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顾
1
方姜衣绝食的第三天,晏沣仪终于推开了她的门。
外面下了小雪,在他肩头覆了薄薄的一层白,刚进来就被屋内的热气熏化了。屋内的空调打得极高,竟让人觉得到了夏天。方姜衣坐在窗前,只穿着一条绉纱的短裙,纤细的腿和手臂都露在外面。
晏沣仪走过去,看到她正将脸贴在窗户上,用力地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她的视力已经降到了最低,没有人搀扶,连正常地生活都无法做到。可是她此刻的神情,就像是站在橱窗外张望着里面的糖果的小孩,贪婪到了极点,竟然生出些可怜。
“这是怎么了?”晏沣仪从身后抱住她,轻轻地亲吻她的耳垂,“听说你不吃饭,为什么?是不合胃口吗?”
方姜衣并不答话,他便耐心地又问了几遍。许久,方姜衣在他怀中轻轻地动了动,这才低声说:“下雪了。”
晏灃仪闻言,替她将窗子推开,冷而甜的风吹了进来,吹散了室内的热气。方姜衣打了个哆嗦,却还是慢慢伸出手臂,接住了一片吹进来的雪花。雪花感受到热气,迅速在她掌心里化作一滴透明的水。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却忽然笑了。
晏沣仪这才把窗户关上,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双手中,柔声道:“乖,我给你炖双皮奶吃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我做的吗?”
“沣仪,”方姜衣带着笑,轻轻地说,“你记得吗?当初你说,下雪的时候会娶我的。”
当初并不遥远,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可是人心倏然而变,分分秒秒都同上一刻有所不同,更何况这样的誓言,随口说的,哪里当得了真。
可方姜衣向来是个执拗的人,她有张柔弱的面孔,眼睛微微朝下,眼珠是淡淡的琥珀色,敛眸低笑时,温柔得如蝶翅轻触花枝,簌簌皆是温柔。
许多人看轻她,以为她不过是个花瓶,可她当年第一次跟在晏沣仪身后赌石,便替他选中了一块内含极品翡翠的石料。
那块石头因为太大,品相又极差,所以被老板当成垫脚石随便扔在门外,说是要称斤卖。一斤一百块钱,算下来也不便宜,一块破石头,谁会当这个冤大头?
可方姜衣路过时忽然停住脚步,伸出手摸了摸,就爱不释手地冲着晏沣仪说:“我想要这个。”
那时的晏沣仪不过初出茅庐,刚被赶出家门,极为落魄,却西装革履,像个风流公子一样揽着方姜衣的腰肢,笑着说:“什么都想要,这么大一块石头,你要来干吗?”
“你看呀,”她娇笑着伸出手指,轻轻描摹石头上某处花纹,“多像只小兔子,买了放在家里的鱼池里,一定很好看。”
老板本来以为他们是来捡漏的,蹲在一边听了半天差点儿笑掉大牙,于是搭讪说:“先生,不然就买给你女朋友吧,不值几个钱,就当博红颜一乐了。”
闻言,晏沣仪便说:“那你说个价吧,合适我就买了。”
老板比了个手势,价格比论斤称还要贵,晏沣仪脸色有些白,还要强撑着面子地道:“不过是块破石头,要了有什么用。”
说着他就要扯着方姜衣走。方姜衣娇嗔道:“连这点儿钱都没有吗?你哄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呀!”
男人哪里经得起这样激,晏沣仪咬咬牙,对老板说:“便宜一点儿我就要,不行就算了。”
便宜一点儿这块石头也卖得值当,老板乐开了花,还要装作心疼的样子,说:“得了,看在这位小姐这么漂亮的分上,给你们了。”
晏沣仪心疼地去划卡,一边方姜衣冲着老板笑,又娇滴滴地说:“老板,你这里能切吗?”
老板看她漂亮,又是个冤大头,自然乐意,十分殷勤地亲自替她切石。第一刀下去只见石头,旁边方姜衣“哎呀”一声,道:“怎么什么也没有呀?”
“是我不好,切得不是地方。您说,下一刀切哪儿?”
老板只是逗她,她却真的思忖片刻,随手在石头上划了一下,道:“从这儿切,千万别切歪了,不然要你赔的。”
她什么都不懂,指的铁肚皮,向来不容易出好货,老板简直笑破肚皮,不过还是认认真真地切下去,不承想,刀光划过去,满眼的绿色透出来,竟是顶级的翡翠。
一边的方姜衣又“哎呀”一声,似笑非笑地说:“老板手艺不错,真的没切歪呀。”
老板这时才明白,这漂亮的小姑娘竟然真给他下了套,是来捡漏的。他心底升起反悔的念头,这时有人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头看去,晏沣仪正冲着他笑,很有礼貌地说:“老板这里不错,还能开发票,等我拿回去报销。”
方姜衣哈哈大笑,投入他怀中,娇嗔道:“这翡翠价值千万,你还在意这点儿本钱?”
