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河
亲爱的兄弟,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莫过于师父了。当然,对我最严厉的也是这个师父。他有一把乌木戒尺,是专门用来打我的。这把戒尺从我记事起他就整天拿在手上,须臾不离。由于长年摩挲,戒尺乌黑发亮。我最痛恨这把戒尺了,恨不得把它投进茅坑里,或者劈成碎片,扔进火膛里烧成灰。师父只是我一个人的师父。也就是说他只能对我厉害。在其他人面前,他永远是一个滑稽的小丑。他很会逗人发笑。他常说一些傻话,让人笑得肚子疼。他走路不协调,时不时会自己把自己绊个跟头,引起一片笑声。我知道,这都是他故意假装的。他和我在一起,完全不是这样,和换了一个人差不多。他严肃、冷酷、尖刻。他教导我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以为你是侏儒,你就有两条命。他还说,猫有九命,那是骗人的,猫也只有一条命。上至国君,下至蝼蚁,命都只有一条。兄弟,忘了告诉你,我师父也是侏儒,和我一样。他的个头儿甚至比我还矮了半寸。我比他高半寸这件事让我多吃了不少戒尺。他用戒尺敲我头说,长这么高有什么用,不还是个侏儒。我很想回嘴,我是个侏儒不假,可我至少是个比你高的侏儒。当然,我从不敢真的回嘴。我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有时候我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是个侏儒不说,我的师父也是个侏儒,而且是一个可恶的侏儒。宫廷里有数不清的的规矩,比如不许高声说话,不许放屁,不许盯着人看,不许传话,不许议论朝政,不许玩耍,不许说不,等等。这些规矩都是他用戒尺让我记住的。我很少有超过三天不挨打的。师父打我时嘴里总念咒般地说,叫你不长记性,叫你不长记性。许多时候我是故意违反规矩,逗师父玩。师父也看得明白,所以下手不那么重。总之,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关系,他三天不打我,手痒。我三天不挨打,皮痒。兄弟,你可能理解不了这种关系,会说我贱。我发现当我犯贱受惩罚时,周围人都很快乐。他们幸灾乐祸。当然,他们并无恶意,甚至心中还会增加一份善念,送给我点好吃的。兄弟,你和我不一样,你生活在乡下,无拘无束,无须讨好任何人。而我,生活在宫廷里,我存在的理由就是给人带来笑声。这就是命,侏儒的命,一個侏儒还能有别的命运吗?
别看师父经常打我,其实他对我最好了。他教我识字,背诗,给我讲故事,讲道理。有一次我高烧不退,浑身疼痛,神昏谵语,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是他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三夜,直到我醒来。他还是我精神上的导师,他能看穿人的内心。他说,所有的人都穿着衣服,你看不到他们的身体,只有脸露在外面,你能看到脸上的表情,如果你相信你看到的,那你就是个十足的傻瓜,脸,不过是一个面具而已,真实的想法并不显露在脸上,而是被脸遮盖着,有时候是为了保护自己,有时候是为了伤害别人,更多的时候则是习惯使然。他还说,女人心,海底针,最难捉摸了。有的女人笑起来很甜美,可是心却比蛇蝎还毒。他看我一副吃惊的表情,敲了我一戒尺,傻瓜,你什么时候能多长个心眼儿。干吗要那么多心眼儿,累不累啊,我说。我又挨了一戒尺。我看宫廷里的女人都很美,笑起来都很甜,我看不到谁是蛇蝎心肠。最美的是君夫人,笑得最甜的也是君夫人,她是蛇蝎心肠吗?师父又敲了我一下头说,找死啊,不想活了。师父发怒了。根据师父的理论,脸上的表情是为了掩饰真实的想法,装出来给人看的。那么他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呢。显然是欣慰。他认为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缺心眼儿。