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自己:走向西藏(节选)

2017-04-18 14:05周闻道
雪莲 2017年3期
关键词:康定藏羚羊

周闻道

再不去西藏就老了

春秋旅行社大风车自驾俱乐部,似乎总是与浪漫为伴,几页薄薄的自驾旅游指导,一开始就给了人诗意的浪漫:

你的神往

是近还是长

昨天越来越多

明天越来越少

再不去就老了……

不是怕老,是怕岁月中的一些美好丢失。更主要的是,布达拉就是大智大慧的普贤真身,神的意象在这里彰显灵光。尘世多浮躁,诱惑如魔魅,欲望铸陷阱,我担心迷失,甚至怀疑自己离迷失已经不远。我要寻找,寻找一方净土,寻找觉悟之门,让灵魂获得清净的栖居。

郑钧的《回到拉萨》,也是一个蛊惑。他说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根本不用担心更多的问题,他会叫你找到你自己。这正合我的心意。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没有考虑更多的事,没有去想青藏的路好不好走,有没有危崖断桥泥石流,怕不怕高山缺氧,还有许多想得到或想不到的问题。说走就走了,开上我的“猛禽”。就在这个金秋,在阳光正柔,天空正蓝,枫叶开始泛红的日子;在完成第六届(2014)在场主义散文奖颁奖盛典之后,朋友刚散尽,我的心就似乎出发了。

青藏高原

我要寻找自己……

情与康定

人们对康定的记忆,几乎都是与情有关的,《康定情歌》不仅影响了几代人,而且已成为这里的文化符号,凝固在岁月的记忆里。

谁曾想到,情是康定的奢侈。

这里是川藏咽喉,历来为兵家必争。康巴汉子结实的肌肉,都献给了战争。百姓不堪其苦,多求安康稳定。据说,康定名称的来历,也与此有关。具体渊源,有两种说法:一是以山寄安,丹达山以东为康,康山圣以安,是藏汉人民的心愿;亦说是与康熙42年(1701),清军平定木雅营西侧官昌之乱有关。两种说法,其实都离不开一个康,一个定。这也难怪,民以食为天,康为地。战乱弥久,何来康定。天地人和之后,精神的高地当为情,不只是跑子马溜溜的女子,还有养育自己的大地。

朵洛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世间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爱哟……

此刻,江定仙、吴文季的美曲,穿过岁月的烟雨,带着一身的潮湿,又回响在我的耳边。只是,我在心里重新填了词,与我的寻找连在一起。不是世间溜溜的女子,而是我寻找的精神彼岸。

只是,再好的歌,再美的词,也敌不过这里的历史。

什么是历史?也许就是人类经历过的事。不一定是我们,还有我们的祖先。上至尧舜,下至父母亲。追溯到了远古的羌地,三国蜀时的“打箭炉”,或汉隶沈黎郡。更远的可能是折多河、雅拉河、跑马山。如果还不是,就是这里的五色海了。它深不可测,每逢斜阳一照,四山映入水中,千奇百怪之景,可能就是答案。郭达山在城北,山腰插有铁箭杆一支,俗称三国诸葛亮与牦牛国王相约,借一箭之地。箭插此地,治界已然,就成了历史的样子。每逢午后,郭达山有烟出岫,紫红色者,预兆来日必有大风;浓黑者,次日必雨;白色,则必晴空。沿木雅立曲河前行,体悟到的不是绿水青山,也不是富丽堂皇,而是“荒”与“古”。时空的延续和纵深,在这里以史诗般呈现,让你遥想人类文化的演进。

发展与毁灭,生生不息,康定才如此重要。

感觉可可西里

从地图上看,我们9月11日的路,几乎是一条直线,从拉萨出发,由南向北,一直延续到青海湖,然后,才转弯东进。因为有了唐古拉山、昆仑山和可可西里,这样的平铺直叙,才显得有了几分丰富和神秘。