“当然在意。”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十足宠溺地道,“谁让我们穷呢。”
2
方姜衣算是一战成名,虽然有人觉得她是瞎猫撞上死老鼠,可还是得承认她的运气特别好。
之后她又陪着晏沣仪去赌了几次石头,每次都是从最便宜的原石堆里开出最上乘的翡翠。三次之后,大家便晓得了,方姜衣有双能够看出翡翠的眼睛。
这也算是赌石圈里心照不宣的秘密。有的人天生能够透过石皮,看到里面的翡翠,说是万里挑一也不准确,几十年来总共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十几年前惊鸿一现,赢得了上亿身家之后再不出现。而十几年后,方姜衣又出现了,像是传说重演,她以百万的本钱,不过半月,便赌来了数十倍的资产。
这样的速度,连成名已久的圈内大佬都为之侧目。后来有一天,他们刚踏上赌石场,便有穿着黑色西装的人恭恭敬敬地来邀请他们:“方小姐,晏先生,我们先生想请二位一道吃顿便饭,不知可否赏个脸?”
话是恭敬,可看着把他们团团围住的黑衣人,晏沣仪一笑,把方姜衣挡在身后,若无其事地说:“这是我们的荣幸,刚好中午不知道要吃什么。”
他懂规矩,也免去了麻烦,一水儿的黑色奥迪前呼后拥地带着他们来到酒店。整家酒店都被包了下来,明明是吃饭的时间,里面却鸦雀无声,只听得到隔着一道流水,唱昆曲的声音。
请他们来的人年纪不大,在圈内也算是个名人,最出名的是喜怒无常,又因为家大业大,钱怎么也花不完,疯狂时在闹市撒钱,百元大钞随手乱丢,人人争着抢,交通堵塞了将近五个小时。他不为所动,只哈哈一笑,又随手解了腕上的江诗丹顿丢下去,这才尽了兴姗姗离去。
方姜衣有些怕这样的人,觉得他们捉摸不透。一旁的晏沣仪忽然伸手牵住她的手,嘴唇微动,面不改色地对她说:“姜衣,别怕。”
他总是这样,像是天大的事情都不必放在心上。方姜衣望着他,心底奇异地镇定下来,同他携手走上前,美貌的女子替他们掀开锦绣的门帘,露出后面的靳江容。他正拿着根黑翅木做的筷子,随着昆曲的长腔轻轻敲着碗,方姜衣定睛看去,那小碗竟是一整块白玉挖空打磨的,只这一个就不知要多少钱,更不要说桌上一整套餐具都是这样的材质。
靳江容实在是太有钱,她正暗暗咋舌,冷不丁听到他说:“方小姐,你看我这碗,料子如何?”
“您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方姜衣捧他,微笑道,“只是我肉眼凡胎,倒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好,要说哪里好,就不清楚了。”
见她打太极,靳江容忽然嗤笑一声,随手一挥,便将一个完美无瑕的玉碗打碎在地。那声音清脆动听,他侧耳细品,笑道:“你要是肉眼凡胎,那我们就是瞎子。方小姐既然说不出哪里好,说明这东西不好,毁了倒干净。”
方姜衣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靠在晏沣仪身上。晏沣仪将她护到身后,笑道:“靳先生眼界高,自然不把这些当回事儿,是我们不识抬举了。”
他这话把自己贬到了尘埃里,说得悦耳,谄媚得也不低俗。靳江容总算抽空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哪个?这群人做事情越来越不像话,我只说要见方小姐,怎么把你也带来了。”
靳江容不把他当一回事儿,晏沣仪也不介意,方姜衣却生气了,一脚踩在满地的白玉碎片上,冷冷道:“我和沣仪从来是同进同出的,既然你不欢迎他,那我也没必要多待。”
说完,她扯着晏沣仪的手往外走,身后靳江容笑了一声,喊道:“方小姐。”
“怎么?”方姜衣停住。
“这样吧,我出五千万,买你留在我身边。”
方姜衣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晏沣仪,又强作镇静道:“当我们没见过钱吗,不过五千万……”
“不过五千万,就要买别人的心上人,也太瞧不起人了吧。”晏沣仪打断她,语调已经沉下去,“靳先生,恕我们不奉陪了。”
“这么有骨气。”靳江容也不恼,摇摇头说,“这样吧,这个机会我替你们留着,等什么时候需要了,记得来找我。”
“他把我当什么了,又把你当什么了?!”一出门,方姜衣就大发脾气,一脚踹飞一颗石子,又摇着晏沣仪的手臂问,“你会为了五千万不要我吗?”
她虽然说得蛮横,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晏沣仪,晏沣仪晓得她从来没有安全感,忍不住笑了。她又不高兴地道:“怎么光笑呀,快说,你会吗?”