师父从不告诉我他对宫廷里各色人等的看法,他说,不要听别人怎么说,要自己观察,不但要用眼观察,还要用心观察,用脑观察,用命观察。什么叫用命观察。师父说就是稍有疏忽脑袋搬家。我吐了吐舌头。师父并非一点儿不透露他对大人物的看法,只是说得很委婉而已。比如,说到国君,他叹息一声,说了四个字:老当益壮。别人会以为这是赞美,我明白他是说国君老了,昏庸了,却迷恋年轻君夫人的美貌,过于纵情了。说到君夫人,他说:刀口上的蜜。我清楚他对君夫人的看法,这个女人天使面孔,魔鬼心肠。说到太子,他说:好人。我知道他的真实意思不在字面上,那么他是如何看太子呢,我没弄明白。有这么一个师父挺好的,他让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以为我会永远和师父呆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可是,师父要走了。
师父说他老了,要告老还乡,并指定要我送他。人们以为侏儒不会老的,那是偏见。身体长不高,并不等于一直是个孩子。尽管我们有意表现得像个孩子,幼稚,口无遮拦,天真。这是我们的表演。侏儒也会老。师父就老了,他走路慢吞吞的,不敢再自己绊自己跟头了。国君本来不打算放他回去,但他一句话说动了国君。他说,我死在宫里也没什么,但一副小棺材抬出去,人们会笑话国君小气的。他把国君说笑了,国君答应放他还乡。国君让大内总管安排车辆送他,他谢绝了。他说让我徒弟送我吧。国君笑了,四条短腿走路,要走到何时。师父说反正有的是时间。
于是,我和师父上路了。我对师父放着马车不坐,和我一起步行,很不理解。我们本来就腿短,师父又上了年纪,走路的速度可想而知。我问师父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你难道不想看看风景吗。这是冬天,万木萧条,到处光秃秃的,一派土黄色,哪有什么风景。只有一点,让我感受很深,那就是寥阔。天很大,地很大,让人感觉舒畅。宫廷里房屋很高大,可以住得下巨人,但呆在那里我却感到压抑。这旷野就不同了,让人心里敞亮。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人路过,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大概从未见过侏儒吧。也有好心人,会问我们去哪儿,要不要帮助。师父说曲沃,我们去曲沃。远着呢。人们没有不知道曲沃的,那是老国都,谁会不知道呢。师父是曲沃人。只是不知道现在啥样,他伤感地补充道。我们走走停停,一点儿也不着急。正如师父说的,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带有干粮,饿了就吃点干粮。渴了就讨点水喝。天黑了,我们就找地方借宿。乡下人都很朴实,会招待我们吃饭和住宿,完全把我们当作客人对待。
下雪了。大地白茫茫一片,看上去真是干净。留我们住宿的一家人劝我们住下来,等天晴了再走。看得出他们真心实意。乡下人不戴面具,他们真实的情感都写在脸上。师父的理论只适合都市和宫廷。在乡下就不灵了。师父坚持要走,他说下雪不比下雨,抖一抖雪花就掉了,不耽搁走路。其实,并不像师父说的那样,雪还是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困难。开始踏着雪,咯吱,咯吱,还很好玩。但很快就不好玩了。脚步越来越沉重,行走越来越艰难。这时候要有人给我们帮助,我是不会拒绝的。正这样想着,就看到一个马队迎面而来。可惜不是一个方向。为首的穿一件紫貂皮大毡,非常醒目。很快我们就认出他来,是太子。他也认出了我们,勒住马,停了下来。他问我们去哪儿。师父说曲沃。他说他刚从曲沃回来。师父说知道,你去祭奠你母亲。他说,你怎么知道。师父说,我还知道是君夫人让你去的,他说国君梦到了你母亲。太子笑道,人们都说侏儒是千里眼顺风耳,果不其然。太子对我们这两个风雪中的旅人来了兴趣,跳下马,和我们攀谈起来。
