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人民的名义》始终保有批判锋芒,同时在艺术上也精益求精。它没有陷入为了批判而批判的道德激愤中,展现了一个更为客观真实的官场。
最近,一部名为《人民的名义》的电视剧火了,该剧在湖南卫视播出后,始终占据着全国网和城市网的收视冠军,在互联网上也引起了广泛讨论,微博上#人民的名义#的话题讨论量迄今已经突破6亿。该剧不仅赢得了观众和网友的口碑,也得到《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国家级媒体的推介。
《人民的名义》怎么会这么火?
《人民的名义》是一部反腐剧,该片宣传方从一开始就打出了“十三年来第一部被解封的反腐剧”的口号,“直面当代中国官场大面积坍塌的腐败现象”,“直接捅到副国级”。这个口号一点也不夸张,《人民的名义》的确是2004年以后第一部在黄金档播出的反腐剧,它能够引起广泛关注,首先就在于它的题材优势。
其实在2004年以前,国内也涌現出诸多优秀的反腐剧,其中2000年至2004年,这是反腐剧的黄金时期。比如2000年电影《生死抉择》上映,票房达1.17亿,是当年的票房冠军;此外2001年的电视剧《大雪无痕》、2002年的电视剧《省委书记》、2003年的电视剧《绝对权力》《至高利益》、2004年的电视剧《国家公诉》等,也是当时颇具影响力的作品。
但随着反腐剧的热播,一些粗制滥造的跟风之作也开始泛滥荧屏。2004年,广电总局曾下文整顿反腐剧,“反腐、涉案剧不能登陆黄金档”。在这之后,红极一时的反腐剧就渐渐从电视荧屏里消失,进入了长达10余年的“休眠期”,直到《人民的名义》的横空出世。
不过细心的观众可以发现,反腐剧的逐渐解禁并非无迹可寻。2012年,王志文主演的电视剧《青瓷》播出,该剧虽没有直接贴上反腐剧的标签,但却大胆而精准的直面了中国扭曲的政商关系。2014年的《北平无战事》里涉及反腐的内容,在审查时一字未改。2015年的春晚有3个涉及反腐的语言类节目,反腐题材比重之高相较其他年已属罕见。之后,《刑警队长》、《后海不是海》等一批反腐、涉案剧回归黄金档。
更引人关注的是,2016年10月以来,中纪委和央视联合制作的反腐纪录片《永远在路上》、《打铁还需自身硬》等在央视综合频道首播,大量官员的贪腐细节和周永康等大量落马高官的忏悔出现在这部纪录片中。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很显然,反腐剧的解禁,与十八大以来中共反腐倡廉这一大背景息息相关。官方将反腐描述为“显示了猛药去疴、重典治乱的决心,刮骨疗毒、壮士断腕的勇气”,并提升到了关乎党和国家前途和命运的高度上。诚如有评论者所说,“电视媒介扮演着反腐败最重要、最广泛的舆论宣传口径”,反腐剧的解禁自然是“瓜熟蒂落、正当其时”。
也因此,《人民的名义》的制作并非民间资本发起,它由最高检影视中心组织牵头,出品方包括最高人民检察院影视中心、最高人民检察院政治部、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中央军委后勤保障部金盾影视中心、江苏省委宣传部等。另外,该剧的拍摄也得到中纪委和广电总局的首肯。
官方的加持、题材的解禁,《人民的名义》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也赢得了万众之瞩目。
但仅仅有题材上的优势是不够的,《人民的名义》在舆论中引起的讨论,更多集中在它的尺度上。这尺度一方面是反腐反到副国级,但更主要的是,以前在影视剧中讳莫如深的官场潜规则和官场腐败,在《人民的名义》中都得到写实一般的展现。我们不妨以剧中的几个情节为例予以说明。
就像第一集中的赵德汉,他是以贪污赃款多到烧坏了一台点钞机的国家能源局煤炭司原副司长魏鹏远为原型改编的。当检察官找到赵德汉家中时,他住破旧的楼房,装修非常寒碜,他的晚餐是炸酱面,手里还拿着一瓣蒜。他还告诉检察官,他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每个月给家中的老母亲寄300元钱。可实际上了,在另一栋别墅里,他满满当当地藏了两亿多元的现金。在赵德汉身上,观众见识了什么叫“说一套,做一套”,台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是怎样的贪污腐化。
赵德汉官职并不大,他只是国家某部委的项目处长,可最终却受贿两亿多。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这个项目处长负责审批全国千千万万的能源项目,而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大肥缺。项目是否给你批,批的速度快还是慢,都掌握在赵德汉手中,他虽官职不大,但手中的权力却不小。在这里,编剧直指官场上非常普遍的权力寻租,只要存在着不受约束和监督的权力,就存在权力寻租、以权谋私的可能。
《人民的名义》开篇几集中,两条线索并进,一条是北京,一条是虚构的汉东省。当北京最高检反贪局的侯亮平在搜查赵德汉的同时,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陈海也准备抓捕京州市的副市长丁义珍。可汉东省检察院院长却拦住了陈海,原因是他要先向省委领导班子汇报,这一汇报完,丁义珍就跑了。
这拖拖拉拉的汇报,讨论的就一个问题,是“规”起来,还是“拘”起来,前者是走党纪调查—双规,后者则是走司法程序—拘留。检察官坚持走司法程序,先拘留。可市委书记李达康却以“吓跑投资商”为由,希望先双规,把握主动权。为何这时李达康还记挂着投资商?原因是丁义珍负责了一个叫光明峰的项目,总投资额高达280亿元。而汉东省现任省长的任期几个月后就结束了,李达康想更进一步,政绩是他最有力的跳板。