“我当然不会。”说完,他就看到她咧开嘴笑了,于是故意慢慢道,“你可比五千万值钱多了,我怎么能把摇钱树卖给别人,这不是因小失大吗?”
“什么呀!”
她又生气,放开他自顾自地往前走,穿着高跟鞋也走得飞快。身后晏沣仪忽然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亲了亲她的耳垂,又放低了声音,柔声道:“傻姜衣,我骗你的。我这样喜欢你,怎么会把你拱手让人?”
他的气息在耳边流淌,将冬日染成了春,她只觉得那热意自耳边一路蔓延,直到心底,忍不住甜蜜蜜地笑了,却又憋住,严肃地望着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骗过你吗?”
“没有。”她摇摇头,“以前没骗过,可将来呢?”
“真是……”他无奈地道,“方姜衣你怎么这么难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被我感动吗?”
她大笑起来,像个疯丫头一样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又踮起脚狠狠地亲在他的唇上,说道:“我感动得要哭了。”
“别哭。”他说,“你一哭,我心里就难过。”
他从来风流,这样的情话张口就来,偏偏她听得眉开眼笑。
那时的日子多么好,他们志得意满,正把未来的梦想慢慢地实现,哪怕有风雨,也只是这甜蜜的生活中一点儿调味品。
谁知道到未来要受多少苦。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3
说起来方姜衣同晏沣仪倒真是青梅竹马。
晏沣仪家里比较乱,除了他,还有七七八八的兄弟姐妹,都不是一个妈生的。他父亲有钱,天生风流浪荡,生了孩子只管抱回来,丢给明媒正娶的妻子养着。妻子自己也有孩子,看到这些满地乱跑的就心烦,哪里会好好教养他们。
好在晏沣仪从小就聪明,长了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弯着眼睛怯生生叫人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舍得拒绝他。晏夫人也不例外,看他就像看一只血统不大纯正的宠物,虽有三分宠爱,却还有七分厌恶。他就这么磕磕巴巴地长大,自己懂得上進,待晏先生去世的时候,还从晏夫人手里分来一百来万的遗产。
这已经是优待了,他别的兄弟姐妹都没有这个福气,通通净身出户,连衣服都没有带走一件。
至于方姜衣,则是晏家资助的孤儿,这年头没有参与慈善事业的富豪就像是锦衣夜行,出去应酬都抬不起头来。
方姜衣运气好,赶上晏夫人养的苏格兰折耳猫去世了,她有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嘴角略微下垂,看起来可爱又可怜。晏夫人一看到她,就想到自己死去的那只猫,慈爱心油然而生,竟然纡尊降贵将她揽在怀中,道:“周末我就让司机去接你,你来家里,我给你做甜点吃。”
方姜衣也懂事,闻言挤出两行泪来,声情并茂地感激晏夫人。她讨了晏夫人的好,果然每周都能来晏家,虽然没有晏夫人承诺的亲手制作的甜点,至少衣食无忧。
她和晏沣仪就像两只风雪天依偎取暖的小动物,没怎么互相寒暄,便自发地走到了一起。那段时间过得既短又长,长是因为寄人篱下,短则是因为年纪还小,到底是天真烂漫。等晏先生一去世,方姜衣就立刻勤快地收拾了两个箱子,把自己和晏沣仪的行李打包好。
晏夫人看她拎着箱子站在晏沣仪身后,还是怯生生的,忍不住笑道:“姜衣,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你,你跟着这个穷小子,将来能有什么好日子?”
“夫人,”方姜衣犹豫一下,还是说,“我喜欢沣仪哥,就算是苦日子,我也不怕。”
“孩子话。”晏夫人嗤笑,“这一百多万,够你们生活多久?你们是从好日子里过来的,哪里熬得住。”
方姜衣还要说话,可晏沣仪拽了她一下,只好住了嘴。客厅里人人都低着头,只有晏夫人端坐在那里,因为只有她是这个家的主人。晏沣仪冲着她笑了笑,温和地说:“母亲,这些年辛苦您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对姜衣好的。”
这一字一句,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初时,他不肯让方姜衣去赌石,因为传言里说,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都是窥探天机,若是任意挥霍使用,将来十成十要英年早逝。
可方姜衣半点儿也不犹豫,拿着存折问他:“这一百万你要怎么花?存在银行里每个月吃利息吗?你别糊弄我,我们都晓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在晏夫人面前装得柔弱好欺,私底下却果决泼辣。晏沣仪被她逼得没办法,只好抱住她说:“麻烦你给我留点儿面子吧,姜衣,这钱要是拿你来换,我要了又有什么意思?”