太子叫申生。据说他生在申时,他母亲齐姜生他时难产死掉了,为了记住这个时辰,国君就给这个头生儿子起名叫申生。申生对他父亲非常恭敬,天天进宫请安。他父亲后来又娶了大戎狐姬和她妹妹小戎子,她们各生一子:重耳,夷吾。国君发兵攻打骊戎,骊戎打不过,就送了两个美女给国君,这便是骊姬和少姬,她们也各生一子,分别是奚齐和卓子。申生不但孝敬国君,对国君的嫔妃也是恭敬有加。骊姬不光美艳惊人,她走路的神态,美目的顾盼,都风情万种,让人心旌摇荡,她的声音像百灵鸟的叫声一样清脆悦耳,还不只是悦耳,简直能进到心里,像婴儿的小手一样抚摸着你。国君专宠骊姬,册封她为君夫人。申生对君夫人从未失礼过,君夫人对申生也关爱有加。听说国君因宠幸骊姬,想废申生,立奚齐为太子。国君说给骊姬,骊姬哭着劝阻:申生仁孝爱民,能打仗,深得百姓爱戴,是国家的根本,动摇不得。国君看君夫人深明大义,就更宠幸君夫人了。
扯远了。还是回来说说申生和师父的对话吧。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这种对话的。两人身份天渊之别,哪能说到一起。就是今天这种情况,风雪中邂逅,也是应该擦肩而过的。顶多打个招呼。我们让到路边,太子不用下马,挥挥马鞭,扬长而去即可。可是太子勒住马,停了下来,而且跳下马,和师父聊上了。风雪,太子和侏儒,这景象真是匪夷所思啊。我很好奇,太子要和师父谈什么。尽管师父是一个智者,但知道和承认的人并不多,他公开的真实的身份是小丑。绝大多数的人也只是将师父看作小丑而已。师父也很喜欢他的小丑身份。他认为躲在小丑这个壳里很安全,也很踏实。他不喜欢人们将他看作智者。他喜欢深藏不露。难道太子也洞察到师父的智慧。太子为了身高上和师父平等,蹲了下来。对侏儒来说,这是很高的礼遇。我都感动了。太子对师父说,你带给我们很多笑声,真舍不得你走。师父说,小丑嘛,就是逗人笑的。太子说,你不光逗我们笑,还说了許多真话。师父说,只有想听真话的人,才能听到真话。太子说,从此一别,恐难再见,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我没想到太子有此一问,这明摆着带有求救的意味。师父沉默了片刻。他大概也没想到太子会如此问。人都是怕敬的。尽管师父喜欢小丑这个身份,但他并不喜欢人们对小丑的态度:嘲笑、轻慢、戏弄。太子如此尊重他,他很感动。师父是这种人,即使内心波澜起伏,你在他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你看到的依然是平静。师父说过,脸只是个面具,真实情感藏在面具之下。他是自己理论的实践者。师父沉默片刻后开口了。师父神情肃穆,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我以为师父要说出多么深奥的话,洗耳恭听,可是听到的却是让人失望的大白话。师父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显然还应该有下文,我正等着听呢,师父却打住了。完了,没下文了。太子大概和我有同样的感觉,耳朵还在张着呢。见师父紧闭嘴巴,就反问一句:没了。师父说,没了。太子说,我应该提防谁呢。师父说,一个侏儒不应该参与别人的家事。师父说出“家事”二字时,语音稍重。太子也听出来了。师父是暗示太子要提防家人吗。太子有些不高兴,说,在宫廷里说这样的话是要杀头的。师父说,我老了,就欠一死。太子感到自己刚才言重了,拍拍师父肩膀说,你不能死,好好安度晚年。太子站起来,他刚才是半蹲着,谈话就要结束了。雪又下大了。我们都成了雪人。师父说,据说很多动物都能从空气中嗅出危险。我不明白师父怎么突然扯到动物这个话题上,他想说什么,人不如动物灵敏嗅不到危险,还是人应该像动物一样从空气中嗅出危险来。太子大概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往下扯,没接话茬,而是看看天,说雪下大了,我送你们一匹马吧。有一匹马当然好了,尽管我们俩是侏儒,我们也会想办法上马的。这大雪天,走路可真够呛,对侏儒来说,尤其艰难。可师父谢绝了太子的好意,他说,我们喜欢雪,在雪地走走挺好。太子开玩笑说,我怕雪把你们埋住。师父说,那我们就在雪里打个洞,雪遁。
