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男
帝国的基石已经沉沦,但兴致勃勃出访列强考察军事的清朝贵胄,仍然可算是这个古老帝国求变图存的表征。无论这种表征多么光鲜,也只能是封建帝制最后的回光返照。
中国代表团看到了120毫米厚铸钢制成的回旋炮塔,以及规模宏大的囤兵掩体。法国总参谋部甚至还策划了一场对要塞的模拟攻击,以便让中国客人更好地认识这座要塞的防御能力。显然,这些体量巨大的工程产品对中国人颇具诱惑力。
1910年5月26日,凡尔登。著名建筑师古斯塔夫·埃菲尔主持设计的别致车站里人声鼎沸。市长勒尼奥和总督勒孔特将军,在当地军政要员的簇拥下,走进车站大厅,迎接一位头戴瓜皮小帽,留着油亮长辫子,长衫马褂的中国贵客。能得到法国市政要员的垂青,此人自然非比寻常,他,便是大清国宣统皇帝的叔叔、军谘大臣、郡王衔贝勒爱新觉罗·载涛,当时正率考察团一行17人,赴日、美、英、法、德、意、奥(奥匈帝国)、俄8国考察军事。这一时期,中国这个垂暮的帝国频频派出使团出访西方列强,中国希望弄清楚西方为何强盛,而作为中土上国的中国又为何孱弱。
涛贝勒到了法兰西
在那些几乎从未看到过中国面孔的凡尔登市民心中,载涛一行的到来绝对是个大事件。载涛是中国皇帝的叔叔,中国帝国权力架构中居于最上的少数几个人之一。陪同他的人们,主要是军队的官员。他们考察项目的重点,是航空、铁路和军事要塞建筑等技术。
就在几天前的5月16日,中国使团造访了巴黎附近的伊瑟雷莫里诺机场(Issy-les-Moulineaux),观看了一场重要的飞行演示。伊瑟雷莫里诺机场今天似乎默默无闻,但它在航空史上却地位显赫,早在载涛贝勒没有抵达这里之前,这里就是早期航空大咖们云集的地方——今天法国文博机构珍藏的照片上,能看到许多令后人敬仰的早期航空顶级大腕儿,当然要认出他们需要有些造诣。在这里,曾无数次刷新人类航空纪录:1907年10月26日,亨利·法尔曼(Henry Farman)在这里驾驶瓦赞-法尔曼Ⅰ型飞机用52秒飞行了771米(2530英尺),赢得了恩内斯特·阿奇迪肯杯(Ernest Archdeacon Cup)。1907年11月17日,巴西著名飞行先驱桑托斯·杜蒙在这里驾驶他的19号飞机“豆娘”(Demoiselle)进行了3次飞行。耐人寻味的是,杜蒙建造19号飞机是为了夺取1千米闭合航线竞速大奖。但这个大奖杜蒙没拿到,夺走它的人还是法尔曼——1908年1月13日,法尔曼在这里用1分28秒飞完了1千米圆形闭合航线,赢走了50000法郎巨额奖金。1908年7月25日,法国早期军事航空的大力推进者、炮兵上尉路易斯·费迪南·费伯尔(Louis Ferdinand Ferber)驾驶自己的拉进式双翼机在这里进行了短暂飞行。虽然比莱特兄弟晚了5年的飞行看似并不起眼,但费伯尔真正令人敬佩的是,在莱特兄弟成功飞行,而自己的飞机尚未成功之时,积极游说法国战争部,推荐购买自己的竞争者——莱特兄弟的飞机。1909年1月23日,还是在这里,路易斯·布菜里奥亲自驾机首飞了布菜里奥XI型飞机,6个多月后的7月25日,布菜里奥亲自驾驶布菜里奥XI以勇往直前的精神飞越英吉利海峡,从加菜直抵多佛,这是人类航空史上飞机第一次跨越海峡。
涛贝勒与航空大咖们
关于1910年5月16日载涛一行造访伊瑟雷莫里诺机场的具体细节,遗留下来的历史资料极为有限,但我们还是要感谢法国新闻界那些克尽职守的摄影师们,他们用镜头给我们留下了当年中国代表团参观伊瑟雷莫里诺机场的场景。从照片看,载涛在伊瑟雷莫里诺至少见到了3位航空史上的大腕儿,他们分别是布菜里奥、阿尔弗菜德·勒布朗(Alfred LeBlanc)和亨利·多伊奇·默尔特(Henri Deutschde la Meurthe)。其中一张照片上,布莱里奥头戴鸭舌帽,右手平伸,显然是指着远处的飞行器在为载涛讲解,对面的载涛带着眼镜,头戴六合一统帽(俗称“瓜皮帽”),身着质地考究的绸缎马褂和高领坎肩,双手相握,借助一名法籍翻译认真地听着,其身后一位身材微胖的官员,是中国使团首席随员,曾任中国出使奥地利大臣、光禄寺卿以及江苏、河南、浙江按察使的李经迈,他的父亲便是晚清重臣李鸿章。这张照片与历史文献中关于参观中布莱里奥曾为载涛讲解布菜里奥XI的设计和性能特点等记述暗合。法国方面的记载提及,中国代表团非常渴望了解西方航空技术的发展状况。这一心态可以理解,晚清政府许多人认为中国之所以贫弱,是因为科技不如西方列强,因此主张西学。很少有人提及或不愿提及,中国落后的真正原因是陈旧腐朽的封建政体。