方姜衣对此嗤之以鼻,道:“传闻你也信,这么多年总共只出过两个人,那个不见了,说不定是赚够了钱金盆洗手了。而且……而且你也知道的,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说起这个,晏沣仪也沉默了,方姜衣之所以成了孤儿,是因为父亲早逝,母亲跟着自杀,她的血脉里有一颗遗传疾病的种子,等她到了年纪便要发作。这病国内得的人不多,研究的人大多在瑞典,一盒药就要上万元。
一百万,换成药,只够维持她未来不到一年的生活。两人静静拥抱着,许久,晏沣仪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说:“我不相信……”
“不信什么?”
“我不相信老天会对我这样糟,连你都不留给我。”
他说完,方姜衣便红了脸,心底又甜又软,像是吃了蜜糖一样,心甘情愿地为他做所有的事。
“沣仪……”
“我们约法三章,一,我们只干三次就收手;二,决不能替别人卖命;三……”
“三是什么?”
“三是等到下雪时,我就要娶你。”
他说完,方姜衣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姜衣。”他望着她,眼底的情浓得化不开,“我知道你有心结,总怕被抛弃。我不会抛弃你,无论如何都不会,除非你不要我。”
“我怎么会不要你。”她说得又快又急,神色却有些恍惚,“我只是觉得……觉得太不真实了。”
她小时候也有个富足的家,父母恩爱,对她百般宠溺,可一夜之间,父亲的病发作入院,不过短短半年,便再也支撑不下去。而后她成了孤儿,进了孤儿院,半生随波逐流,再没有一刻的安稳。
她最大的梦想,不过是有个家,结束这半生的颠沛流离。
4
晏沣仪说话算话,只赌了三次石,三次之后立即收手,带着方姜衣搬离了这座城市。
一百万变成了三千万,说是日进斗金也不夸张。晏沣仪学的是金融,拿出一半钱买了期货和股票,顺顺当当地成了个小富豪,带着方姜衣在郊外买了栋小别墅。
别墅带着院子,栽了一棵夜海棠,到了花期,花朵层层叠叠弥漫开来,时日无声,只有蜜蜂绕着飞过去时嗡嗡作响。他把钥匙郑重其事交给她,微笑着说:“从今天起,这便是我们的家了。”
“家”这个字,上有宝盖头,说的是要有遮挡风雨的瓦,晏沣仪终于可以不用再住别人家里。她颤抖着手推开门,屋内橡木地板反射着日光,显出温润的色泽,她脱了鞋赤足踩上去,只觉得一片温暖。
身后,晏沣仪握着她的肩头,温柔地问道:“喜欢吗?”
她点点头,屏住呼吸,想要将眼底的热意逼回去,却还是泪盈于睫,难以置信地道:“喜欢……这真的是我的家吗?”
“我骗过你吗?”
晏沣仪一笑,将她拥入怀中,可她在怀里还不安分,挣脱开自己朝楼梯上跑去。晏沣仪紧随其后,看着她推开门,欢呼一声跳上床,又在上面滚了滚,最后心满意足地说:“这床真软……我从小就想要这么大的一张床。”
“你要这么大的床干吗?”
她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道:“睡起来舒服呀,可以滚来滚去。”
“怎么个滚法?”他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从左到右,还是从上到下?”
晏沣仪哈哈大笑,半跪在床上仰着头看他,又伸出手来,若无其事地点着他的胸膛一路往下,语气诱惑十足:“那你喜欢怎么滚?是这样……还是这样?”
她说话时手还不老实,顺着他的衣襟探了进去,像是茫然无知地在他小腹上轻轻敲击。晏沣仪皮膚猛地绷紧,拿她没办法,只好隔着衣服握住她的手,无奈道:“太阳还没落山呢。”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呀。”她瞪大眼睛,却有意无意地伸出舌尖扫过唇瓣,咂咂嘴道,“我饿了。”
说完,她就收回手要往床下走。晏沣仪被她气笑了,一把将她抓回来,轻而易举地扔回床上,然后压了上去。她还要作怪,娇里娇气地说:“你又吃胖了,压得我喘不过气。”
“喘不过气?”他似笑非笑地拉开领口,捏着她的下巴说,“你马上就要忘了喘气了。”
这一日荒唐直到落日才结束,她躺在床上,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裹着被子沉沉睡去。晏沣仪赤着上身坐在她身边,想要抽烟,却又顾忌她的身体,便只把烟夹在指间。
从这里看去,暮色四合,旷野一片金黄,夕阳的余光洒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融化在这一片澄澈而炽烈的光芒里。
晏沣仪凝视着她,许久,俯下身去,在她腮上轻轻烙下一吻,看着她缩成一团,忍不住将她揽在怀中,头抵着头,一道睡去。
5
变故发生在第二年春天。
方姜衣早上下楼时,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晏沣仪吓了一跳,上前抱起她。她额头上磕破了一块,血流了满脸,眼睛都被糊住了,还要勉强笑着说:“真是睡迷糊了,路都没看好。”
晏沣仪没顾得上听她的俏皮话,叠声问她感觉怎么样,又想去联系救护车,刚要打电话,就被方姜衣一把拽过去,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不去医院。”
“生病了哪能不去医院?”晏沣仪皱着眉道。
“可是好丢人呀,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睡迷糊滚下来……”她说得可怜兮兮,拽着他的衣摆摇了摇,“沣仪,沣仪哥,就叫佩大夫来家里给我包扎一下不行吗?”