与太子分别后,茫茫雪野中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师父不说话,独自在雪中艰难跋涉。我去搀扶他,总被他打开。走开,他说。语气中充满了被打扰的懊恼。此时,我知道,他是想一个人呆着。他要享受孤独,寂寥天地里一个人的孤独。师父人前是小丑,滑稽逗乐,引来笑声无数,人后则像块木头那样沉默地呆着,冥想,发呆。他这毛病又犯了。我不再打扰他。我与他保持五尺距离。两个侏儒就这样默默地在雪中走着,只能听到风声和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直到晚上,我们在一个破庙里歇息下来,师父才开口和我说话。
这天很惨,我们没能赶到下一个村庄天就黑了。雪也越来越大。还好,路边有个破庙,要不,真不知道怎样度过这个夜晚。我已经冻透了,手脚都是麻木的,师父也差不多吧。庙里有人备下柴薪和火镰、火石。我们升了一堆火,烤了好一会儿,才暖和起来。吃了些干粮之后,我竟然觉得破庙像天堂一样舒服。这时候,师父开口了。他说,命,都是命。我问什么都是命。他说一切都是命。每个人都在走向命运的结局。其实每个人的结局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师父说过,关于死有两件事是确定的,第一,每个人都终有一死;第二,每个人都不知死于何时如何死去。师父所说的命定的结局是什么意思。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老还乡,又为什么让你来送我吗。我还真没想过此问题。为什么。他说,你见过夏天的风暴吗。我说见过。他说,你见过酝酿多年的风暴吗。我摇摇头。酝酿数日的风暴就威力无边,令人骇怕,哪有酝酿数年的风暴。师父说,我也没见过,可在我们国家有一场风暴已经酝酿数年,即将爆发。我忽然明白了,他指的不是自然界的风暴,而是政治上的风暴。可是在我看来,我们国家平静,强大,国君虽年老,但他牢牢地统治着自己的王国,周边国家也都畏惧我们。
亲爱的兄弟,我先给你说说国君吧。你在乡野,可能知道国君伟大,但不一定知道他伟大到什么程度,他有哪些具体的功业。其实,我也说不全面。师父什么都知道,他都给我说道过,我没记全。现在我就所记得的,给你略说一二。国君名叫诡诸,他的名字很怪。这中间是有故事的,他爹与戎狄打仗,活捉了戎狄首领诡诸,他爹很得意,将儿子取名诡诸,以纪念这一胜利。诡诸当了国君后,开疆拓土,灭了骊戎、耿国、霍国、魏国、杨国、芮国、荀国、冀国等,我记不全了,总之是个厉害的主儿。他统治这个国家已经二十一年了,权力稳固,社会安定,真不知师父所说的风暴在何处酝酿,又将起过何处。
师父说,记得我给你说过,不但要用眼睛观察,还要用心观察,用脑观察,用命观察,看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我说,我是这样做的,只是——,师父用戒尺敲了我一下。记得优施吗。我说,这还用问。优旋是宫廷戏班班主,人长得好,戏唱得好,关键是聪明,眨眼就是见识,更重要的是会来事。戏班上下,宫廷内外,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好的。他对师父也很好,经常送一些点心给师父。可是师父对他却不冷不热。他送的点心,师父一口不吃,都让我吃了。据说他和年轻的君夫人有一腿,不知是真是假。师父说优施是个小人。俗话说防君子不防小人。不是不防小人,是小人卑鄙阴险,防不胜防,根本防不住。优施最近进宫频繁,说是给君夫人唱戏,谁知除了唱戏,还干没干别的。师父说君夫人对优施言听计从。我和师父最后一次见优施在内宫门口,他从里面出来,站了片刻。他没有看到我和师父。他神情沉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师父說脸是面具,是用来掩盖真实感情的。优施面具之下的真实感情是什么,我不得而知。然而师父就是这天决定告老还乡的。他到底观察到了什么。我问师父。师父说,用命观察,我感到通体寒冷,比今天在风雪中还寒冷,我嗅到了风暴的气息。师父说得玄虚,我完全不能理解。师父说,我告老还乡,是为了躲避灾祸,让你送我,也是让你离灾祸远一点。我说我看不到有什么灾祸。师父说,那是你没有用命观察。师父扬了扬手中的戒尺,这次却没有打下来。他说,有些经验是不能传授的,必须自己去经历,去感悟,去领会。我说,师父,你说的风暴是什么。师父说,我又不是神仙,我哪里知道。说来说去,一切只是感觉。师父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也许与太子去祭奠母亲有关,师父说,君夫人说国君梦到了齐姜,让太子去祭奠母亲,君夫人有这么贤明吗。原来怀疑从此而来,师父小题大作了。
