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两个东莞

2017-04-19 13:09李少威
南风窗 2017年8期
关键词:东莞公交车

李少威

东莞的可爱之处正在于,在实用主义态度作用下,它可以快速地褪去旧壳,内外重生。

这几年“行走江湖”,感受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没有多少人要来跟我这个住在东莞的人谈东莞了。过去可不是这样,新结识的朋友,总是对这个地方充满好奇,还略带着邪乎的神秘感。

变化发生的原因,归结起来大概两个方面,一是2008年以后的经济减速,摘去了东莞突飞猛进的金色光环。二是2014年初力道千钧的扫黄行动,撕掉了和东莞如影随形的灰色标签。而这两者的背后,还有一个更为大视野的归纳,那就是这座城市正在变成一个“正常城市”,就像一个人,从只顾生产,转变为兼顾生活。

2016年4月,岭南四大名园之一的东莞可园紫荆开放

尽管一切转变看上去都是形势所迫,但在我看来这倒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从鹤立鸡群到泯然众人,反而是回到了初心—我们不是为经济的数字而发展,而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发展。

这个过程非常复杂,我准备独辟蹊径,把它微缩到东莞的公交车上去打量。

欲望客车

2005年春天,我因为工作变动,从广州来到东莞,在东莞市汽车总站坐上了一辆公交车。

按照我在此前长期生活过的两座城市(北京与广州)获得的经验,公交车,就是到了一个站台就会停下来的大客车。但在我的目的地站,司机并没有停车,而是直接跳了过去。我大喊着要下车,车才停了下来,司机大声抱怨了一句:“也不按铃,也不说一声,谁知道你要下车?”

在1990年代末,东莞就已经是中国人家喻户晓的“经济发达地区”,但事实是,我多年之后与它的第一次邂逅,它仍然呈现出一种“发展中地区”的不规则、不稳定状态,它离一个成熟的城市还差很远。

在那时的外部认知中,东莞除了“经济发达”,几乎没有其他印象。没有一个中国人不知道鸦片战争,也没有一个中国人不曾听说过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故事,然而,大部分中国人都不知道虎门就在东莞—包括我。

故而我到东莞后第一次有意识地与它进行人文接触,就是在获悉“虎门在东莞”以后前往威远炮台—一个在国家蒙难时期阻击过自诩文明的侵略者的地方,参观凭吊。先从南城汽车站坐公交车到虎门,再从虎门黄河汽车站坐公交车到威远。莞太路上,公交司机开着狂飙的车辆,一刻不停地摁着震耳欲聋的喇叭,见到红灯亮起就从右侧绕过去,见人扬手则马上停下来。有时为了闪避摩托车或行人,一个急刹,车内人仰马翻,司机却视而不见,打开车窗破口大骂。

那是一种非常不愉快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恐惧的体验,所有人都在陪着司机玩命。他开动“生死时速”,只是为了前方的客源不被后面的车辆抢走,或者赶上前面的车辆,去分一杯羹。有时在没有人要上车的地方,车也会停着不动,乘务员把半边身子从车门探出去,高喊着前方到达的地名以招揽乘客。

离开威远踏上回程,已是华灯初上,那些所谓“正规”的公交车已经停运,只剩下一些肮脏破烂的中巴车或面包车,司机在一块纸箱皮上写上“莞城”二字,往挡风玻璃后面一插,就是一辆营运车。人们耳鬓厮磨、鼻息相闻地挤在一起,车厢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欲望,在一个城市生活最直观的维度上蛮荒生长,在其他维度上,也是逻辑一致。

“车站城市”

回程途中,我们还被二次贩卖给另一辆中巴车。二道中巴车的司机站在车门前,像数牲口一样数着登上他的车的人们,当然,他心里数的其实是钞票。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狼狈不堪,毫无尊严。

公交系统落后而混乱,给了“摩的”以巨大的市场。有一次,一名摩的司机要价6元,我还到5元,他顿时一脸鄙视,很不礼貌地说:“没钱就去搭巴士了!”

