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西方形式主义文论中的“强制阐释”

2017-04-18 08:54黄念然高畅
江汉论坛 2017年1期

黄念然++高畅

摘要:理论立场上的文本自足论与形式目的论,研究方法的还原主义与唯科学主义倾向,理论走向的反历史主义与反人文主义,构成了现当代西方形式主义文论的主要理论局限。它们又逻辑延伸为批评实践中的“强制阐释”,其显著特点是:在悬置了与“文学性”无关的一切因素之后,强制性地把文本意义的决定权交给了语言及其内在结构;利用语言学、符号学等学科理论的核心观点与主要方法,强制性地驱使文学研究走向“科学崇拜”的道路;强制性地提升“形式”而贬斥“内容”。对作为个案的现当代西方形式主义文论中的诸多“强制阐释”现象的剖析将有助于学界更好地认识20世纪西方文论各派的特质。

关键词:形式主义文论;理论局限;文本自足论;形式目的论;强制阐释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1-0055-07

张江研究员提出的“强制阐释论”是近年来文艺理论界的讨论热点,它不仅抓住了现当代西方文论中许多“强制阐释”的毛病并由此发掘出其诸多理论缺陷,也为我们辩证地认识现当代西方文论各派的理论本质提供了可靠的研究思路;作为现当代西方文论的重要代表,形式主义文论最初以反传统的理论姿态出现,在取得了一定的理论成果之后又因其内在的矛盾而走向自我终结,究其实,同其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中的“强制阐释”弊端有着深刻的关联。如果以形式主义文论为个案,从形式主义文论的理论局限入手分析其批评实践中的“强制阐释”弊端,对于我们从总体上认识现当代西方文论的性质与特点,进而夯实“强制阐释”论的学理基础,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本文首先将着力分析形式主义文论的理论局限,从中发现其“强制阐释”理念的契入,然后分析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强制阐释”的具体表现,在呼应张江研究员“强制阐释论”的同时,也为学界深入认识形式主义文论乃至整个20世纪西方文论的实质提供有益的帮助。

一、形式主义文论的理论局限

现当代西方形式主义文论由20世紀初的俄国形式主义发端,历经英美新批评派、符号学文论和结构主义文论,最终在他人的批判与自我的辩护中黯然衰落,这同其自身理论假设的逻辑失位有着密切关系。

为了对作品本身作出评价,新批评派提出了两点假设:“假定作者的真正意图就是他在作品中实际表现出的意图;也就是说,只有作者在作品中实现了的意图才能算数,至于作者写作时怎样设想,或者作者现在回忆起当初如何设想,都不能作为依据;假定阅读作品的是一位理想读者;也就是说,不去注意不同读者对作品的各种不同的理解,而是努力找到一个中心立足点,以它为基准来研究诗歌或小说的结构。”① 结构主义符号学也基于两个基本假设:“首先,社会文化现象并非简单的物质客体和事件,而是具有意义的客体和事件,因此是符号;其次,它们的本质完全由一个内部关系与外部关系构成的系统来界定。”② 在形式主义者所提出的诸种理论假设中,文本形式或结构成为其唯一关注的对象,所有与文学形式或文学文本本身无关的因素都被形式主义者悬置或阻隔起来,这种只承认差异性而否认联系性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带有浓厚的形而上学特点;这一特点体现在形式主义文论的理论立场、研究方法、理论走向之中,也给形式主义文论带来了一系列难以克服的理论局限与困境。

第一,理论立场:文本自足论与形式目的论。

现当代形式主义文论从一开始就持有背离传统的理论立场。他们力图把文学研究的方向引入文学文本内部,关注语言生成的逻辑形式与文本内部的结构关系,故而,“形式”成为他们的理论信条和“强制阐释”的基本工具。“形式就是意义”③,基于这一思想,形式主义文论表现出鲜明的文本自足论与形式目的论色彩。