夜里,师父给我讲了一故事。当初,国君想立骊姬为夫人,让宫中掌管算命的卜晏用龟甲占卜,结果不吉利。国君又让用蓍草占卜,结果吉利。国君说就按第二次结果办吧。卜晏说,蓍卜不灵验,龟卜灵验,应该按灵验的办,再说卜蓍的兆词说,专宠过分会发生变乱,会夺去你的所爱,香草和臭草放在一起,十年过后还会有臭味。他竭力劝阻国君,国君就是不听,最终立骊姬为夫人。这件事对卜晏打击很大,他很快一病不起,临死前,师父去看他,他对师父说,我能死在病床上,是我的运气。说罢,叹息一声,就死了。师父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仍然忘不掉那声叹息。许多时候,他都听到那声叹息在宫内回响。也只有我能听到,师父说。
十天后,我们到了曲沃。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遍地泥泞。师父的父母兄弟都已去世,只有几个侄儿。侄儿们对归来的叔叔并不热情,当得知师父没有多少钱财后,没有一家愿意收留师父。这些都在师父意料之中,师父也没指望他们养活。师父赁了一间房屋,准备摆个卦摊,以算命为生。我要留下来陪师父,师父说不用,我还没变成废物。我不知道师父还会算命。师父说算命简单,每个人的经历都写在脸上,虽然脸是面具,但岁月会在上面刻下一道道印记,经历过的事情也会留下影子,你只要读出来就行。凭师父对人性的洞察,吃这碗饭应该不难。说不定过几年一个侏儒算命大师的名声会传到都城。
我和师父一块置办生活用品,买床铺、被褥、窗帘、锅、碗、瓢、盆等等。垒锅灶,买柴,买粮,买菜。师父喜欢讨价还价。他总能以便宜的价钱买来东西。陪师父安家这几天,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师父不再摆师父的架子,对我和蔼可亲。我们走在一起,像一对父子或兄弟。曲沃,这座废都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市场上应有尽有,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人们的表情自然、轻松、真实。师父也换上了第三副面孔:朴素市民的面孔。以前我只见过师父两张面孔:滑稽小丑的面孔和严肃师父的面孔。师父的第三张面孔好可爱。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尽管我对师父恋恋不舍,对曲沃这个祥和的城市恋恋不舍,分手的日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这天晚上,在星光下,师父将他那把乌黑发亮的戒尺交给我,说,师徒一场,留个念想吧。又说,我知道你最痛恨这把戒尺了,看到这把戒尺,你就会想起我。我眼中充满泪水。我早已不恨这把戒尺了,正是这把戒尺将我们师徒紧紧联系在一起。我摩挲着光滑的戒尺,哽咽,说不出话来。没有师父,我该多么孤独啊。师父说,记住,宫廷是凶险之地,要处处小心,命只有一条,活着最重要,我们是侏儒,人们也都把我们当侏儒看,当侏儒有当侏儒的好处,人们不会指望我们担当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轮不到我们侏儒,我们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条贱命,要保住这条命,宫廷里的人们都戴着面具,你也要戴上面具,人们装聪明,你就要装傻瓜,人们装英雄,你就要装狗熊,人们假正经,你就假不正经,总之,当好一个侏儒。
