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保罗
1817年,债券投机者兼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出版了《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并专章提出了“比较优势”概念。这一概念解释了当时全球经济正面临的巨变,在接下来的200年,所有的变化都未超越这个概念所蕴含的逻辑。它提前解释了中国的崛起,以及未来全球化红利的到来。
比较优势只是全球化最初的理论基础,全球化红利真正来自于数百年以来,全球统一的大市场的形成。这个市场并不是狭义的市场,即普通意义上的商品和服务的销售地,而是代表着一种资源的最优配置模式—全球化。
一方面,它让各国、各经济体都能发挥“比较优势”。同时,在一个足够大的市场中,也更有利于在全球范围内分摊研发的成本和风险,从而刺激研发和创新的欲望。更重要的是,全球化还推动着生产要素在全球的自由流动和高效配置,从而让新技术和新商业模式得以不断推陈出新,并从发达地区惠及后发经济体。
但是,当前的世界,全球化也正在遭遇阻力和风险,除了特朗普,还包括更多的反全球化的力量正在崛起和酝酿。总之,这个惠及人类数百年的全球统一大市场正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有人认为,全球化和平滑的市场是造成贫富分化和不公平的罪魁祸首。但也有人认为,前者不过是一种谬论,很多领域、很多地区的贫富分化和不公平,刚好是由于市场化程度还不够高、要素市场存在严重的碎片化和割裂所造成的。
中国的春节之后,2017年才正式舒展开来。在这一年,全球的“英雄们”—改革者、领导者,需要明辨是非,排除干扰,探索适合本国的发展之路。同时,也要汇聚合力,影响世界,捍卫这个来之不易的全球统一大市场。
经济奇迹无不诞生于“大市场”
要技术革新,而不是拿分配问题做文章,这是人类摆脱物质匮乏的唯一路径。
在世界科学技术发展史上,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特点,即那些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技术革命,多半都诞生于一个大市场、大经济体中,小市场、小经济体很难有这样的“运气”。
第一次工业革命肇始于英国,第二次则以美国(可能加上德国)为策源地,而战后伟大的信息技术革命依然主要发生在美国—这些都不是偶然。因为,这些发生地都有着巨大的市场,海量的人口(消费者)。
第一次工业的时代,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是大英帝国的子民。当时,全球人口不过四五亿,而英国至少直接统治着1亿人。此外,通过企业控股、贸易往来等手段,其控制的全球市场更大。
1865年,英国经济学家杰文斯曾这样描述英国的“经济版图”:“北美和俄国的平原是我们的玉米地,加拿大和波罗的海是我们的林区,澳大利亚是我们的牧场,秘魯是我们的银矿,南非和澳大利亚是我们的金矿,印度和中国是我们的茶叶种植园,东印度群岛是我们的甘蔗、咖啡、香料种植园,美国南部是我们的棉花种植园。”
第一次工业革命并不只有蒸汽机,它是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它还包括了交通运输、机械制造以及化学工业等领域一系列的技术革命。而唯有打造并掌控着“全球市场”的英国,能在超过100年的时间内一直引领技术革新的潮头。
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重要推动力是美国国内人口的暴增,以及巨大国内市场的成型。1850年,美国人口仅2320万。1920年,美国城镇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1930年,美国人口已达1.2亿。这70年时间,刚好是美国赶超英国的时代。
同样,德国人在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也屡有建树,他们发明了汽车。可以说,如果不是德国统一导致国内市场膨胀和人口大幅增长(西欧第一人口大国),汽车这种交通工具恐怕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市场需求,发明家也不会倾其一生来从事这项工作。
但最后,美国人却成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汽车生产国,并由亨利·福特建立了全球最领先的流水线生产模式。因为,这个国家的国内市场全球第一。
二战之后的信息技术革命,更不用赘述。美国人口在1950年是1.5亿,此后进入长时间的上升通道。1990年,接近2.5亿,并于2007年即次贷危机爆前突破3亿。除了本国的大市场之外,更重要的是,美国用美元、军队为工具将全球经济体纳入了以其为中心的、稳固的市场体系中。资金在纽约、伦敦进行配置,技术则在波士顿或者后来的硅谷进行研发。
战后60年,世界上所有的技术革命都发生在了这个市场的中心—美国,从计算机、互联网、生物技术到人工智能,没有一样例外。而技术在发明之后,则不断外溢到这个体系的边缘,比如日韩,然后再到了正在崛起的中国。