在另外一张照片上,载涛正与一名头戴飞行帽的法国飞行员谈笑风生,其左侧是李经迈,右手边笑容可掬的是禁卫军训练大臣爱新觉罗·良弼。1842年8月29日在南京江面上与英军签下《南京条约》的大学士伊里布,便是他的爷爷。那位与中国代表团交谈的法国飞行员,则是阿尔弗菜德·勒布朗,他是布菜里奥的合作伙伴,在布菜里奥飞越海峡的行动中,他是后勤总管,负责打理一切勤务保障事务。后来又成为购买布菜里奥飞机的第一人,同时还是布菜里奥飞行学校招收的第一名学生,也是通过飞行考试从法国航空俱乐部获得飞行员资质的第二人。他后来成为一名出色的飞行教员,还对新制造的布菜里奥飞机进行验证飞行。在勒布朗身后那位身着考究西装,头戴礼帽,留着优雅之至的亚瑟王式络腮胡子的那位也是一大牛,他虽不是飞行员,但他对于法国乃至人类飞行技术进程的促进作用,却远超过一名飞行员。他就是亨利·多伊奇,此人是法国石油商人,他并非一般的土豪暴发户,而是一位对航空有着强烈兴趣的知识型大款,人家有了钱,没有去花天酒地无边无际地炫富烧钱,而是设立多项巨奖鼓励航空先驱们突破一个又一个飞行极限。多伊奇还是法国航空俱乐部的创始人。1901年10月19日,杜蒙驾驶6号飞艇用时29分30秒完成环绕埃菲尔铁塔飞行,赢取了一笔100000法郎的奖金,这个奖项就是多伊奇设立的。多伊奇不是技术專家,也不是飞行家,但他用自己的财富鼓励和支持了人们的进取精神,在航空史上,多伊奇是一个不能被忘怀的名字。
要塞坑道里的烘焙房
搜集到的零星记录显示,中国代表团在法国还曾经仔细考察过凡尔登城防要塞工事。1870年普法战争之后,为了加强沿河防线,城堡下方挖掘了7公里长的隧道。当时的报纸报道称,载涛对这些坚固的防御工事非常有兴趣,他看到在这些深埋地下的工事内的烘焙房内居然还能烤面包,兴致盎然。随后,中国代表团还搭乘法国军用火车前往穆兰维尔要塞(Fort Moulainville)。在這里中国代表团看到了120毫米厚铸钢制成的回旋炮塔,以及规模宏大的屯兵掩体。法国总参谋部甚至还策划了一场对要塞的模拟攻击,以便让中国客人更好地认识这座要塞的防御能力。显然,这些体量巨大的工程产品对中国人颇具诱惑力。
参观结束后,法国举办了招待宴会。法方的记载称中国官员们非常希望能够与法国军方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史料中甚至还提及,载涛在祝酒辞中表示,他祝愿并希望中法两军之间的合作关系“前途不可限量”。现在想来,加强中法之间的军事合作,应该不只是中国方面的一厢情愿,包括法国在内的欧洲其他列强,都对载涛一行的来访给予高规格礼遇,这其中无非隐含着两层含义,一是借助载涛在清廷权利格局中的影响力捞取政治利益,另一方面来的更直接,就是通过展示先进装备技术,来换取中国的订单和白银。而一旦控制了中国重要军事装备的获得渠道,那么就能在列强攫取中国利益的竞争舞台中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尽管中国代表团和法国官员对双方合作的未来都抱有美好的希望,但事实并未像他们所愿那般发展。中国代表团的官员们并不知道,他们身后那个拥有5 000年文明史的帝国,世界上最古老的封建帝国架构,将在一年之后开始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中华民国。法国官员们也不知道,4年之后,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将在欧洲拉开帷幕,他们曾经向清朝官员演示过的各种先进装备、要塞工事、军事思想,将经受现代战争最为严苛的考验。
载涛的风雅与风骨
关于载涛,他的风雅和风骨令人感佩。他早年曾留学法国索缪尔骑兵学校,专修骑兵作战科目,一生爱马,善画马。他还是京剧票友,武工扎实,即能长靠又能短打,更擅猴戏,与杨小楼均为张淇林亲授,李万春曾随他学戏3年。
清帝逊位后,载涛也曾困窘,迫于生计,他连贝勒府都卖给了当时的辅仁大学。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先后拒绝了张作霖、土肥原、宋哲元的邀请,特别是拒绝到伪满洲国任职。1935年伪满洲国康德皇帝溥仪到遵化马兰峪祭扫清东陵,载涛拒不接驾,他说“我是民国人,决不留恋过去的清朝,也决不欢迎康德回来扫墓”。
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任命载涛为解放军炮兵司令部马政局顾问,专门为中国军马养殖出谋划策。曾与载涛共事的原马政局局长郑新潮回忆文章中称,载涛曾经这样谈及自己这次“出山”:“这次被邀出山,可算是第四次了。任命我为马政局顾问,论职务并不比张作霖、土肥原、宋哲元给的职务高,说句笑话,也不过是弼马温的官职,但就是这样的差事,我也感到十分荣幸。因为共产党能把亿万人民团结住,就显示出它的强大威力。只有得民心的政党,才是最有前途的。共产党是能治乱世的党,中国兴盛是大有希望的,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和看法,才愉快地接受了弼马温这一职务,并要全力把工作做好,这也算对人民的一点贡献。”
责任编辑:王鑫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