夜里,我和师父都无睡意,就拥被而坐,聊起天来。师父说起了他的童年。这是我第一次听师父谈他的童年,以前我还以为师父没有童年呢。完全没有想到师父的童年会那样坎坷。师父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的心早就揪了起来。师父五岁时被一个补锅匠拐卖到乡下,七岁时被狼叨走,九岁时从一个着火的房屋里爬出来,十一岁时跌下悬崖,十三岁时被强盗装进麻袋沉入河里,十五岁时被诬陷窃玉打得奄奄一息,十七岁时被蛇咬伤……你看,不多不少,每两年一个坎。有几次师父认为他死定了,能活下来靠的是奇迹。最后,师父说,尽管我的命像牛筋一样结实,但是我告诉你,属于一个人的命还是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不要总指望奇迹。活着,要好好活着。
天快亮的时候,师父说,小睡一会儿吧,你还要赶路。我仍然不想睡。和师父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无比珍惜。我知道以后我会一次次地回忆这个夜晚。我想贪婪地保留下这个夜晚的一切气味、温度、声音、形象、故事等等。曲沃的夜晚异常静谧,而黎明前又是最静谧的时刻。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踏破了这静谧。马蹄声过后,空气中充满了不安。这马蹄声实在不寻常。是谁在黑夜狂奔,出了什么事。
天亮后,我们得知,是太子回到了曲沃。曲沃是太子的封地。京城出事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也就是师父告老还乡的那一天,君夫人对太子说,国君梦到你母亲了,你应该去祭奠一下。太子的生母齐姜葬在曲沃。于是太子到曲沃祭奠母亲。我们与太子风雪中邂逅,正是他祭奠母亲返回途中。他回去后,按礼仪,将祭奠用的肉献给父亲。国君出城打猎未归,祭肉就交给了君夫人骊姬。君夫人在肉里下了毒。国君回来后,君夫人将祭肉交给国君,说是申生祭奠母亲后奉上的祭肉。国君切下一块肉扔给猎狗,猎狗吃后,痛苦地叫两声,倒地而亡。国君又切下一块肉,让太监吃,太监吃后也死了。国君大怒,将盘子摔了。君夫人说,太子想当国君,心也太急了。国君派人去捉拿太子。太子提前得到消息,骑马奔曲沃而来。国君没抓到太子,就将太子的老师杜原款给杀了。
风暴来了。
晋国有两军:上军、下军。上军国君统率,下军太子统率。国君开疆拓土,太子能征善战。国君威望很高,太子深得民心。太子若与国君开战,将不知会是怎样的结果。师父说太子不会与国君对抗。我记得师父对太子的评价:好人。好人是不可能反抗父亲的。因为有了这档子事,师父让我暂缓回京。师父坐卧不宁,日上三竿时,师父说,我去见太子。我要跟着,师父不让。我留在小屋里,等待的时间真是难熬。师父干吗要见太子,宫廷争斗和他有什么关系,一个告老还乡的小丑有必要蹚这趟浑水吗。临近中午,还没见师父回来。太子上吊自杀的消息却传得沸沸扬扬,满城尽知。很快人们都知道了来龙去脉,太子是被君夫人陷害的。有人沉默,有人叹息,有人掩面而泣,有人失声恸哭。可见曲沃人民爱戴太子,为他的死而悲痛。据说一个侏儒最后时刻见过太子。我知道那是师父。可是师父哪儿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我看街坊邻居朝广场而去,便也跟了过去。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站在人群中央的正是师父。他站在一口倒扣的大缸上,比人们高出一头。师父在讲述太子自杀前的情景。他说,我劝太子向国君申辩,国君英明一定能够弄清是非曲直。太子说,君父如果没有了骊姬,会吃不饱,睡不着,我一申辩,骊姬肯定有罪,君父老了,我又不能使他快乐,如何是好。我劝他逃走。他说,君父没有明察骊姬的罪过,我背着一个杀父的罪名,谁会接纳我呢。师父说,这就是太子,他把仁孝看得比生命还重,他为父亲晚年的幸福,选择了蒙冤而死。曲沃失去了一个好的领主,苦难开始了。师父今天的表现迥异于往日。他深谙活命之道,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太子鸣不平。师父常说要用命观察,他难道忘记自己所说的话。用命观察,用命观察,我突然感到脊椎发冷,仿佛被插入一根冰条。