一个国家,如何才能成为技术革命的策源地?理由必然有很多,比如教育、文化、历史传统、政治治理,甚至还可能归于人种问题,等等。
这些因素可能都对,但三次工业、技术革命的历程显然证明了这样一个“铁律”:持续的技术革命和商业模式创新,它必须植根于一个统一的大市场—国内市场对接国外市场的统一的全球化大市场,唯有此种超级市场能催生巨大的需求,而巨大的需求所蕴藏的“超额收益”,才是刺激科学家、资本拥有者不断投入智力和资金的原动力。
在这个意义上讲,要提振全球经济,关键就是要继续捍卫这个通过数百年历程整合起来的全球化的统一大市场。但很遗憾,这个市场现在遇到了麻烦,甚至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捍卫全球市场需要“领导力”
所谓全球化的统一大市场,它并非传统的意义的商品和服务销售地,而是代表着资源配置的高效模式。
它包含了两个层次:一是国内市场的平滑和有效,生产要素可以在国内的自由流动,“摩擦损耗”很低。二是生产要素在国家、经济体之间也可以自由流动,比如资本项目的开放,技术移民政策的宽松等。统一的全球市场由这两个市场对接而成,缺一不可。
当今各国,真正解决了内部和外部两个市场对接问题的经济体以美国最为典型。这个国家以金融和高科技立国,两个行业都分别受益于两种要素自由流动,一是资金,二是人才。
美国建国始于零散的殖民据点,而这些以德裔、英裔为主体的移民又带来了日耳曼人和盎格鲁·萨克逊人的地方自治传统,这决定了这个国家在成立之初,必然面临强大的离心倾向,要建立强大的中央政府,并非易事。
但美国人做到了。虽然有三权分立的制衡,但这个国家依然建立起了西方世界相对强大的联邦政府和总统制,更重要的是,保证了国内要素市场的统一和自由化。这一过程,很大程度是通过金融市场的统一来形成的。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美国竟然是西方大国中最后建立起中央银行的国家。历史上,这个国家曾两次建立起中央银行,分别是“第一银行”和“第二银行”。但最终,因为各州特别是中西部各州的地方利益集团的反对而没有能持续。原因在于,中西部各州担心全国统一的银行系统会让东部资本家利用银行来“剥削”中西部地区。
在这种长达百年的“朴素担忧”和“利益平衡”考量之下,因为没有中央银行作为最后贷款人提供流动性,美国成为了西方世界银行倒闭最频繁的国家,很多中小储户为此倾家荡产。这种局面直到1913年《联邦储备法》通过,并建立美联储才结束。
在美国国内市场统一历史上,出现过三位英雄式人物,一是林肯,他决心用武力维护市场的统一。另外两位的作用则常被忽略,一是美国第一任财政部部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和唯一连任三届的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汉密尔顿统一了美国的国债市场,并尝试发行统一的美元,而罗斯福则在任期内拯救了经济,并建立了和美联储体系同等重要的存款保险制度。
金融市场的不断统一,这是美国在二战之前迅速崛起全球第一强国的金融基础。二战后,以这个统一的全球第一大国内市场为基础,美国又建立起了渗透全球各个角落的美元金融系统,夯实了超级强国的根基。
除了资金这种要素的自由流动之外,硅谷的崛起显然还得益于另一种要素的全球自由流动,即人才。因此,美国崛起的历程,充分说了“两个市场”对于一个国家以及全球经济的关键作用。但如今,逆全球化的趋势日益抬头,全球化的大市场正在遭受质疑,乃至挑战。
当前,西方国家的“高福利”成为一个通病。高福利的直接原因是选票,但从根本上讲,高福利也可以看作是这些国家的国内市场出了大问题—劳动力要素市场存在严重的弊端,这个市场已经被割裂并破壞。
在经济学家看来,工会其实是一种对劳动力的垄断,政府应该竭力破除。但随着选票政治的越演愈烈,这种垄断也不断强化。它并非从地域上破坏了统一的要素市场,而是从另外一个维度破坏了统一的市场。它阻碍了劳动力要素在国内企业之间,或者行业之间的自由流动。市场的配置作用受阻,导致成本走高,投资减弱,增长停滞,反过来进一步导致了贫富分化。
一些发展中国家则面临另一个大问题。国内统一的要素市场正遭受了利益集团的破坏。比如,后者垄断了资金的供给,增加资金流动的成本,虚拟经济凌驾于实体部门,少数人通过在股市融资和在银行制造坏账的方式,让国家金融体系成为它们的套利工具。这样的市场弊端,必须要通过结构性改革来破除。
从全球的视野来看,国家和经济体之间经济关系,不过是国内经济问题的折射。世界的一些角落之所以出现了逆全球化趋势,政客和民众纷纷对全球市场的价值抛出质疑,根本原因其实是国内的市场化进程出现了停滞乃至倒退,使得这些经济体根本没有实力参与全球竞争。同时,也造成了大量的失业人员和贫困人群。因此,出现了全球化的逆潮。
谬误澄清不难,但改变则不易。《孟子·公孙丑上》有句话形容为政者的“大勇”:“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个世界,问题并不复杂,关键是改革者的勇气和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