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金·雅德莉安/著 徐 平/译
给外祖父的问卷
【美】金·雅德莉安/著 徐 平/译
请尽量简明地回答所有问题;不要通过离题来回避。但你完全可以就某个问题作适当的发挥,以便提供尽可能简单明了、内容充实的答案。不要说谎。任何谎言都会使整个问卷完全失效,这样你就得全部再做一次。(我是个耐心的人;我一生都在问这些问题。我可以继续问下去。)
你是否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左右生长于瑞典东南端的港口城市哥德堡?
你是否如家人传说的那样十三岁就离家出走?
为什么你要离家出走?
你逃走的时候是否得到了葡萄牙商船船员的帮助?你是否(像我不知为什么老是想象的那样)爬上哥德堡港口的那第一艘船,光着脚,穿着一条太短的羊毛短裤,只带着一个用法兰绒布裹着的小包袱?那个小包袱里是否有一本厚厚的,略有烫金的皮面圣经?那本我母亲至今还保存着的(外面有三层塑料封套保护的)瑞典文圣经?
那宽阔的哥德堡港口那天是否(像我不知为什么此刻想象的那样)也闪耀着某种深色的水鸭灰蓝,而阳光则随意洒落在水面上,犹如众多银元一般?
在为葡萄牙商船干活儿时,你学会了冶金那一套玩意儿。这是否属实?
冶金是什么?
你现在或者以前会说葡萄牙语吗?
你是否真的,像母亲告诉过我的那样,被人称作“瑞典黑鬼”,就是矮小、结实、肤色偏黑?“瑞典黑鬼”这个词是否带有贬义?
你到底有多高?
你的头发,从我保存的一张照片可以看出,颜色偏深,略带波浪。你的眼睛却是浅色的。但到底是蓝色还是绿色?
不管是蓝是绿,你是否想到过,你本来相当俊美的脸庞却被那双眼睛所破坏,就像你七个孩子中的六个(包括我母亲)那样?也许,那眼睛是否有点太大,颜色太浅,太有一种警觉的神情?你是否曾注意到,那眼睛,换句话说,让别人不自在?
你父亲是否真是个牧师?他是个好牧师吗?他能鼓动众人?或者说谦卑的教民?(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个小小的教堂:白墙,木椅。内部阴暗。很少窗户。仅有几扇带玻璃,而且不是彩色的。即使有个十字架,也是小而简,大概是木制的,或者是镀银的。)
你父亲是否,如家人传说的那样,把每天打你和你的兄弟两次作为你们的基本风纪训练?
你是否,也如家人传说的那样,凌晨四点半就得做晨祷,而且要是在祷告时睡着,你一定会遭到当天的第三次惩罚?
你父亲是否用软树枝、剥了皮的树苗、或者芦苇之类的东西打你们(就如你肯定告诉过你的孩子们那样,因为他们告诉过我,或者他们至少在好久以前的圣诞夜或感恩节谈起过这些,让我听到了)?
你母亲是否——或至少是可能——有时会穿着一件棕色长裙,相当普通,带着简单的荷叶边?在这件长裙之上,她是否常常套着一个格子布围兜?偶尔她是否会戴一顶老式的白帽,而且她柔软蓬松的头发是否有些许棕灰色,经常在她脖子后面挽成一个发髻?(我问这个是因为每当我想起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时,她总是这个模样。)
金·雅德莉安(Kim Adrian)
你母亲打毛线吗?(我打毛线。)
如果她打的话,她坐在火边打吗?那火是来自壁炉还是来自那种旧式的瑞典火炉——那种外面有大块、明亮的瓷砖,且带有条几,可供围坐,也可供取暖和做饭的火炉?
你的母亲,就像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你告诉过她一样,是否既慈祥又有爱心,但却过分的逆来顺受?
逆来顺受在你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做得一手好菜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些什么样的菜?
你吃兔子吗?(我有本瑞典食谱——虽然翻译得很不好——其中有些很好的菜谱,包括一种杜松果味道的奶油炖兔肉。每当我做这道菜的时候,也许两年一次,我会想起你,想到你小的时候是否吃过类似的东西。)
你父亲,就像我总是认为的那样,会当着你的面打你的母亲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能否确定地告诉我他当时是否喝多了?
你觉得你父亲是个酒鬼吗?
你觉得你母亲是个酒鬼吗?
你是否,如家人传说的那样,一天几乎要喝一整瓶伏特加?
那一定是很便宜的伏特加,对不?
你是否有过几个酒友?或者,像我母亲所描绘的一样,你是个性情非常孤僻的人?