师父这是在求死。他在勇敢地选择死亡。我朝前挤去,想去劝说师父。命只有一条,任谁都一样,师父,保命要紧。我还没挤到跟前,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原来,一队铁骑开进了广场。人们作鸟兽散。顿时,广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师父仍站在倒扣的缸上。我冲过去,叫道,师父,快跑。已经晚了,我们被围了起来。师父从容镇定,面无惧色。一队虎贲铁骑,铠甲整齐,戈矛耀眼,杀气腾腾。一看就是精锐部队。他们是来追杀太子的,既然太子已死,任务也算完成了。他们暂时还没有接到清除太子余党的命令,所以没有大开杀戒。但此行不能只是一趟演习,总得做点什么。于是就将在广场上为太子鸣不平的師父围上了。这场面可真不小,师父说。的确,数千铁甲,只围了两个侏儒,我们待遇够高的。
为首的将军是一个大块头,骑一匹红鬃烈马,手持一柄百斤重的大槊,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他轻夹双腿,红鬃烈马徐徐前进,在离我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马鼻子里喷出来的热气正好吹到我脸上。我从马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站在缸上的师父的影子。将军用槊一指,问道,你就是最后一个见到申生的人。师父说,是。将军说,你劝申生申辩来着。师父说,是。将军说,你又劝申生逃走。师父说,是。将军说,你造谣惑众,我要把你吊死,你有何话说。师父说,你可以把我吊死,但我所说句句属实,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太子不是罪人和懦夫,而是仁者和勇者。
绞刑架很快竖立起来了。在吊死师父之前,将军允许我为师父饯行。我到街上讨来一碗酒,捧到师父面前。师父接过酒,微笑着劝我,你不要哭,哭最没出息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已满面泪水。师父说,人终有一死,谁也躲不过,只不过我正好死在今天罢了。我问,为什么。师父说,活着固然好,但能这样死去,也很好。师父说,太子待我以礼,我以死报之。师父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把碗交给我,说,我可以上路上。绞索套上师父的脖子,师父又说,你看,我今天是不是比平时高,一会儿我会更高。将军抡槊一击,师父脚下的陶缸应声而碎,师父再也说不出话来……
亲爱的兄弟,师父就这样死了。我将师父安葬在城外的一个土丘上,这儿地势高,师父肯定喜欢。师父最后的话虽然是开玩笑,但我清楚一个侏儒对自己的身高是永远难以忘怀的。在师父坟前,我将师父常常说给我的那句话又还给了师父:不要以为你是侏儒,你就有两条命。就因为风雪中太子屈身和你平等地说了两句话,你就以为太子把你当国士看待,你就拿生命来回报,你傻不傻啊。
亲爱的兄弟,安葬了师父之后,我怀揣那把乌黑发亮的戒尺踏上了回京之路。去时,风雪苍茫,路途艰难,但有师父在。现在青天白日,大路朝天,可是师父已经不在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用戒尺敲我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在耳边啰嗦好好活着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对我说要用命观察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再也没有过了……路过一个村庄时,人们都同情地看着我,小声议论着:那个侏儒怎么了,边走边哭。师父,你看我这么没出息,又不知不觉哭泣起来。师父,你别笑我,我不是哭你,我是哭我自己,从此,我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