所谓文本自足论,即是“把作品看作是独立于诗人、读者和外部世界的事物来研究。同时,它还把作品说成是‘自给自足的实体或者‘自身的内在世界,因此要以其复杂性、一致性、均衡性、完整性和作品各组成部分间的相互关系等‘内在的准则来对它进行分析和评价”④。这一理论立场决定了形式主义文论观照文学与现实的眼光,即试图摆脱传统文学研究对社会意识形态、历史语境特点、人文道德诉求与艺术创作心理等“外在”因素的依赖,而着力强调文本的自我指涉性与内在合法性。

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于1914年提出了“词语的复活”,这一口号从一开始就表明了形式主义者的理论姿态。在他们看来,文学文本的意义并非敞现于艺术形象所指的外部对象,而内蕴于具体语言符号的自我能指;文学研究的任务即在于“复活”词语本身的意义。正如巴赫金所言:“他们要从词的超负荷中,从它被象征主义者赋予词语的崇高涵义全部吞没的危险中解救出来的,正是这种minimum(最低限度)的可感知性。”⑤对语词的可感知性的强调使俄国形式主义者将艺术视为一种特殊的“手法”,“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⑥,这一观点显然割裂了文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直至后来他们反复强调的“自动化”、“陌生化”、“文学性”等重要概念,都进一步明确了运用形式的技巧与手法在文学活动中的关键地位,在他们眼中,文学文本已成为一个自洽自足的语言领域。

如果说俄国形式主义者已把目光转向文学文本的表层形式特点与外在感性风貌,那么后来的英美新批评派与结构主义更是把这一目光扎入文本深处。新批评派的关键人物兰色姆在1934年的《诗歌:本体论札记》中第一次提出了“本体论批评”的口号,相较于俄国形式主义批评,他更强调文学文本在形而上层面的本体意味。新批评派视文学文本为结构与意义有机统一的整体,试图从语言学与修辞学的角度分析文本内部各部分的组合原则——“张力”、“反讽”、“悖论”等。他们以“意图谬见”与“感受谬见”撇开了创作者与接受者,将作品本体从文学活动的整体链条中孤立出来,文学作品因此占领了文学活动中本源性的地位。结构主义者则拥有更大的野心,尝试建构总体的诗学理论,从众多的文学作品中抽离出一般特性的二元对立结构。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从共时性的层面将文学文本视为自足的语言符号系统,其目的在于抽象出文本内部深层的、先在的结构要素及其逻辑关联。结果,话语结构本身的意义成为结构主义者关注的唯一对象,文学文本被化约为各种二元对立结构,在这一过程中,文学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被更大限度地拉开了。

由上述分析可见,尽管文本自足论在不同的形式主义流派中有不同的理论侧重面,但它在整体上仍然呈现出一致的理论特点: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上,排除历史事实、道德伦理、审美心理等意识形态因素对文学作品的影响;在文学文本的意义发掘上,则固守在自足性文本内部的“形式”阵地,坚信是“形式”创造了意义。

所谓目的论,即认为某种观念的目的是预先规定事物、现象存在和发展以及它们之间关系的原因和根据。克莱夫·贝尔曾说:“把对象视作纯粹的形式,就是把它们本身视作目的。”⑦ 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形式主义文论的形式目的论的真实面相。在西方思想中,形式这一概念不仅具有事物之外观的涵义,同时包含有事物的成因或本原、事物的“目的性安排”以及“普遍的力量”或“上帝”这类更复杂的涵义。形式主义文论接受了“形式”的这种神秘性与自足性内涵。

在形式主义的形式目的论中,无论是用“神”的目的去解释艺术作品之形式安排的外在目的论,还是将文艺作品内部的某些必然性看作是为了美的目的而存在的内在目的论,它们对于文艺作品存在与发展的客观因果性与规律性都作了唯心主义或神秘主义的解释。按照前者的看法,文艺成了印证神性之伟大而非人类自由创造的活动。而按照后者的看法,目的是比必然性更高的原则,事物不是因为其内在必然性而存在,目的才是事物存在的真正根据和推动者,结果文艺创造的动力因被摒弃了,目的因成了解释文艺存在合法性的唯一根源。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人类主体实践活动的自由性与自觉性特点为形式主义者所放逐。

