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原谅,不能忘记

2017-04-18 08:15黄永玉
视野 2017年7期
关键词:烟杆旱烟时髦

黄永玉

巴黎圣母院里里外外都是人。名气一流,建筑也雄秀可观。我接着前后画了几幅速写。

正面拱门两旁的圣者群雕刻十分精彩,一个个直立着却富于精微的变化,神情含蓄而深刻。我特别喜欢那个把自己的脑袋托在手上的圣者,这种明目张胆的做法,一定有一个奇妙故事。我的喜爱简单而粗俗,只觉得应了中国流行的一句话,一个人胆子大时人们就说:“你把脑袋挂在裤腰上!”“你把脑袋托在手掌上!”

圣者面容真美,有一个跟我的表外甥女长得一模一样,我以前来巴黎时为此还拍过一张照,自然,消失在底片的海洋里再也不会找得到了。

《巴黎圣母院》故事里的那位“驼侠”,一代又一代,现在换了一位健壮的黑人。他是已经健壮之后才来敲钟吗?只有熟人才会知道。

千千万万的旅游者都明白他担任了一个光荣的历史任务。他也会打趣地弓起他满是肌肉的腰身告诉你:“我是钟楼怪人!呵!呵!呵!”

看起来,他和他的前人一样,都很满足,如果不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的话。

圣母院左边不远有块草地,不留心的人会以为真的只是一块草地。

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是一个纪念馆。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法西斯屠杀的几十万死者。

和世界上所有纪念馆不同,进入纪念馆的方式是从踏入一条非常狭窄的露天甬道开始的。

花岗岩的甬道和石阶只容得下一个人,即使明知顶上有蓝天白云的现实,参观者已感受到幽闭的开端。

石阶的尽头是一块类乎囚徒放风之处,坚硬无比的花岗岩在你四周。显眼的角落石壁上钉悬着生铁铸造的现代雕塑,令人绝望的、比自由强大得多的防囚犯逃跑的尖刺。

走进一个两边几十吨重的大石头的窄门,来到四张双人席子大小的圆厅。左右两边是囚房,直对门口相反方向仍是铁栅锁着的一条通道。几十万盏小电灯泡闪亮着,一个亮点代表一个死去的生命。幽暗、静穆,任何人来到这里,囚犯的感觉油然而生。

小圆厅拱顶周围刻满了诗句。阿拉贡代表性的句子刻在正门顶上:

“可以原谅,不能忘记!”

这两句话,令身在“牢狱”之中的我,吞咽不下。

从窄门来到“放风处”,我一直在沉重地思考。

朋友問我,我说:

“原谅了,也就很快忘记了!……怎么能原谅呢!杀人魔鬼面前非理性的残酷手段,你原谅了它也不领情!原谅了,‘不忘记中,还能剩下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是我,我就说:‘绝不饶恕!绝不忘记!”

……

容忍、宽怀、重建家园、医治心灵创伤,所有的工作,都开始在惩罚了杀人犯之后……

从纪念馆出来,我愁思百结。

历史是严峻的,现实生活却太过轻浮。

我想我这个人,可能是太“历史”了。 欲何依摘自作家出版社出版《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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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烟与时髦

作者:陆文夫

吸烟早就不是什么时髦的事了,已经成了一种不良的嗜好,一种不文明的行为,几乎是所有的公共场所都禁止吸烟,每年5月的最后一天还被定为世界无烟日。在某些国家和地区,吸烟好像是做贼似的。烟民们的声誉如此地一落千丈,这在半个世纪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想当年,抽香烟的人都是时髦人,能在市面上走走的大人先生,常常是头戴一顶礼帽,手拿一根拐杖,嘴咬一根烟嘴,烟嘴里插着一枝燃烧着的香烟……哇,有派头,是新潮人物!和现在的大款是一样的。

抽香烟为什么会被认为是时髦呢,因为那时的中国人都是抽旱烟,抽水烟。老农民穷得揭不开锅,也有一根旱烟杆儿别在腰眼里。

烟杆儿的种类很多,从最简单的竹根烟杆到名贵的紫檀烟杆、玉石烟杆、银烟杆、铜烟杆,短的只有五六寸,长的要有一丈多。劳动者多用短烟杆,不抽的时候便插在腰带上,或者是插在后颈的领圈里。士绅们多用长烟杆,拖在手里像一根拐杖,抽烟的时候要别人替他点火,或者是揍到火苗上,伸进火盆里。长烟杆还可以打人,地主打农民往往用烟杆在农民的头上笃一下,这一下很疼,可以把你的头上打出一个瘤,打出一个洞也可以,因为那烟锅是铜做的。中国的武侠小说里有个怪侠欧阳德,他就是用烟杆作武器,天下无敌。