佩大夫是他们的私人医生,也算是熟人了,晏沣仪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她恍若不觉,捂着头乖乖地待在他的怀中。他到底听她的话,叫来了医生。包扎完毕后,晏沣仪将她放在床上,亲吻她的额头,安抚她道:“你先睡一会儿,我去送送大夫。”
她“哦”了一声,忽然说:“我想吃双皮奶……”
“我一会儿给你炖,”他笑起来,“这么贪吃。”
方姜衣这才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地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晏沣仪笑着走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面上的神情立刻冷淡下来。佩大夫跟着他下了楼,刚要离开,就听到他漫不经心地问:“多久了?”
“什么?”佩大夫装傻道,“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你还这样骗我?”他笑了一声,慢慢点燃一支烟,并不抽,只是夹在指间弹了弹灰,“姜衣不懂事儿,你也不懂吗?”
他最后一句说得三分温和七分冰冷,佩大夫和他熟悉,由此更加知道他的脾气,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方小姐叮嘱我,一定不能告诉您……”
“放心,你说归说,我不会告诉她的。”
佩大夫又凑近一点儿,道:“几个月前,方小姐的视力就急剧退化了,到现在,应该相当于五百多度的近视了。”
方姜衣视力一直很好,明眸善睐,亮若星子。晏沣仪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几个月了,我居然一直没发现……”
“她托我为她配了隐形眼镜,再加上对这个家很熟悉,一般不会出岔子,这次失足滚落,我想应该是……”
“是什么?”
“是又加重了。晏先生,不用我说您也知道,方小姐家族的遗传病,差不多就是二十多岁开始发作……”
晏沣仪猛地止住他,扶额片刻,淡淡道:“我知道了,这次辛苦您了。姜衣面前,记得别说漏了嘴。”
佩大夫离开后,晏沣仪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烟燃到了尽头才猛然惊醒,手指上落着薄薄一捧灰白色的灰,他轻轻地拂去了,站起身,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
最后还是上了楼,他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就看到方姜衣正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无声地流泪。她哭起来和别人不同,一点儿声响也无,躺在那里像是一片单薄的白纸,眼泪一串串从眼角滚落,浸湿了被角。晏沣仪向前走了一步,她才猛地转过头来,可眼睛里没有什么焦距,像是……
像是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晏沣仪的心彻底沉下去,却又若无其事地问她:“怎么哭了?”
方姜衣咧了咧嘴,像是想笑,眼泪又滚了出来,道:“我睡醒了,看你还没回来……”
“真是越大越爱撒娇了。”他笑着抱住她,替她把眼泪擦掉,“我们还在晏家的时候,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看到你缩在壁炉边睡着了,也不敢上沙发,自己蜷缩成一团,你不知道那时你有多可爱,你睡了多久,我就在一边看了多久……”
他说的是不相干的话,她却笑了起来,钻进他的怀中,沙哑着嗓子问他:“你都知道了吗?”
他“嗯”了一声,以指捋顺她的长发,又放在唇边吻了吻,道:“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我害怕……”她细声细气地说,又忍不住想哭,“我……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玉也看不到了,我再没什么能帮你的了,我怕……”
“怕我会离开你?”
她点点头,小声地呜咽起来,晏沣仪却笑了,又道:“我在你心里就那么无情?”
方姜衣不肯说话,用力往他怀里挤,他紧紧抱着她,像是要将她揉进怀里一样,让她终于有了点儿安全感,轻声说:“沣仪。”
“嗯?”
“我爱你。”
他的面孔,半边在光中,半边藏于阴影里,方姜衣看他时,只能看到一团混沌的影,若隐若现。许久,久到她浑身都有些僵硬,他才低下头,郑重其事地亲吻她,说:“我也爱你。”
6
可惜病魔从不因凡人的悲喜而高抬贵手。
那年三月桃花开时,方姜衣已经彻底失明。
晏沣仪带着她辗转多地治疗,最后连国内首屈一指的眼科医生也无奈地道:“她这病,现在只有去国外才可能好转,可她脑内激素紊乱,又经不起飞机的颠簸。”
医院窗明几净,最高层的头等病房静得鸦雀无声,他站在那里,只觉得一寸寸都是凉的——也许他有些钱,可是还不够富裕,不够让她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病房内,刚刚打过麻药的她正沉沉地睡着,她的眼睛上还缠着绷带,露出的肌肤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晏沣仪不敢进去,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他站在那里望着她,望着自己一生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想到曾经,晏夫人请高僧来给他们看手相,人人都普普通通,唯独到他时,高僧仔细端详,最后叹了口气,说:“你这一辈子,注定凉薄孤独,爱你之人都离去,孑然一身已是最好的结局。”
这话太不吉利,晏夫人听得挑高了眉头,待高僧走后捏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才无奈地说:“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就没好命呢?”