可可西里,一个浪漫而神秘的名字。不知怎的,我总是喜欢一次又一次地对它默念。每当念起,就有一种柔美、纯净、富有质感的奇妙感觉。这种感觉,肯定胜过了它的藏语本意,胜过所谓“美丽的少女”,也绝非“阿钦公加”之说能够带给。尽管那几个“最”:目前世界上原始生态环境保存最完美,中国建成的面积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动物资源最丰富的自然保护区;或者中国规模最大、海拔最高、最神秘的无人区,哪怕只是之一,也了不起。我甚至怀疑,我要寻找的自己,并不在布达拉,不在庄严神圣的神佛堂迷宫,而是隐藏在这种感觉里。

神情怡然,向往比心还急,因为我带着这样的感觉。一路的见识,只不过是为了验证,验证那奇妙感觉的背后,究竟有什么可以兑现。

从拉萨出发,踏入藏北草原,那感觉就如影随形。这让我更加深了刚才所说的怀疑,因为有泰戈尔为我作证。泰戈尔说,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是你的影子。此刻,我正带着一种感觉,寻找自己的影子。在布达拉有点失落,我甚至开始怀疑所有人。于是,我向往无人区。

车过安多县,张导说,过了唐古拉山,就进入可可西里了。

感觉是山。唐古拉山在南,昆仑山在北,可可西里夹在中间,由两座大山呵护住。这里平均海拔5500多米,已经很高了,许多有高山反应的人,到这里已经明显感到不适应,甚至要借助于氧气瓶。可是,山不嫌高。在通往可可西里的路上,所有的高都不叫山,只有比脚下的草原更高的地方,才叫山。据说,唐古拉山藏语之意就为“高原上的山”,在蒙语中的意思则为“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海拔四五千米,氧气非常稀薄,雄鹰当然也难飞过。这样的山,不仅有了一种天然的壮美神秘,而且远离了尘嚣的浮躁功利。远的山,近的山,绿的山,黄的山,舒缓的山,陡峭的山,立足大地的山,直插云霄的山,都依次列阵,很有秩序,統一由昆仑山率领,列阵于4.5万平方公里,就像母鸡带着一群小鸡。

山的气势,当然是由昆仑山代表的。

还是在读中学的时候,初次接触到昆仑山的名字,就觉出它的与众不同。但当时的感觉,主要是苍茫巍峨,大气磅礴。这次走近,才发现远远不只。昆仑山的高,决定了它离天堂和阳光最近。一半金身,一半凡服,连接着天地之气。我明白了,它的坦荡,它的包容,它的承担,还有它的透明、阳光、明丽、清新,都是成为众山表率的原因。我相信,我此刻的感觉,正是由这众多的元素生成。不是山,而是一尊佛,耸立在泥土、岩石、冰雪、河流、草木、飞云、岁月和藏羚羊的和谐里。

感觉是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这话不错,却不全面,它无法回答一些超自然的问题。比如人,在悲痛的时候,或高兴的时候,都会掉泪。人是一座大山,泪是大山里的水,它与高低无关,而与情感或精神有关。

可可西里的水,是出了名的。不仅多,而且神,就像人的眼泪,连接着情。汽车行进在可可西里的公路上,你往往会不时地看到,左边一条江,右侧一汪湖,或一大片湿地,有牛羊出没。我无法把地理名词,与现实一一对照,弄不清远处近处这些湖,哪个为可可西里湖、卓乃湖、库赛湖,哪个是西金兰湖、乌兰乌拉湖,或者多格错仁、沱沱河。张导的介绍,都是背熟了的,了无生气,只能作为参考。他说,这里是羌塘高原内流湖区和长江北源水系交汇处,面积大于1平方公里的湖泊有107个,总面积3825平方公里。最大的乌兰乌拉湖,湖面达544.5平方公里。这里以东部的楚玛河,及西部和北部的湖泊中心,形成三江源。

因此,这里的水不仅哺育着生命,还哺育着河流。

穿越于可可西里,你除了会感觉到高山是湿润的,草地是湿润的,空气是湿润的,你还会感觉到,灵魂也是湿润的。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一旦植入进去,就会发芽生长,长出血和肉,长出思想和感情。

感觉是云。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我曾经把云和天混淆,认为天就是云,云就是天。到了可可西里,我才发现,这是个多大的误会。