李达康的做法很符合地方一把手的做法,就是GDP第一,政绩第一。政绩是中国官员的命根子,升迁靠政绩这是地方官员的最大准则。而政绩主要看什么,现在看来还是GDP。很多地方为了提升GDP就走两条路,一条是大拆大建,所谓“不拆不建不发展,小拆小建小发展,大拆大建大发展,快拆快建快发展”;另外一条就是招商引资,招商引资成为政治任务,由上往下、层层加码,所谓的“招商人人有责、引资时时不忘”。光明峰项目恰好集合了二者。
再说汇报那场戏。一边是检察官这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等待行动的指令,一边是汉东省这边几位常委还在磨磨蹭蹭开会。最终汉东省政法委书记高育良决定向新来的省委书记沙瑞金汇报情况。可这电话一接通,高育良不马上汇报情况,而是慢悠悠地拍了一通马屁:您上次的那个讲话多么深刻,我准备号召全体学习云云。高育良为何拍起了马屁,为何要请示沙瑞金的意见,因为沙瑞金是新任一把手。在不少地方的官员体系中,集体领导形同虚设,其实都是一把手说了算,所谓官场三大法,“一把手的看法、一把手的想法、一把手的说法”……
除此之外,《人民的名义》还涉及了圈子文化和派系斗争、官商勾结、权色交易等内容,总而言之一句话,该剧就是当代版的“官场现形记”。剧中所描绘的种种现象,观众在日常的政治生活中可能就有体验,但在此之前,它们都是“敏感话题”,都只能作为极个别现象存在。但《人民的名義》敢于直视官场中存在的种种陈规陋习,它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观众心中积压许久的情绪得到了释放:终于有人说出真话了。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网友不看《人民的名义》则已,一看就是一口气停不下来,因为太“得劲”了。
不过,就像时任广电总局电视剧司司长李京盛说的,拍反腐剧可以,但是要精品,要反腐不要展示腐败。
这其实涉及到反腐剧创作的一个原则性问题,即反腐剧对官场潜规则、官场腐败等的揭示,是为了反对和批判这些现象,而不是相反—只是展示腐败,以满足观众对官场内幕的窥私欲,甚至传递厚黑学。但不得不说,2004年前后出现的不少反腐剧都陷入了这一泥淖,这也是当下许多官场小说存在的弊病—它们打着反腐的旗号,宣扬的其实是官场潜规则。
《人民的名义》并没有落入这一窠臼,剧中对官场腐败现象的每一次展示,都带着鲜明的批判视角。这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方面是对腐败者落马过程的详细展示,比如第一二集中的赵德汉,纵使你再会伪装、纵使你的套路再深,“伸手必被抓”。第二个方面是通过画外音或旁敲侧击,对官场种种潜规则予以批评。比如陈海参与的那场汇报会,通过他的画外音表达了主创者对于这种拖拉、冗长、充满算计的会议的揶揄和嘲讽;比如汉东省省委扩大会议上,通过沙瑞金、李达康对祁同伟的批评,告知了观众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第三个方面,则是通过具有强烈人格魅力的正面人物的形象塑造,像剧中的陈岩石、侯亮平、陈海等人,与贪腐者形成强烈对比,并最终邪不压正。
《人民的名义》保持着尖锐的批判锋芒,不过这又极易滑入另外一个陷阱,即因与现实的近距离审视,而忽略了电视作品的艺术性。也就是说,主创者的政治正确的确能够为他的作品增添光彩,但这不能成为光彩本身,因为艺术自有游离于意识形态判断之外的评价体系。就比如许多反腐剧,为了展示所谓的批判性,便将官场中所有的人员都标签化、脸谱化了,只要是官员,就是贪腐的、无恶不作的,只要是正面人物,就是高大全的。这令人想起了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晚清谴责小说的评说:“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躁,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纵然“意在于匡世”,但人物成了图解某个观念的木偶,“辞气浮躁,笔无藏锋”,他们不是真正的艺术形象,这样的作品也不具备艺术感染力。
《人民的名义》颇为难能可贵的是,它始终保有批判锋芒,同时在艺术上也精益求精。它没有陷入为了批判而批判的道德激愤中,就比如剧中除了侯亮平这样明显的“好人”和祁同伟这样明显的“坏人”外,多是一些灰色人物,他们规规矩矩按照官场套路走,虽不违法乱纪,但心中始终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主创者并没有让人物扁平化,他们饱满鲜明的个性,既展现了一个更为客观真实的官场,也让剧集的矛盾冲突暗藏玄机、充满张力,更为生动好看。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如今电视荧屏充斥了毫无演技的小鲜肉、五毛特效、五毛布景的情形下,《人民的名义》简直是一股清流。20多位“老戏骨”降低片酬参与该剧,他们的每一场同台飚戏都令观众大呼过瘾;1.2亿元的总投资(这可只是某个当红“小鲜肉”的片酬)大部分是实打实地投入到了制作上,无论是摄影、服装、布景、道具,都极少令人出戏的地方。一言以蔽之,有天时(反腐剧解禁的大背景),有地利(湖南卫视的播出平台),有人和(优秀的主创者,以及欣赏水平不断提高的观众),《人民的名义》火得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