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向来很惨

人人都爱说，小时候的春节，才是真正的春节。搞得春节像一瓶陈酒，年头越长，这酒就越香。

我小时候可能过分早熟了，现在想起来20年前的春节，记忆中并没什么开心到痛快淋漓，值得忘我大笑的快活事。

只记得以前的冬天真冷啊，绝不像现在，说冷，也只穿一条牛仔裤、一件毛衣加厚外套。20年前，一到天冷，就忍不住数数身上到底穿了几件，一身棉毛衫是基础配置，睡觉都不脱的，此外毛衣两到三件，羽绒服一件，在棉毛裤和包裤中间还要衬一条臃肿至极的绒线裤。

每年春节，印象中都会为了新衣服而吵架。买，不买，买多贵的，都能跟我妈吵起来。有一年我和堂姐一人得到一件新羽绒服，她的粉红，我的浅绿，本来很美好的事，因为我出门玩得厉害，搞得那件羽绒服脏污得大年初一穿不了，被我妈一顿好骂。新年第一天穿件旧衣服，太不吉利，如果买两件新衣服，大人们张嘴就是：谁家孩子这样？乡下人粗野，后面还要跟着一堆脏话，才算解气。孩子被骂哭后，做大人的又不依了：哭什么哭，新年新事，再哭撕烂你嘴巴。

做这样的小孩，怎么会开心呢？到了真正过年那几天，乡下照例是打麻将，吃好夜饭，圆台面撤下，方桌上倒出一副麻将牌，亲戚间互打，打到我困得眼皮抬不起来，终于可以坐我爸的摩托车回家了。小孩也可以打牌，有几年乡下很流行一种叫“二八杠”的赌博游戏，过年时小孩也可以上去押钱，后来听说我一个小学同学，从小沉迷此道，长大后终于把自家的“乡村别野”输了还赌债。

当时的压岁钱是大人脸面上的交易，从来落不到自己身上。18岁那年我去广东念书，春节前后碰到认识的熟人，结婚的竟然给我“派利市”，顿时觉得这风俗真好。

本乡那种压岁钱红包，纯属面子工程，落不到小孩手上，大人们你推我搡场面上交交手，你包给我儿子600元，我包你给女儿也600元，我们谁也别欠谁。

在所有人写的春节文章里，孩子总是被当成开开心心转来转去的“吉祥物”。过节要是没小孩吵吵闹闹，一个家就没有家的样子，冷冷清清好不凄凉。相反，有了小孩到处闯祸，大人迎头骂上去，真跟放烟花一样，越大声越精彩。

郁达夫写有一年新年在杭州请客，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火辣烟熏，他一股无名怒火，坐着喝闷酒，只想骂人出气。但“老婆不敢骂，用人不忍骂，天地不必骂”，于是只有两个三五岁的小儿，负责做天然的出气筒。两个小孩吵起来，一人甩一个嘴巴子。

太真实了，我母亲常说小时候没动过我一下，真是宠坏了我，不听她话，说我现在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她很后悔。大部分为人父母者，都相信打出来的小孩更能经风雨，更有韧性。

大人口口声声说，新年不能哭，不能打架，但自己打骂起来尤其盡兴，特别是喝完酒，揍小孩的声音不绝于耳，最后只得一个老祖母出来劝：好啦，不要打了。

我印象中的春节，既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就是一盆盆给男性长辈下酒用的大鱼大肉，除了一碗八宝饭逗妇女儿童开心外，其余尽是懒得下筷的白斩鸡、红烧鱼。

只有“文革”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格外热爱过年，那真是他们一年中唯一的指望。这辈人说起来真是惨，百年前梁实秋写《过年》，从吐槽守岁不能睡，到大锅饭难吃，再到分的杂拌儿蜜饯全是灰，根本难以下咽。最让他不愉快的是要压岁钱必须磕头如捣蒜，太窝囊。

后来祖父母过世，梁实秋父亲当家，把旧俗都破了，说我愿意哪一天过年就哪一天过年，何必跟着大家起哄？梁实秋从此不再按旧法过新年。说起来，守着旧俗的人，还不如梁实秋父亲，明明知道老规矩带来的只有不高兴，不知道为了谁的高兴，还是一年又一年地延续着。

你说春节一年不如一年好过的时候，想过没有，这根本不是你胃口不好了，节目不好看了，它一直都是那么简陋、粗暴、毫无魅力。

（摘自“和毛利午餐”微信公众号 图/黄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