可可西里的天很高,云很淡,但绝不是中学生作文里描写的那种天高云淡。那样的描写很干瘪,没有生命气息,不适合于可可西里。

可可西里的天,高到什么程度,可以用深邃无边来形容。你左看右看,那天都在,一片幽深的蓝,说不清它究竟有多远。你可闭上眼睛,展开想象的翅膀,任由自己去想象它的高远。一旦你睁开眼,它都在你的想象之外,似乎距离并没有改变,那感觉,最多是楼下和楼上的区别。这时,你就会感到,那已不是纯粹的天,而是思想。它的内涵,一定胜过苏格拉底或柏拉图,再著名的思想家,也只是他们的一角。

可可西里的云,淡到什么程度,淡到似无。许多时候,可可西里往往是只有天,没有云。当然,这只是我此刻表面的感觉。其实,云无时不在,与天相依为命。所谓无,不过是云离开了,隐形了。云是周游于世界的游子,从来就不安分,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有时一去就没有踪影。别处只有风起,才能云涌,我发现,可可西里不是这样。这里不起风,云也要涌。记得,在唐古拉山的时候,我们曾下车,看山,也看云。一块巨石上的数字显示,这里的海拔是5231米。很高的了,却没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我只穿了一件长袖衫,并不觉得冷,那种凉爽很舒服。有的是高处不胜云。云就在前方,应该正好是可可西里的位置。

那云确实很美,逍遥,自在,通透,舒缓。关键是没有风,云也在动。仿佛它就是这里的主人,闲庭信步,我行我素,来去自由,与风无关。云来的时候,有时招摇于天下,有时缠绕于山腰,有时张扬于峰顶,有时卧伏于草地;云去的时候,化为一阵雨,一席气,一道彩虹,或者蓝天身上一层薄薄的风衣,透明而洁净。

我的感觉是,不管哪种情况,云都存在,就像坚守在这里的高山、河流、蓝天、草甸,还有藏羚羊。浮躁、飘忽不定的是我。

很奇怪,有时对可可西里的感觉,就是藏羚羊。

这感觉不知是从传说中来,还是来自陆川的影片。还没有进入可可西里,我就开始回想着陆川布阵的惊心动魄情节:

原始美丽的可可西里,安睡在宁静的梦乡中。忽然,一声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夜的宁静,藏羚羊保护站的巡山队员,被盗猎者残杀。鲜血染红了戈壁,又一批藏羚羊群惨遭屠戮,荒山野岭草甸上,留下成百上千被剥去皮毛的藏羚羊尸骨。而盗猎者如同神幻鬼影般,悄然消失在寂寥的旷野中。那寂寥不是天,也不是云,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藏羚羊在可可西里生息的时间,比人类早了几万年。可以说,它们是这里更早的主人,是可可西里的生命和灵魂的符号。自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无人区有了人,藏羚羊的厄运就难以逃脱地开始,数量从1995年100多万只,锐减到如今的不足5万只。在可可西里,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一只怀孕的藏羚羊,用下跪的方式,向猎人祈求,放它们母子一条生路。可欲望的猎枪,仍然没有低头。天藏羚羊应声倒下,两行浊泪,淹没了绝望的眼神。殷红的血,染红了在蓝蓝的,洁白的云……

听到这个故事时,我禁不住咬牙切齿:人,人,人!

可可西里就在眼前。所有的感觉,都汇集到一起。远处是天,天下是云,云下是山,山下是草原。草原在山下连绵,从很远的地方,一直延续到跟前,藏羚羊就在上面觅食。云是涌动的,山是静止的;草原和湖泊是静止的,牛羊是活动的。动静融合,浑然天成,雪山远照,草地金黄,湖光闪烁,牛羊悠然,一幅立体的畫,我们成了画中人。

我的心里一个咯噔。

我们的贸然闯入,究竟是喜,还是悲?

据说,2005年10月31日,人类首次成功穿越可可西里核心地带,以科学考察的名义。它撩起的攫取欲望,却不能不令人担心。从此,“无人区”之名,也徒有其虚。好在,在有人向藏羚羊举起猎枪的同时,一支由志愿者组成的反盗队伍,也应运而生。我的寻找与他们相遇,感受到了自己世俗寻找的轻,灵魂的轻……

感觉是肤浅的,感觉也是最真实的。

我有点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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