总而言之,无论是文本自足论还是形式目的论,形式主义者都力图从文学文本本身的形式构成出发,给予文学艺术一个独立的席位。相较于传统的理论视角,形式主义文论的确开启了批评思想的现代转型,而它的理论成就与理论局限也全在于此。其一,形式主义文论以文本自足论切断了文学作品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在这一理论偏执下所阐发的文学特性是否能包容文学艺术的全部价值,他们并不关心。其二,形式主义文论将“形式”视为文本内在意义的唯一来源与外在发展的核心动力,这一理论观点是否能在批评实践中实现其所推崇的客观理性的批评态度而发掘出文本的真实含义,也不得而知。换言之,基于一系列理论假设的现当代西方形式主義文论之最终走向强制阐释乃是逻辑的必然。

第二,研究方法:还原主义与唯科学主义。

从俄国形式主义到新批评再到结构主义的西方现当代形式主义文论的演进线索中,我们可以看到,形式主义者越来越追求文学批评的客观性与科学性,尤其抵制传统批评理论中的社会历史意识与审美主体因素,迫切想要确立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普适秩序与规律。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这种对工具理性的执着追求使形式主义文论的研究方法于整体上呈现出鲜明的还原主义与唯科学主义倾向。

先看还原主义。依照美国哲学家卡尔纳普的说法,还原主义(又称为还原论、化约论)是基于一元论哲学的理论认知,其相信我们可以通过将复杂的事物与现象还原为各个部分或更为低级的形态从而触及到现象内在的实在本体。在形式主义文论中,还原主义的方法论手段主要表现为对文学文本的分解性分析,即:将文本逐层剥离,使其显露出最基本的组成元素与逻辑结构,并以之进一步阐释更多的文本。无论是新批评在文本中提炼出的“张力”与“悖论”等关系,还是结构主义所津津乐道的“二元对立”,它们都企图为文学艺术的独立存在建立起一致的理性规范,并以此规范统摄所有的文学现象。在具体的批评活动中,这种分解性分析主要表现为两种操作方式:一是悬置,即将与“文学性”无关的所有外在因素悬而不论;二是抽取,即从整体性的文本中抽取一般性的结构关联⑧。这两种方式机械性地将文本还原为简单的逻辑关系与形式结构,否定了文学艺术本身的人文性、丰富性与复杂性,而将其演绎为一场科学实验。

这种“悬置”和“抽取”首先突出表现在索绪尔语言学中。现当代西方形式主义文论的各个流派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影响。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将语言视为一个符号系统,他主张在时间截面上对其展开共时性而非历时性的研究。因此,他的研究所关注的不是实际会话中的“言语”,而是生成“言语”的客观符号结构——“语言”;在这一符号系统中,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而索绪尔尤为强调语言符号能指层面之间的差异性。其次,它们突出表现在受索绪尔语言学深刻影响的形式主义文论各派的理论主张和具体批评实践中。在俄国形式主义那里,“诗学的任务(换言之即语文学或文学理论的任务)是研究文学作品的结构方式。有艺术价值的文学是诗学的研究对象。研究的方法是对现象进行描述、分类和解释”⑨。他们擅长对文学语言的内部构成进行描述与分析,并极力阐发诗歌语言(文学语言)与日常语言之间的差异,由此而抽取了一些具有方法论意义的理论范畴,如自动化、陌生化、可感觉性、复杂化形式、阻滞等。这一研究方法试图在人们的意识中“复活”文学语言的独立性特征,把文学艺术的全部意义归结为文本展开的手法与技巧。新批评的研究方法集中体现为“细读法”,其核心在于充分描述或着力揭示词语的多重内涵、句法的修辞组织、语境的矛盾构成、篇章的逻辑张力等文本有机体内部的诸要素及其关联。新批评精致而细密的分析方法在榨取出文本为人所不知的多重意义之后,也必然把文本压得无法喘息。结构主义更超越了之前形式主义批评主要针对个体文本进行阐释分析的习惯做法,而走向了对整体语言符号系统的结构抽象。就像乔纳森·卡勒所分析的那样,结构主义“与其说它是一种发现或派定意义的批评,毋宁说它是一种旨在确立产生意义的条件的诗学”⑩。在结构主义者看来,这个“产生意义的条件”即文本内部存在着的各种“二元对立”的结构程式,它们才是文本意义产生的来源。通过对这种“二元对立”结构程式的“抽取”,结构主义在其发展进程中借助语言学与符号学的理论进一步将文学研究推广至人类文化研究,结构主义也由文学理论逐渐走向具有独立意味的纯粹理论。

