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启雷
众所周知,被誉为“书圣”的王羲之,其书法作品已无真迹传世。现存挂名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均为临本或摹本,这包括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现存《兰亭序》版本众多,这其中有这么四个版本最为出名:《神龙本兰亭》《定武本兰亭》《虞世南本兰亭》和《褚遂良本兰亭》。其中《神龙本兰亭》《虞世南本兰亭》以及《褚遂良本兰亭》同属乾隆皇帝《兰亭八柱帖》的范畴。而上述版本中,又以《神龙本兰亭》为《兰亭序》传世版本中勾摹最精良者,其他几个版本,基本都是临写本。
“神龙本”
所谓“神龙”,实际是武则天与唐中宗李显均使用过的年号。现藏北京故宫的《神龙本兰亭》,在其画心右上角有“神龙”半字印章残留。故而此帖被命名为“神龙本”。关于“神龙本”的作者,习惯上,大家认为是唐太宗时期著名的摹字人冯承素。最早提出这个观点的是元代郭天锡,他认为此卷摹本可能是冯承素所勾摹。但是他的口气并不肯定,他并没有肯定此卷《兰亭》就一定是冯承素作品,只是在文字中留下了“此定是唐太宗朝供奉榻书人直弘文馆冯承素等奉圣旨于《兰亭》真迹上双钩所摹”。一个“等”字很明确地说明郭天锡的语气并不肯定。
但是这种并不肯定的语气,在元代项元汴那里则变成了确定。项氏直接在此卷神龙本兰亭上题跋说:“唐中宗朝冯承素奉勒摹晋右军将军王羲之兰亭禊帖。”项元汴将此卷的作者坐实为冯承素。而实际上,冯承素是太宗朝的摹字人,与中宗朝关系不大。退一步说,如果冯承素在中宗时期还健在,怕也是老眼昏花,不堪勾摹一类的费眼工作。项元汴此处无疑是把冯承素和神龙年号联系起来,将冯氏附会为中宗朝人。但是,项元汴是明代書画收藏大家,今天我们在博物馆中看到的名书名画,有很多都曾是他的收藏品并钤有“天籁阁”藏印。正因为项元汴的名声,后人以讹传讹,索性将《神龙本兰亭》归在了冯承素名下。
《神龙本兰亭》勾摹精良。摹字人基本遵从于原作的细节,将原作的细节之处呈现出来。比如“歲”与“羣”中用笔的分叉;比如“暂得于己”中“暂”字中的贼毫(指书法用笔的劣锋);又如“每揽昔人兴感之由”中的“每”字中长横笔画与其他笔画颜色的不一致等这些细节,确实都反应出了摹字人在复制《兰亭序》真本时的忠实于原作。
但是,关于《神龙本兰亭》是否绝对服从原作的呈现形式,历来学者都有不少讨论。比如美术史学者陈振濂的观点:既然此本肯定是唐代内府作品,那么,摹字人在摹字时,必然会迎合皇帝的口味,在忠实于作品原貌的同时,将唐人时风穿插其间。
这种说法不无道理。
此外,若对比不同版本的《兰亭序》临摹本,我们也会发现《神龙本兰亭》上的很多细节,确实是值得推敲的。比如,文章中“不知老之将至”中“不”字的右侧,有一个“僧”字。这个字,在《神龙本兰亭》中并没有出现,而在《定武本兰亭》中则清晰可见。宋代苏轼以为,这个“僧”应当是通假字“曾”,置于此处与上下文构成“曾不知老之将至”。因此,这个“僧”字,当是王羲之对文稿修改时的手笔。不过这一说法已经被推翻,现在主流观点认为,此“僧”字是王羲之后人,南朝王僧虔的单字署押。
如果这一说法确定无误,则说明《兰亭序》真迹在南朝时代经由王僧虔署押,待到真迹进入唐太宗内府时,这一“僧”字是存在于原作之上的,可现存的《神龙本兰亭》上并无此“僧”字。
虽然,目前这个问题还无法解释清楚。但是这起码能够说明《神龙本兰亭》虽然精良,但摹字人在复制这本《兰亭序》的时候,多少还是对原作做了一些修改的。
“定武本”
《定武本兰亭》的存在,显然为《神龙本兰亭》的鉴定提供了横向参考比对的图像资料。《定武本兰亭》是《兰亭序》现存版本中,规模最庞大、版本最复杂的一个分支。《定武本兰亭》又称定本兰亭或定州兰亭。这些别名与定武兰亭一样,都是以地名称之。相传,定武兰亭是在唐太宗年间,太宗命令工匠根据“初唐四杰”之一的欧阳询摹写的《兰亭序》,刻字上石。