大概就是命不够好吧……
他挑起嘴角,复又落下,许久,还是推开了门,进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的,蜷缩在他的掌心里,像是垂死的白鸽。
“怎么了?”她輕轻地问,“你好像不高兴。”
自从看不见以后,她的其他感官就变得越发敏锐,晏沣仪知道瞒不住她,将脸埋入她的手中。她笑起来,问道:“你这是在对我撒娇吗?”
“我只是想起来曾经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会娶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哎呀,”她惊叹道,“这不就是在说我嘛!”
她想逗他发笑,他也真的笑了起来,却道:“我只是怕自己配不上她。”
“你说起算命,我也想起来了……”她捧住他的脸,慢慢地说,“我爸爸去世之前,一点儿东西都看不到了,可他怕妈妈担心,故意说自己还能看到一点儿。我记得那天妈妈特别开心,带着我去超市给爸爸买了最爱吃的牛排,说要庆祝一下……”
她说话时还在笑,像是沉浸在当初的快乐里,可晏沣仪听过这个故事,也晓得这故事的结局。果然她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爸爸已经自杀了。
“妈妈当时站在那里,牵着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我太小,还不大懂这是怎么了,疼得哭起来,她这才抱起我,又把牛排煎了给我吃。我问她怎么不吃呀,她摸摸我的脸,笑着说……
“乖,你先吃吧,妈妈去陪爸爸,好不好?然后她就走了,去了爸爸的房间……”绷带渐渐显出水渍,她无声地流着眼泪,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她也自杀了,用爸爸割腕的刀……”
那一天的世界是鲜红的,她推开门,看着父母死死地抱在一起,情深不寿,抵死缠绵。她只是无关紧要的配角,没人记得,那时她才四岁,没有长辈、亲戚可以依靠,只能去孤儿院安静地长大。
晏沣仪抱住她,才发现她在颤抖,抖得太厉害,牙齿碰撞发出轻轻的响声。她抓着他道:“所以,所以沣仪,无论如何,别丢下我,好吗?”
他想答应她,想要她知道,这一生她再也不会孤独了。
可他终究没有,只是同她十指交扣,将她拥抱在自己的心口。
7
方姜衣的病只能静养。
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晏沣仪抛了股票和期货,不少懂行的都笑他傻,接手了之后在他背后嘀咕,说他这一次,至少赔了一百万。
可他顾不得这些利润了,方姜衣的病需要钱,从瑞典买来的药吃了虽然不见好转,但至少能让她的眼睛不再恶化,还能看到一点儿模糊的影子。晏沣仪不敢停下,他怕哪一天她睁开眼睛,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过去闲云野鹤似的日子再没有了,他拿着钱去投资、去创业,租的办公室看起来装修得金碧辉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公司靠他一个人是支撑不下去的,就是靠着场面来糊弄人加入的。
他忙起来,大段大段时间不回家,方姜衣自己待在房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自己发呆。雇来的保姆看她可怜,便和她聊天:“先生对您真好,一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您。”
“我们还没有结婚……”她说,“下雪的时候就会结婚了。”
闻言,保姆住了嘴,私下里和来送菜说:“长得是漂亮,可惜是个瞎子,你说晏先生那么英俊又有本事,要是我啊,我可不乐意娶她。”
送菜的推了她一把,道:“你这也太刻薄了。”
“说实话而已,怎么叫刻薄呢。”
两人哈哈大笑,门口却传来“嘭”的一声,是方姜衣摸索着过来,碰倒了花瓶,水洒了她一身,她就这样僵硬地站在门口。保姆吓了一跳,忐忑地走过去,就听到她平静地说:“扶我回去。”
“要给您换件衣服吗?”
“不用了。”说着,她松开了保姆的手,自己进走房间,“替我把门关上。”
保姆关上门,啧了一声,骂道:“毛病。”
屋内,方姜衣慢慢摸索着拿起电话,她对着屏幕凑得极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电话号码,这才给晏沣仪打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晏沣仪大概在应酬,推杯换盏的声音渐渐传来,他走到外面,还压低了声音问她:“怎么了?”
“沣仪……”她忽然委屈起来,颤抖着说,“我想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待会儿就回去了。”
“我要你现在就回来!”
她执拗起来,哀求着他,晏沣仪站在走廊上,身边一瓶梅花开得香艳,灯影笼下来,好一派纸醉金迷的模样。
“姜衣……”他说,“你要乖一点儿。”
方姜衣也察觉出自己的任性,刚要说话,就听到那头有人温柔地说:“晏总,杨总他们正在催呢。”
晏沣仪应了一声,对着电话说:“我先忙去了。我今晚早点儿回去好不好?”