这句话里有深意:在“摩的”司机看来,“摩的”是比公交车更高档的一种出行方式,坐公交车的人,是最穷的人,让人看不起。

机缘巧合,我作为记者的报道方向正是交通领域。在一次通气会上,公交受到媒体围攻,运管部门一位直接的负责人一脸困惑:“东莞公交真有那么落后吗?”我便问他平时怎么上下班、开私家车多少年了,我得到的是和我预料一致的答案—他从未坐过公交车。

管理者自己不坐公交并不必然导致他对发展公交的漠视,我相信那些公交系统完善且十分人性化的城市,负责人也未必坐公交。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一个地方是如何看待人的价值的?于是我们就碰到了下面这个红极一时的经济学名词—人口红利。

中国的改革开放,受益于人口红利,而东莞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人口的红利,分解为三点:第一点是劳动人口多,甚至过剩,另外两点都从第一点衍生出来—因为过剩,所以价格低廉;也因为过剩,所以权利弱势。

权利弱势,“尊严”就会被压制,因为维护人的尊严意味着更高的交易成本,这是“发展”的不利因素。以对廉价资源的消耗为生存命脉的低端制造、加工贸易,如果不达成某种一致去贬低人的价值,那么所谓人口红利、比较优势都无从体现。

我并不认为对人的价值的贬低是一种人为设计的结果,相反,它恰恰是过去那个时代东莞社會的一种“自发秩序”。这种基调性的“自发秩序”,以人的欲望为诱因,形成了这样一种潜意识—以金钱多寡作为标准评判人的权利和价值。

我清楚地记得2006年的一天,一位同事从市区一个汽车站回来,气得几乎要爆炸。原来,他去拜访站长了解相关客运数据,对方接过他的名片,直接用来把泼洒在桌子上的茶水刮到废水桶里去。这不是站长在有意表达对他个人的傲慢,而是一种无意识—在当时的东莞,还有许多人对行为细节上如何彼此尊重几乎毫无概念。

这就是一座“车站城市”,绝大部分人,都是一个过客。人们被以最大限度降低交易成本的方式,被作为一种资源使用,青春耗尽,便各自离开。几代劳动者的苦难,都记载在作家张彤禾的《打工女孩》里,蜷缩在诗人郑小琼经常描写的车刀与断指、肉体与呻吟中,蚀刻在柳冬妩、刘大程等东莞打工作家所经历或目睹的被查房、殴打和关押的记忆当中。

当然,也散落在我们的报道里。那时我们报社新招了一个负责接电话的姑娘,只一个月,就说自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那些打电话来的人都太惨了”。

可以想象,在那种情境下,所谓对这座城市的爱根本无从谈起。

“禁摩”与融合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东莞是一个多元对立的社会。对立主要体现在资方与工人、行政机构与外来人口、本地人与外地人之间,按顺序,这三种对立在特征上表现为不同的关键词,分别是压制、漠视与冷淡。

在这样一个水泥城市里,每个人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小圈子来维系对温情与安全感的需求,各种“同乡会”和灰色势力,作为一种小秩序广泛存在于各行各业。

我意识到这座城市正在发生非常有意义的转变,是在2006年,那一年,东莞开始“禁摩”。

外部的旁观者以“人的权利”为武器对此大加挞伐,但从我们身在其中者的经历和体验看,则是另一番景象。我的亲人,上班路上被飞车抢夺,摔倒在地上,皮肉受轻伤;我的同事,在市公安局门口被飞车抢夺;单位的保姆,买菜路上被飞车抢夺重伤入院;朋友的女朋友,被飞车抢夺并连砍数刀,几乎丢了性命……

那时东莞有一个外号,叫“中国的巴格达”。人们互相调侃说,如果你没有被抢过,你都不好意思说你生活在东莞。我像每一个理智的人们那样认为,大部分骑在摩托车上的都不是罪犯,但同时也承认,当时的罪犯大部分都骑在摩托车上,而且我当时也有一辆摩托车。

这是社会的丛林状态在治安领域里的体现,走在路上,人人自危,今天我们可以一边玩着智能手机一边走在东莞的街道上,这才是“人的权利”。但这权利并不像呼吸空气那样理所当然。

东莞人的确在细节上对“禁摩”有微词,但整体意志上却是基本一致的,因为飞车抢夺者不会因为你是老板、工人、官员、平民、本地人、外地人中的任何一种身份而心生恻隐、手下留情。以“禁摩”为外显特征的全面治安整肃,可以说是第一次在全局范围内整合了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原本东莞本地人不少依靠摩托车出行,在禁摩以后一部分人购买了小汽车,而更多人则转移到了公交车上。这意味着,本地人与外来人口,更多地在一个公共空间里共处,这两个原本互不相干、互不了解的群体之间,在利益诉求上出现了一个新的重合区域。

旧的重合区域主要出现于本地房东与外地房客之间,它属于带着某种私域性质的共生伦理,而治安问题则具备最大限度的公共性。社群融合依赖于利益重合,而利益重合又促使政府决策必须认真考虑去除歧视性成分,于是,在合而为一的呼声之下,公交系统、出租车行业在大踏步发展的同时,各种规范性措施也应运而生,让市民生活便利、获得人性化的服务成为主流方向。