然而,唐末五季,辽太宗耶律德光攻入汴州,将这块兰亭碑刻掠夺北还。此后,耶律德光病死杀胡林。契丹人匆匆北还,将此碑留在了河北真定的杀胡林中。真定是北宋河北西路真定府路的首府,地处河北,靠近河南安阳(安阳当年叫相州,也属于河北西路的行政管辖)。唐时,真定叫“义武军”。宋太宗赵光义登基后,为了避讳而改名为“定武军”。也正是因此,定武兰亭方才得名。
宋代建立后,此碑一直在定武军而不被人关注。仁宗庆历中,一个叫李学究的人发现了它,此碑进入李学究私藏,方才重新回到世人的视线中来。李学究去世后,其子为了还债,而将此碑抵押。此碑又进入真定府库之中,成为公财。不久,神宗熙宁中,薛向任担任真定帅臣。他早打听到定武石刻在真定府库中,很想将其纳入私囊之中。他的儿子薛绍彭是北宋时期与米芾齐名的书家。他请工匠将定武兰亭原碑重新翻刻成新碑。然后,他将原碑盗出,新碑放入府库。为了区别新旧两碑,薛绍彭将原石上的五字(湍、流、带、右、天)凿损。
原碑历经神宗、哲宗和徽宗统治前期,一直藏在薛绍彭之手。徽宗大观中,蔡京任相。他发现府库中的定武兰亭石刻是个赝品,几经调查发现原碑在薛家手中。薛家人无奈,只有将原碑献出。此碑才最终回归国家府库。但是,五字已损,已经无法修复了。
徽宗末年,金军南下。宋徽宗禅位给儿子钦宗皇帝。此后他一路南逃去了扬州。而这块石碑依旧留在汴梁。有研究称,此碑后被镇守汴梁的宗泽送到了扬州,交给了徽宗。但这种说法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宗泽在金人南下时,身处河北磁州。他后成为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尹,那是在赵构在河北相州建立河北兵马大元帅府之后的事情。具体时间是从1126年至1128年七月初一。因此,他从汴梁将此石刻送到扬州,怕是不实之词。
不过,这块碑确实辗转去了扬州。靖康二年、1127年春天,赵构在河南应天府称帝后,一路南逃去了扬州,获得此碑。1129年2月,金军耶律马五率领骑兵五百人轻取扬州。宋高宗败逃得太匆忙,此碑无法运走,便被内臣藏于扬州石塔寺的井中。宋人本想来日收复扬州后再取回,但是此碑却因此丢失。至于此碑究竟是被金人所得还是被流亡百姓得到,抑或已经被破坏,这都不可知了。
以上,便是定武兰亭石刻流传的情况。
以定武兰亭石刻为基础的兰亭拓片,都可以归属于定武系兰亭。但是,这一系兰亭,又因为五字的人为损坏而分成不同版本:五字未损本、五字损本。简单说来,薛绍彭损坏原石前的所拓的应该是五字未损本,而被破坏后的版本则是五字损本。但是,因为石头自然风化的原因,在薛绍彭破坏兰亭之前,定武石刻兰亭已经有九字受损(亭、群、列、幽、盛、游、殊、古、不)。因此,定武兰亭的拓片中还有“九字损本”的说法。最先发现这一情况的是宋代的桑世昌。
现在比较公认的说法是:定武兰亭五字未损本只有元代吴炳所藏的“吴炳本”。但是,“吴炳本”却并不是定武石刻的最初形式,此本虽然五字未损,却制作并不精致,与原刻有一定差距;五字损本只有赵孟頫十三跋的独孤本兰亭和柯久思的定武兰亭真本。这其中,赵孟頫十三跋又称为独孤本。因为有赵孟頫的十三跋,所以有的书上也称之为“兰亭十三跋”。此本原藏赵孟頫的朋友僧人独孤淳朋处。此本现藏日本,是历代公认的定武兰亭精品拓片。入清之后,嘉庆十二年,此本遭遇火灾而被烧残,仅存残纸三片。
“虞世南本”与“褚遂良本”
