你所愿了?

那个警告过我无数次的声音却只是叹了口气,从此也消失了。

有一天,我路过卖茶叶蛋的婆婆的小摊,她脚边蹲着一只白色的猫,眼睛又黑又圆,盯着我看的时候,竟然还蒙了一层盈盈水意,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像那个不正经的阿宝。

我用阿宝祖母的水晶球换回了这只猫,带回家养着。晚上便做了一个梦,许久不出现的孟梨要我一定相信她,说她们没有走远,一直都在,都在我身边。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明明灭灭间,闪着微光,探索频道里嗓音性感的解说员正在讲,每一只预感到生命即将结束的大象,都会在生命的极限,走到丛林的深处,沿着象道去往传说中的归宿——象冢,那是一个神秘又隐秘的地方。听说,从群居地到象冢,还有一段很长的旅程,它们孤单地走着,回忆着自己的一生,或悲哀或快乐地死去。可惜,到现在为止,从来没人知道象冢是什么样子的。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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