抽水烟通常要比抽旱烟高一个档次了,用的是水烟袋,这玩意设计得十分巧妙,实际上是一个铜壶,壶内灌了一定数量的水,烟经过水的过滤再吸进嘴里。中国的烟民直到今天还引以为荣,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科学的吸烟工具,可以把烟中的焦油、灰尘和部分尼古丁都溶在水里,比现在用的过滤嘴要高明百倍。

在中国的中上层人士中,抽水烟曾经是很流行的,甚至产生了一种烧水烟的职业,即在茶馆酒肆,牌局宴席上,有人用一种特制的水烟袋侍候那些吸烟的,那水烟袋弯弯的烟管长约一米,烧烟人站在一米之外把烟嘴揍到你的嘴边,让你手脚不动地吸几口。没有规定吸一口是多少钱,用现在的话说是收取服务费,服务费高低从来就没有定规。

时髦的事情来了——抽香烟。说起来也很奇怪,大凡时髦的玩意都是从外国传来的。

香烟肯定不是国产的,我最早见到的香烟是老刀牌,商标是一个拿着大刀的海盗,人们都称之为强盗牌。香烟是从上海流传到我们家乡的乡镇。乡镇的烟民开始时抵制香烟,不敢吸,说是吸了香烟之后就不会生孩子,是洋人用来亡国灭种的,这可能和英国人向中国贩卖鸦片有关系。

烟草商也有办法,派出推销员深入小镇和码头,把香烟摆在地摊上,免费请大家吸,推销员自己吸个不停,说明吸香烟没有问题,你要买也可以,比黄烟丝还要便宜。当然也有勇敢的人带头,吸了也没有什么问题,于是,香烟就流行开了,烟价也就立即涨上去,弄得一般的人也吸不起,还是抽旱烟,学时髦也很花钱。

我的祖父开始是抽旱烟,后来抽水烟,他有两个白铜的水烟袋,一个是自用,一个是待客的。我童年时对祖父的印象便是在清晨的睡梦之中听见他咕咕地抽水烟,如果半夜醒来还听见那咕咕的声音,那就是家中有了什么疑难的事情。

我的父亲经商,他抽香烟,20世纪40年代听装的香烟质量很好,抽起来香气四溢,中国人把纸烟叫作香烟即是由此而来的。

我的父亲“教子有方”,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便鼓励我抽香烟:“你将来要到社会上去混,抽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交际,迟早都要学会。”那时谁也不知道抽烟会短命或是要生癌症的。

我父亲的话没有说错,自从香烟风行之后,请人抽烟就成了一种礼节。家里来了客人首先是泡茶、敬烟。如果自己不抽烟,又未准备烟,那就必须道歉:“对不起了,没有烟敬你。”如果是求人办事、婚丧喜庆、朋友聚会、请人做工,那没有烟是不行的。早在20世纪40年代,我们家乡的农民通常都买一包香烟放在土灶上的炕洞里,那里干燥,烟不會霉,成年累月地放着,以防贵客临门。于是,烟的意义已经不仅是一种嗜好,发展而成为一种社交礼仪和拉关系的手段,愈演愈烈,直至今天。前两年社会上流行着一种说法,如果有什么环节打不通的话,那就先用手榴弹去摔 (送酒),再用爆破筒去炸 (送烟),因为送收烟酒也算不上贪污行贿。中国的烟民之众,烟草的消耗量之大,在当今的世界上居于首位,吸烟不仅是个嗜好问题,而且是个社会问题,是社会习俗和社会心理的一个组成部分。比如说八个人在一起开会或聊天,其中有六个人抽烟,第一个掏出烟来的人就必须向其他的五个人每人敬一支,否则的话你就有点瞧不起人,或者是小气。来而不往非礼也,第二个人便掏出烟来每人敬一支。如此轮番一遍,每人就抽了六支烟,根据烟瘾的需要抽两支也就行了,其余的四支是“被动吸烟”。那你不能不抽吗,这就要看情况了,有时候不能不抽,不抽便是瞧不起敬烟的人,或者是嫌他的烟不够高级。中国人的戒烟之难,实在是因为敬烟和吸烟已经成了人际关系中的一种礼节。

一个人吸什么样的烟,竟然成了一种身份的标志,四十年前我和一个朋友到一家高级宾馆去找人,门房不让进,要我们出示身份证明。我们都拿不出,便和看门的人磨嘴皮。我的那位朋友灵机一动,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华牌的香烟,一人一支抽了起来。那看门的见我们居然能抽中华牌的香烟,决非等闲之辈,便挥挥手,让我们进去。由此可见,香烟已经不是一个有毒的物质,而是一种不良的精神状态。

小小的一支香烟,从时髦到不时髦甚至有害,人们对它的认识差不多花了一百年,认识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啊,赶时髦可得当心点!

珠珠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陆文夫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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