新语境之下的“市民”,是一个混合了本地人与外地人的统称。

2008年5月1日,东莞长安镇的公交车上挤满了乘客。

似乎水到渠成,2007年,东莞官方以一种非常隆重的方式宣布,把“外来工”这一使用了30年的称呼改成了“新莞人”。这是一种形式尊重,它只是开启了向事实尊重迈进的过程,但只有在东莞工厂打过工的人,才能明白这种称呼改变的心理意义。

这一年的某个节日,我看到当地党报对一个活动的报道,说政府组织了一些工人,带他们“东莞一日游”,登上黄旗山顶端时,他们一起向山下的城市呼喊:“我們都是新莞人!”这种写法简直是一种八股式的智力缺陷,但我想,不论喊与未喊,它可能都是真实的心声。

要知道,肯定外来劳动者的贡献,尊重和保障他们的权利,并不容易。我曾在一个会场上,亲眼见到一群老干部指着当地领导的鼻子跳脚大骂,用上了最难听的语言,指责他总是强调“新莞人”的贡献,伤害了“老东莞人”的感情。

这种启动,需要勇气。

生活的初心

东莞的可爱之处正在于,在实用主义态度作用下,它可以快速地褪去旧壳,内外重生。

在新《劳动合同法》实施、“广东省居住证”启用、“人口红利拐点”逼近等多重客观因素作用下,对外来务工者的尊重很快转变为一种实体存在。行政部门里多了一个专门的“新莞人服务局”,户籍制度上则通过不断降低门槛以及“虚拟社区”这种调和利益矛盾的创造,来吸纳更多外来人口成为权利平等的市民。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里更多地出现了工人群体的代言人,过去常常从本地籍官员、代表、委员口中听到的歧视性主张,也快速地消失。

如果从2007年启用“新莞人”称呼算起,对外来劳动者(占人口8成)的尊重就是东莞主动的选择。然而很不幸,紧接着就碰上了全球性的金融危机,这场危机摧毁了这个社会里强势阶层的盲目自大,让他们在躁动了30年的欲望狂热中猛然惊醒。于是乎,人的平等意识的滋长变成了一种光环尽失后的无奈转化,因而掩盖了主动性。

在2008年以前,我几乎只听得到工人的呻吟,而在这一时间分界线之后,我更多地听到了企业主的哀叹。一方面,在工人权利问题上,他们发现政府似乎渐渐站到了工人一边,另一方面,新生代的年轻打工者不再是一群驯顺的绵羊,而成为了一群有主见的刺猬。

我有很多企业主朋友,也深知企业作为财富创造的基本单元的重要性,但在经历了一种转化体验之后,有时我听到他们大骂“他妈的”,内心里竟然浮起一丝诡异的快感。

这座城市的社会领域还在继续进行着一种深刻的蜕变:在一切围绕着“如何组织更高效率的生产”运转了30多年之后,它开始正视“生产的目的是为了生活”这一命题。而生活的幸福感必须体现为一种市井层面的丰富与和谐,必须依靠平等而多样的人群一起去建构。于是潜移默化地,行走在街上,或坐在公交车上,人与人之间从态度冰冷、互相提防,到多了一份温情的笑容。

这便是我和东莞之间最具戏剧性的关系转变—在它的辉煌失落之后,我反而对它产生了不舍之情。

多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在东莞市区一个叫下坝坊的古村里,租下一幢老建筑开了一个小资休闲去处,让我去体验。我看过他那丽江庭院式的环境之后,预言他的生意必火。超出我的预料的是,不但他的院子火了,1年之后,整个古村都因小资式的休闲而火爆异常。再倒推几年,我的一些朋友还会因为“发现了一家不错的清吧”而表现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东莞现在已经停止了急行军,决定坐下来歇歇了。

现在,越来越多的小资去处、文化生活场所出现了,人们的精神气质也不像过去那样匆忙和不耐烦,而是变得更加从容,对生活细节有了更高的要求。

今天人们坐在公交车上,会看到很多崭新而漂亮的天桥。天桥,多么正常的一种城市存在,但你若不曾经历前文所说的那些变化,就不能体会它们的来之不易。过去东莞很少天桥,我不记得自己和同行朋友们曾多少次向有关部门提出,某某地段经常发生车辆撞人的事故,那里应该有一座天桥,但得到的回应却都是,“增设天桥有碍观瞻”,甚至“我们的道路是按照欧式标准设计的”云云。从报社离职以后无法再去提问,却发现天桥一座座矗立起来,人们在上面悠然地行走。

这座城市正在变成一座“正常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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