再看唯科学主义。形式主义者都将文学视为由各个部分按照既定逻辑组合起来的自足有机体,质疑那种根据历史语境与审美体验而获得批评结论的方法,认为唯有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方能给予文本最客观公允的理性评价。结构主义在这一方面最为典型,相较于俄国形式主义与新批评派侧重于文本语言内部的肢解性分析,结构主义的科学雄心更为强大。“结构主义的核心是一种意欲发现支撑人类一切社会与文化实践并成为其基础的符码、规则、体系的科学雄心。”11 无论是列维·斯特劳斯从神话故事中抽取出的逻辑要素,还是罗兰·巴尔特对《萨拉辛》展开的符码分析,都表明结构主义文学批评都是以自然科学的方法展开文学研究的,“结构”成为他们阐释文学的普适公式,文学自身的意义反而被逐渐消解。最为讽刺的是,这一标榜科学理性的形式主义流派也会因其“理性”而被扣上“非理性”的帽子,“有人责怪结构主义的科学外观:它的图式、分类法或新术语,及它总体上对人文精神的规避态度,有人诘难它是反理性主义:刻意追求悖论和稀奇古怪的解释,津津乐道语义游戏,自恋自醉自身的修辞技巧”12;实际上,这也揭示出形式主义文论普遍面临的理论困境。

简言之,形式主义文论在研究方法上的还原主义与唯科学主义倾向将文学研究推向封闭性的自足圈子,其结果是:以工具理性取代了价值理性,以实验性证明取代了审美性直觉,以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取代了人文科学的价值透视,也因过度追求文学文本的独特性反而全然消解了文学艺术的审美内涵与人文特征,并最终在其“科学崇拜”的幻想中促使形式主义文论走向自我终结。从中我们不难发现,完全借助其它科学对文学进行强制阐释,最终只能走向事物发展的反面。

第三,理论走向:反历史主义与反人文主义。

由于形式主义者在片面强调文学艺术的自足性与形式结构性的同时否认了文学与社会历史与人文价值之间的必然的内在的联系,因此,在现代西方科学主义潮流中发展起来的形式主义文论在理论走向上最终呈现出非常明显的反历史主义与反人文主义倾向。从理论假设中的逻辑失位走向实际阐释的困境,形式主义者在“形式至上”的理论口号下所“悬置”的文学艺术的历史性与人文性终究会掉落下来砸到他们自己的头上。