《虞世南本蘭亭》《褚遂良本兰亭》与《神龙本兰亭》同属《兰亭八柱帖》。《兰亭八柱帖》成帖于乾隆时代。实际上,乾隆早年对兰亭并没有多少兴趣,但是他对晚明董其昌的书法很有兴趣,一直在学习董其昌的字。董其昌是追随二王流派的中国古代书法正统帖学传承者。他不擅大字,但是小字行、草书基本就是脱胎于赵孟頫,上溯至魏晋二王风格。董其昌将自己所临写的传为柳公权的《兰亭诗》刻入他的《戏鸿堂法帖》。乾隆很喜欢董其昌临写的这套《兰亭诗》,他自己一生所临写的与兰亭有关的书法作品中,有近一半是《兰亭诗》文字。因为他对董其昌临写《兰亭诗》的喜欢,直接导致了他对于兰亭文化的痴迷。此后,他将自己完整临写的《兰亭诗》,董其昌戏鸿堂刻的传柳公权刻兰亭诗等《兰亭诗》系统文字,以及虞世南、褚遂良和冯承素所摹写的《兰亭序》共八卷,以八卦之名进行分类编号,这就是清代内府著名的《兰亭八柱帖》。之所以称之为《兰亭八柱帖》,是因为,乾隆将这八种兰亭文字刻在圆明园文源阁的八根石柱上,并称之为“兰亭八柱”。圆明园被毁后,1917年,兰亭碑以及碑亭石柱被移到北京中山公园的兰亭碑亭内。石刻而来的拓本,就被称之为《兰亭八柱帖》。此帖的最善本现藏在北京故宫。
《虞世南本兰亭》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此本经科学检测,可以肯定是唐代白麻纸所写。因此,大多数人认为此帖是唐代作品无疑。但实际上也未必真的如此。宋代人若用唐代白麻纸来写,起码纸张确实是真实的,但是断代则出现了唐宋之差的问题。
《虞世南本兰亭》最早被董其昌认为是褚遂良所写,但此后他又改口说此卷是虞世南所写。他在题跋中说“此卷似永兴所临”。永兴就是虞世南。董其昌的口气并不是十分肯定,用了“似”字。但是后来人以讹传讹,就认为此卷就是虞世南版本了。尤其是乾隆皇帝,他对此卷是虞世南本深信不疑。他甚至在卷后的拖跋上这样写道:“此卷经董其昌定为虞永兴摹,以至于褚法外别有神韵也。”这段文字中,乾隆自己都觉得此本笔法与虞世南不同,可他宁可相信董其昌,也不愿意对如此明显地笔法不同而提出与董其昌相反的鉴定意见。
清代的翁方纲和现代的启功,都对乾隆这一既定说法保留意见。尤其是启功先生,他不认为此卷是虞世南所写,他怀疑此卷应该是宋代人用唐代白麻纸临摹定武兰亭所成。
尽管此卷尚有争议,但今人多是约定俗成地将其称之为虞世南本兰亭。此卷还有两个别名《张金界奴本》和《天历本》。张金界奴是是元文宗时期的官员,在此本兰亭末尾有“臣张金界奴上进”的字样,因此得名《张金界奴本》。此本卷首又有元文宗的“天历之宝”印玺,因此又被称作《天历本》或者《天历兰亭》。当然,张金界奴本和天历本这两种称法是要比虞世南本更科学。
褚遂良本与虞世南本一样,也是作者归属并不明确,或者是有争议的作品。最早将这幅作品与褚遂良之名挂钩的是宋四家之一的米芾。
米芾在这幅作品背后题跋说,唐代褚遂良摹本兰亭很是珍贵,当时很多人都很想得到。很多唐代摹本的兰亭都被人附会为褚遂良本兰亭。宋代距离唐代不远,这种文化现象还在持续。米芾因此在卷后题跋诗中讽刺这种文化盲从的风气。其题跋曰:“后生有得苦求奇,寻购褚摹惊一世。寄言好事但赏佳,俗说纷纷那有是?”但是,他并没有在题跋中将此卷作品的作者就定位给褚遂良。谁知,后人不了解米芾诗中的本意,就将此卷的作者定为褚遂良了。据米芾的《书史》记载,他经由苏舜钦的后人,得到过褚遂良本兰亭。不过,米芾却没有说自己的那本兰亭与这本兰亭是否同一本。
因此,乾隆兰亭八柱第二的褚遂良本,很有可能作者也不是褚遂良。
那么《褚遂良本兰亭》的作者究竟是谁?启功先生一家之言以为,此本兰亭以及其卷后米芾题跋所用纸张相同,考察他们的用笔风格,米芾题诗的内容以及米芾本人作假的情况,此卷的真正作者很有可能是米芾。他正是要用这种方法——自己作假,以假乱真,来讽刺和告诫那些对褚遂良本盲从的人不要轻易上当。
当然,如果能够坐实,则褚遂良本兰亭又成为米芾以假乱真的又一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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