她下意识地生出警惕,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怔怔地说了个“好”。这个“好”字还没有完全出口,他就已经挂了电话。
她坐在那里,四下无人,手机的光带着些许热度,太久没人触碰,最后自己暗了下去。
那天晏沣仪回来得还是很晚,他轻轻地走进来,却看到方姜衣就坐在客厅里。她只穿了件薄薄的丝绸睡衣,细细的肩带撑在锁骨上,越发显得她纤瘦。晏沣仪走过去,她便站起身,摸索着伸出手来,说道:“你回来了。”
晏沣仪握住她的手,心疼道:“这么凉,怎么不在房间里等我?”
“我想你了。”说着,她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你好久没有在我醒着的时候回来了。”
晏沣仪一时无言,抱起她上了楼。她一直乖巧地蜷缩在他怀中,忽然问他:“她是谁?”
晏沣仪顿了顿,替她盖好被子,才说:“你说哪个‘她?”
“我们打电话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她是谁?”
“投资商的妹妹,现在当我的助理。”
他简短地解释完,便要哄她睡觉。方姜衣闭上眼睛,许久,又问他:“她喜欢你吧?”
“怎么这样说。”
“我猜的。”
晏沣仪拍拍她,要起身去洗漱,身后,她又开口:“沣仪,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她在心底祈祷着,希望他说不,希望他骂自己胡思乱想,希望他抱住自己說,还喜欢着她……可他只是站着,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垂着,像是被她戳破了什么秘密似的有些无措。
室内安静冰冷,她后悔了,后悔自己问出这样愚蠢的话。半晌,他的脚步声又响起来,走进浴室听不到了,她这才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却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无声地哭了很久。
8
晏沣仪订婚的消息传来时,天气已经很冷了。
入了冬,万年青的叶子也打了卷,方姜衣蜷缩在床上,像是一片失去养分的花瓣,枯萎得不成样子。她绝食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三天前晏沣仪回来过一次,看劝不动她便又走了。
保姆看她这样害怕,劝她道:“您再多吃一口,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方姜衣不说话,只摇摇头,便把头转向窗外。保姆端着几乎原封未动的食物出去,不满地道:“毛病,有得吃不吃,等晏先生结婚了,看你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一声响动,吓了她一跳,推门进去,看到方姜衣摸索着下床,却碰翻了一旁的花瓶。那瓶子上画着一枝桃花,是当初晏沣仪特意拍下送给她的,她一直摆在床边,不肯让保姆撤下去。
此时那瓶子碎了一地,方姜衣颤抖着下床,摸索着拾起一片碎瓷,一颗泪珠落下去,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这画面又美丽又凄惨,保姆一时怔住,却看到方姜衣抬手,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割了下去……
晏沣仪赶到医院时,方姜衣穿着束缚衣被捆在床上。她的手腕上缠着纱布,透出淡淡的粉色,并不像是一道伤口,反而有种难言的美感。
晏沣仪望着她,看她这样苍白,像是稍一用力就要破碎。可他还是要把她慢慢地毁掉,要她从最初的神采奕奕,变成如今的憔悴。
“我知道你醒着。”他说,“姜衣,现在有个机会,也许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代价呢?”
他沉默一下,才说:“你还记得靳江容吗?”
靳江容这个人,想要的东西从来能轻而易举地拿到手。当初方姜衣拒绝他,他便记到如今,不但将自己的表妹送到了晏沣仪的身边,还从瑞典高薪聘请了专家来国内。只要方姜衣愿意到他身边来,就能受到最好的治疗。
晏沣仪看方姜衣毫无反应,便继续说:“你也知道,我和悦湘订婚了……悦湘就是他的表妹,公司的投资人也是他。姜衣,跟着我你什么都得不到,你这样好,是我配不上你。”
“可你当初说……”她呛咳起来,艰难地将剩下的话说完,“不会抛下我一个人,会在下雪的日子娶我,这都是你说过的。”
“我是说过,”他说,“可人说的话,总会不作数的。”
不作数,多么轻而易举的三个字,一瞬间,便将前尘与今日割裂开来,她沉入不见底的深渊,痛到了极点,竟然大笑起来。
“你喜欢她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和她在一起最合适。”
他说完,就看到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不可思议,又仿佛如梦初醒。许久,她痛苦地说:“出去。”
“姜衣……”
“我说,要你出去。”她勉强直起身子,那双毫无焦距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如果你爱她,我还不会这样看不起你……可是现在,晏沣仪,你让我恶心。”
心死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他推门离去,留她一人慢慢地抱住自己,许久,又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慢条斯理地坐在她身边,微笑着说:“我给了他五千万,五千万的投资,不求回报,不占股权,他果然答应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方姜衣绝望地听靳江容说着,不想听,可是又不愿阻止,她的心渐渐地死去,灰飞烟灭,却又自绝望里生出一股荒谬,“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花心思?”