形式主义文论从索绪尔那里继承下来的共时性的理论眼光从一开始就执意降低了文学艺术中历史因素的地位。艺术创作的历史环境、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艺术家的生命经历、普通读者的审美体验都被加上括号不予讨论。罗兰·巴尔特就宣称:“从原则上说,本文全体应最大限度地删除历时性因素,它应相当于一个系统的状态,一个历史的‘断层……这样我们将宁可有一个虽然多种多样却在时间上凝聚的本文全体,而不要一个虽然紧密但时延较长的本文全体。”13 由这段话不难发现,结构主义的理论野心就在于找到文本普遍存在的符号体系与形式结构。这一体系或结构具有超历史的“元文本”性质。它否认了社会历史语境作为文学艺术发展的肥沃土壤,而将文学艺术的意义内涵与发展动力归为某一相对静止的形式结构。不可否认,形式主义文论的确凸现了文本的独立性价值并且抽象出具有一定理论效能的结构体系,但其反历史主义的观念使得形式主义者眼中的文学史成为一部以形式结构自身变异为前进动力的无名无姓的历史。这种反历史主义所导致的批评困境,从其深层哲学根源上讲是来自于其认知世界和理解世界的偏狭,即只承认物质的静止性,否认其运动性,割裂了运动与静止之间的辩证关系。而对于文学艺术作品的认知,如果僅从静止性的形式结构而不从历史演变或主体创作的心路历程去把握,那么得出的结论将会是非常片面的。

形式主义文论的反人文主义倾向突出体现于“作者之死”这一著名口号中。罗兰·巴尔特认为作者的意图对文本的意义并没有决定性的作用,只有坚决地排除作者,文本的意义才不至于被固定化、单一化。实际上,形式主义者不仅判处了“作者”的“死刑”,其所坚守的绝对“文学性”的批评标准,其所运用的语言学、符号学、逻辑学等唯科学主义的批评手段,都以一种学术精英主义的姿态疏离了大众读者的参与。他们为“合格读者”设定了太高的门槛,以至很少有人愿意进来。

正如伊格尔顿所说,在“主体”被括起来以后,形式主义文论的中心就只站立着一个自足性的系统自身,这一系统成为新的主体。可是这一主体并不能解释随之而出现的一系列问题——产生这一系统自身的能力来自哪里?是否还是得从“括号”里的对象中寻找答案?被形式主义者视为文本意义源头的系统自身能否确立文学艺术的特殊性?在取消了历史性与文学性的系统自身如何面对千变万化的文学现象?14 形式主义者在建立了新的“主体”之后,又能走向何处?事实上,在文学批评中驱除人文主义色彩的观点本身就否定了文学艺术之所以存在的根本,他们的理论过滤网所过滤掉的社会历史意义与人文精神内涵才是真正确立文学价值的那一部分。

二、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强制阐释”的主要表现

对于20世纪的西方文论呈现出来的诸多理论弊端,张江研究员认为, “强制阐释”是足以概括其核心缺陷的逻辑支点。强制阐释是指:“背离文学话语,消解文学指征,以前在立场和模式,对文本和文学作符合论者主观意图和结论的阐释。”15它呈现为四个基本特征:场外征用,主观预设,非逻辑证明,混乱的认识路径。如果我们结合形式主义文论的理论局限去考察其具体的批评实践,不难发现,形式主义文学批评中的“强制阐释”大致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形式主义文论在悬置了与“文学性”无关的一切因素之后,强制性地把文本意义的决定权交给了语言及其内在结构。

实际上,形式主义者聚焦于“形式”的理论眼光源自他们革新文学批评的初衷。他们质疑传统批评对文本作出的或心理或伦理的外在解读,并因此认为确立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文学性”时必须敢于抛弃一些东西。正如艾亨鲍姆所说,俄国形式主义者要摧毁学院式的传统,“必须脱离文学运动发展和自然延续的概念,脱离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概念,脱离我们认为是一系列特殊现象的文学之外的一切材料”16,这一理论勇气的确收获了一定的成效,形式主义者对文本内部语词功能、逻辑关系、能指意义的新的发掘拓宽了文学理论的阐释范围,但其文本自足论的坚定立场又使他们消解了文学艺术的人文历史价值。

形式主义文论在割裂了文本与现实的关系之后,强制性地把“形式”的意义视为文本的意义。他们反复强调,并非是文学语言反映了现实,而是语言的形式与结构创造了现实,文本作者的创造心理与文本读者的审美感受都被有意识地放逐。形式,结构与模型成为形式主义文学批评的最终追求。

以俄国形式主义为例。面对诗歌文本,形式主义者关注的是诗歌语言的声韵、音律、节奏、修辞的独特样式。他们认为正是这些要素使诗歌语言区别于散文语言,“即诗歌语言不单单是一种形象的语言,诗句的声音甚至不是外部和谐的因素,声音甚至不伴随着意义,而是它本身便有独立的意义”17。他们甚至指出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并未考虑词语的意义,“无意义”的词只具有自我指涉性,反映自身的独立价值。如果说赋予诗歌语言形式的独立意义多少触碰到了诗歌艺术的独特美感,那么以这种方式解读叙事文本就显得有些牵强了。艾亨鲍姆在《果戈理的<外套>是怎样写成的》一文中就指明果戈理作品中情节贫乏的特点,他认为其小说的情节不过是几个滑稽的笑话与场景的拼合,在小说中起主要作用的是果戈理语言上的“手法”。艾亨鲍姆重点分析了《外套》中的语言“手法”——同音异义的文字游戏,根据发音语义学安排的声音连续,句法声调的紧张与实际语义的不协调等等。他认为,“在果戈理的语言里,一个词的声音外壳、声学特点都变成有含义的东西,不受具体的逻辑意义的约束。在他的作品中,发音和声学效果变成有表现力的重要手法”。尽管这种形式主义的解读从语言风格层面中揭示出《外套》的滑稽与荒诞,但《外套》中对历史现实的强烈批判与对底层人民的同情悲悯则完全被抹杀,一篇现实主义的动人小说被解读为一场华丽纷杂的语言游戏。这一批评实例充分说明,形式主义文论中的强制阐释现象根源于其看待事物的偏狭立场,根源于历史意识与人文情怀的缺失。其最终的结果是:恪守在语言内部展开精致的分析与判断,在拆解出一堆语言零件之后,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文学批评的重要任务之一在于获取文本的意义,而形式主义文论的强制性阐释在打碎文本的同时也打碎了意义。

第二,形式主义文论利用与文学理论相关的语言学、符号学等学科理论的核心观点与研究方法,强制性地驱使文学研究走向“科学崇拜”的道路。

我们可以看到,在形式主义文论的发展历程中,它由一开始对文本本身的强调逐渐转向对支配文本的普遍性代码或结构程式的强调。这一转变在结构主义这里表现得最为明显。“结构主义首先是建立在这样一种认识基础之上:即如果人的行为或产物具有某种意义,那么其中必有一套使这个意义成为可能的区别特征和程式的系统”18,这也就是说,结构主义者并不再满足于对单个文本意义的精细分析,而尝试总结出先验的语言结构系统,按照这一系统,可进一步以有限的逻辑前提解读更多文本生成的过程。在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中,面对丰富多彩的文学作品,结构主义者始终保持了科学家般的冷静态度,将文本还原为诸类二元对立的简单形式,比如叙事作品深层结构中的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精神与肉体、堕落与升华等。在近乎科学解析的还原过程中,结构主义还转而求助于更具有客观性的语言学与符号学。在语言学与符号学的指引下,结构主义最为“形式化”的部分在于,其将文学文本放置于更大的语言符号体系中展开研究,其结果是:从整体上看,文学作品已没有本源,每一个特殊性的言语表达都可以在先在的符号体系中找到本源,“每一个文本都是由‘已经写过的东西构成的”19。比如格雷马斯所建立的先验的、纯形式的“符号矩阵”便被其视为阐释符号的公理系统。从细节上看,文本中的语言符号可以被分为诸多层面。比如罗兰·巴尔特在《符号学原理》中将符号学按照结构语言学分为:语言和言语,所指和能指,系统和组合段,直接意指和含蓄意指。