“你若是喜欢上一件精美的玩物,可它有了主人怎么办?自然是要想方设法从主人手里拿来,不管是骗来、抢来,都比不上主人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玩物、双手奉上……
方姜衣喉头一甜,明知道是气极伤了肺腑,却还是将那口涌上来的血狠狠地咽了下去。她随手扯下针管,任由手背上的血落下去,对着靳江容冷笑着说:“这些,也比不上那玩物心甘情愿地认了新主人吧。”
“你说的是。”靳江容嘴角弯着,慢慢地说,“所以……”
“所以,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送给你。”
“绝无怨言?”
她笑起来,有一瞬间的艳光,似是又回到了当初那惊鸿一瞥的初见:“绝无怨言。”
9
屋内没有开灯,晏沣仪走进来时差点儿被绊倒。
他慢慢地向前走,忽然听到方姜衣的声音:“你来了。”
她大概是站在窗边,还穿了条雪白的裙子,上面绣着霜红色的扶桑花,听声音她又有了过去骄傲又曼丽的姿容,微微笑着问他:“怎么来得这么晚?”
他也笑起来,就在原地站着不动,解释道:“路上有些堵车,悦湘送我来的时候有点儿慢了。”
闻言,方姜衣撩开窗帘,果然看到楼下停着一辆车,有个女人站在车边,有些焦虑地抬头往上看。方姜衣厌恶地收回视线,冷笑一声,问道:“就是她?”
晏沣仪并不说话,她便轻轻地走了过去,像是一尾狐,悄无声息地靠近,用手拂过他的眉峰和挺直的鼻梁,说道:“这么久没有看过你了,我都快要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你看得到了?”
“是呀,我看得到了。”她的语调有些低,却带着笑意,“江容替我找来了眼角膜,又研发了新的药物,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恭喜你。”
他刚说完,她就抬起手给了他一耳光。这一巴掌打得极重,在空荡的室内回荡,他背过身去,下一秒又转过来,她已经踮起脚,吻住他被打破的嘴角,将那一缕鲜血,舔入口中。他任由她亲吻,煽情地、专注地吻着他,像是这一刻已经天荒地老。
可是,她还是放开了他,眼中含着泪,绝望地问他:“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了?”
“姜衣,”他还是那样平淡地道,“我已经订婚了。”
所有往事都要过去了,他们的手已经放开,再也不能重新牵住,她终于绝望,狠狠地吻住他的唇,用力地咬下,血腥味弥漫开来。她在他耳畔,低而狠毒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恨死你了。”
说完,不待他回答她便匆匆往外跑去。晏沣仪想要追过去,却被脚边不知道什么绊倒了,那东西碎了一地,他双手摁在上面,霎时鲜血淋漓。靳悦湘上来接他,看到这一幕时惊呼出声,连忙打开灯扶起他,责备道:“不是说让你别乱动,等我来接你吗?”
他苦笑一声,慢慢地站起身,道:“我只是,有些乱了……”
“我刚刚和她擦肩而过,看到她哭了。”
“是吗?”他为难道,“我怎么总是惹她哭呀,那你有没有看到,她面色怎么样?”
“放心吧,我哥哥那个人,就算得手了,也不会轻易抛下,她看起来过得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他露出一个诚心实意的笑容,灯光下,那双眼睛毫无焦距。靳悦湘望着他,一时无言,许久才问:“值得吗?把眼角膜给了她,还要她恨着你的抛弃,只为了她毫无负担地活下去,值得吗?”
记忆像是回到了那一刻,靳江容坐在他的对面,百无聊赖地道:“我请来的医生说,如果明年春天之前不做手术,她的眼睛就没救了,现在能做手术的只有我的人。你想好了,到底要不要放弃她。”
“我放弃她没用,得让她自己放弃我。”他甜蜜而苦涩地笑了,“靳先生,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让她答应的。”
靳江容挑了挑眉,笑道:“你用情这么深,舍得吗?”
“舍不得又能怎样。比起舍不得她,我更舍不得让她吃苦。”
一切果然如他设想的那般,方姜衣从痛苦到绝望,终于离开了他。可眼角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他去测试了一下,那么巧,他们是最匹配的。
他们本该是天生一对,可惜,世事无常啊。
靳悦湘又道:“她还要哥哥把你的公司弄倒閉,你不怪她吗?”
他笑起来,道:“不怪她,我怎么会怪她……”
他怎么会舍得怪她。
那一年初雪落下,他放学回家,推开门,看到她站在那里。她长得那样可爱,眼睛圆滚滚的,望着他,忽然就笑了。
“无论如何,别丢下我。”
他像是听到她这样说,目光投向无边的黑暗,轻而温柔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