形式主义文论在其发展后期,更多地强制性地引入其他学科的理论方法,其合理性在于这种引入实现了多元理论视野下的文本解读,更大的弊端则在于使文学研究越来越脱离其人文本位而走向定量化、数学化、符号化的科学实证道路。韦勒克就列举了形式主义文学批评中唯科学主义的若干表现:“一种是企图效法一般的科学理想,力求使研究做到客观、取消私人性格和确定。这种企图,整个说来,支持的是一种近代科学发展前的唯事实主义;其次,便是努力模仿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事物的起因和根源,实际上就是努力寻找任何一种关系,只要它在一种编年顺序的基础上是可能的。等而下之者便是用科学因果律来说明文学现象是为经济、社会、政治条件的原因所决定的;另外一些学者甚至企图引入科学的定量分析法,如使用统计资料、表格、图解等等;最后,一些野心勃勃的学者还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试验,用生物学的概念来追溯文学的进化过程。”20 这一“科学崇拜”的倾向以其绝对的客观理性消解了文学研究中丰富的意识形态性与人文情怀,而事实上,文学现象与作品的纷繁复杂决不是某一个统一性的结构模式可以予以诠释或概括的。

第三,形式主义文论在文本自足论与形式目的论的理论前提下,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强制性地过度提升了“形式”的地位。

俄国形式主义始终致力于发现文学语言的特殊价值,他们所推崇的“形式”侧重于“手法”。诗歌语言中的韵律、节奏、比喻、词义、句法等独特的艺术手法成为了其批评的出发点。在他们看来,这些陌生化的“手法”对艺术作品“文学性”的产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形式对这些俄国人来说,成了包罗无遗的口号,它几乎包括了构成艺术作品的每一样东西”21。俄国形式主义以形式消灭了内容,在走向文本形式自律的过程中也走向了技术自律,强制性地取消了文学艺术的形象内涵,而只关注作品是用什么手法、如何写成的。

新批评派的兰色姆在《纯属思考推理的文学批评》中提出了构架—肌质论以支撑自己的本体论批评,“构架”是诗歌可以用另一种说法释义的部分,“肌质”是诗歌中无法转述的部分,而诗的本质与精华就在于“肌质”。这实际上仍旧把焦点放在了形式层面,将内容与形式对立起来。相较于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派也部分地肯定了内容与形式的有机联系,但在批评实践中,其“细读法”仍旧偏向于关注语言形式层面的细节。“形式主义方法有时蜕化为搜索‘客观对应物、奇想、‘关键形象或讽刺用语的‘寻找宝物的游戏。这个方法尤其不适用于美国五十年代以后问世的大部分诗歌:正像学生们经常提出的那样,这个方法倾向于忽视‘感情,由于专注形式而显得冷酷无情”22。这一冷酷实际上在结构主义那里才达到极致,结构主义的批评意欲以“结构”代表文本的全部意义,正如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所说:“结构主义文学批评的最显著的特征恰恰在于从形式到内容的一种转变。在这种转变中,结构主义者研究的形式(故事的結构犹如句子,犹如说话)成了有关内容的说法:文学作品谈的是语言,把语言的作用作为其基本主题。”比如雅各布森与列维—斯特劳斯对波德莱尔的诗歌《猫》的评析,他们从诗歌语言的语音、语义、语法等形式层面出发,为读者剖析出这首小诗均衡严密的结构体系,他们用精密的语言分析,以证明这首诗歌中语言的“不同层次是如何混为一体、互为补充或相互结合,从而赋予全诗以一种纯粹客体所具有的性质的”。这种批评方式实际上是把文本中的形式层面提高到文本主体性的地位,把文学研究转变为语言研究,结果,“语言对二十世纪的知识界来说既是一种楷模,又是一块心病,它问题百出,神秘莫测,而结构主义就是这一事实的症状”23。

实际上,形式主义文论各个流派都是这一事实的症状,他们执着于文本语言内部的形式结构,过度抬高了文本整体中的形式层面,认为是“形式”生产了“内容”。在进行批评阐释的过程中,逐渐离开了文学艺术的审美价值,而使文学文本成为其语言理论观点的例证。

由此可见,“强制阐释”的确是形式主义文学批评的主要特点之一,而其理论的强制力量正是由前文所述的理论局限所决定的。不可否认,这种“强制阐释”从一个侧面促成了形式主义文论对文本本身的深度开掘,但忽视文本同作者、历史、社会之有机联系的偏狭立场不可避免地使他们走向了衰亡。

三、结语

张江研究员的“强制阐释论”针对20世纪西方文论的理论缺陷展开了切中要害的批判。透过“强制阐释”这一概念,的确可以解释形式主义文论在具体文学批评实践中表现出的许多偏颇之处。形式主义文论在理论立场上所秉持的形式自足论或形式目的论,在研究方法中所表现出的还原主义和唯科学主义倾向,皆体现了“场外征用”与“主观预设”的强制阐释性。这种“强制阐释”体现在批评实践层面的主要错误之处则在于:撇开文本内的各种意识形态因素,将语言结构本身视为意义生产的源头。究其根本,正如伊格尔顿对结构主义的批评,其不过“是哲学上唯心主义的又一种形式——它把现实视为实质上是语言的产物这样的观点,不过是古典唯心主义学说的最新翻版:世界是由人的意识构成的”24。

我们必须看到,形式主义文论对文学艺术展开的强制阐释,的确向内打开了文本,展露了文学语言的复杂性与多样性,为我们解释文学文本提供了另一条思路,也必须看到它的产生同西方现当代以来的语言论转向之间的内在关联,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强制阐释”本身所隐匿的只要差异不要联系、只讲抽取不讲整体、只要形式不要历史、只要科学不要人文的诸多形而上学弊端,这种违背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动态的、联系的、整体的批评理念的做法,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现当代西方文论逐渐走入困境的难题。西方当代文艺理论自形式主义文论衰落之后走向文化批评或“文化研究”也说明了这一点。文化批评或“文化研究”固然打开了被形式主义者封闭已久的文本,让社会、政治、历史、经济、心理等诸多学科的理论目光照射到文学研究的领域之内,但它们在取得了巨大的理论成果之后走向“强制阐释”的弊端也在逐渐显露,女权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精神分析、身体理论、性别理论在跨界界入文学领域之时,理论先行、观念先行的毛病也日益增多,文学理论泛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张江研究员以“本体阐释”反抗“强制阐释”有着极强的现实针对性。当然,“本体阐释”如何避免“强制阐释”的诸多弊端?如何围绕文学实践——文学认识——文学实践进行文学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的良性循环?仍然是一个有待深入探索的课题。

注释:

①③ 克林思·布鲁克斯:《形式主义批评家》,龚文庠译,《“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489、487页。

②⑩18 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盛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5、16、25页。

④ M·H·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汇编》,朱金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6页。

⑤ 米哈伊·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巴赫金全集》第2卷,李辉凡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5页。

⑥ 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手法的艺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页。

⑦ 克莱夫·贝尔:《艺术》,薛华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页。

⑧14 黄念然:《形式主义文论中的唯科学主义批判》,《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

⑨ 鲍里斯·托马舍夫斯基:《诗学的定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76页。

1119 拉曼·塞尔登等:《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譯,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7、96页。

12 乔纳森·卡勒:《论解构》,陆扬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

13 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74页。

15 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1617 鲍·艾亨鲍姆:《“形式方法”的理论》,《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0、27页。

2021 雷纳·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丁泓等译,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45、171页。

22 威尔弗雷德·L·古尔灵等:《文学批评方法手册》,姚锦清等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61页。

2324 特里·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刘峰、龚国杰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129页。

作者简介:黄念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9;高畅,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