你是否真的,如我母亲有次告诉我的,喜欢“捉弄”人,“就像猫捉弄老鼠一样”?你是否,也如她所说,对这种游戏有种奇怪的兴趣,而在玩的时候又好像完全没有情绪的表现?在摆布别人时有如机器人一般?每当你下毒手,也就是说,每当你设法羞辱你的猎物的时候,你兴奋激动,却又完全平静超然,然而同时近乎于极乐(我几乎要说近乎于性高潮)?
你是否同意,就像很多人都认为的那样,伏特加什么味道也没有,不会在嘴里留下酒气?这对你来说是它的优点吗?
你是你们家四兄弟中的一个,就像我觉得听人说起过的,对不对?有那么多兄弟难不难?你会不会有时觉得自己比不上你的兄弟?他们比你更高大?更聪明?更善良或者更残忍?或者只是更讨人喜欢?
你是老大,老幺,还是夹在中间的一个?
你知不知道你的一个兄弟——我想他叫托尔——成了你的母国的一个著名的电视布道家?
小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你有什么不对劲儿?你有没有感到你的脑子不听你的使唤,或者你无法完全控制你的行为?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脑子有什么问题?
小的时候,你有很多朋友吗?你还记得其中的任何一个吗?你们都玩些什么游戏?
在学校你成绩好吗?
你有一个你喜欢的老师吗?他(她)的名字是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这个老师?他(她)在你身上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吗?那东西是什么——那种特质,条件,或者怪癖?你父亲也没看到吗?你母亲呢?
你是否憎恨你父亲(和我一样,尽管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你父亲是不是那种福音派的狂人(就像我觉得他肯定是一样,尽管几乎没有证据)?你曾想杀掉他吗?杀他的念头是否出现在你饱受伤害的时候——比如,在他打你的时候?
小的时候,你曾梦想过,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个小小的路德派教堂的牧师,就像你父亲那样?或者你也许梦想过成为一个医生?或者一个艺术家?或者一个航天员?(那个时候的孩子会想到航天员吗?也许海员就是当时的航天员?)
虽然在离家以后你的学校教育显然中断了,你是否曾试过把圣经当作一本小说杰作来读,就像在类似处境中的有些男人一样(我想到的是其他海员,你自己,或者囚犯)?或者逐字逐句地读一本字典?或者用几小时来冥想禅宗公案,甚至几天?我的意思是:你是否曾试着让自己在智力和精神上成长起来?你是否曾做过什么个人的哲学探究?还是你喜爱,和你后来的妻子一样,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心智?
我外祖母哪些方面最吸引你?
你是不是在新奥尔良过上岸假的时候认识她的?那应该是四十年代初,对吗?
她当时是不是在那个城市做妓女?
你第一次见到我外祖母时是不是她的顾客?你当时有没有觉得她很丑——长脸、瘦削、还有极度暴出的下齿?
也许你喜欢她无与伦比的双腿?她身体的优美的线条是否有助于你忽略她不佳的容貌?
你是否觉得——或许正是因为她的长脸和夸张的下齿——你在我外祖母身上终于第一次找到了一个需要你的人?一个像狗一样忠于你的人,一个如狗一般任你虐待而从不放弃忠心的人?
你有没有逗得我外祖母开怀大笑?你有没有对她大献殷勤?你有没有献给她很多礼物、赞美、和爱抚?
她有没有逗得你开怀大笑?她有没有求你爱她、不离开她、娶她?
那对很小很小的雏菊形金耳环,雏菊中心的小绿翡翠只比一粒粗盐略大一点,真的是你送给我外祖母来代替结婚戒指的吗?——那对耳环应该在我洗手间水池上端架子上的那只中国青白瓷碗之中(那只碗装着我从来不用的首饰),那对耳环已经黯淡无光、失去原形(金线非常之细),而且其中一个已经折断。
为什么送耳环?
为什么用翡翠?
认识她多久以后你第一次认识到我的外祖母是个极其聪慧的女人?那以后多久你才认识到她是那种喜爱摧毁她自己最好的特质的人,包括她的聪慧?
你觉得你妻子的受虐狂在某种意义上是维系你们婚姻的关键吗?
跟我外祖母在一起你有没有感到过希望?在你与她的关系中希望或者幸福是否曾处于中心——或者边缘?
当你最初认识她的时候,我外祖母已经是个满腹怨愤的女人了吗?你能尝到她嘴里的怨愤?你能闻到她皮肤和衣服上的怨愤,就像我小时候能闻到一样?你能看到那怨愤在她眼皮下的阴影之中长大?
她是不是甚至在那个时候就喜爱讲荒诞不经的故事,常常是残酷或者恐怖的故事?她是不是甚至在那个时候就不停地讲述她自己儿时的悲伤?她说话的语气是不是甚至在那个时候就充满了对那个把她养大的姨妈的极度憎恨?
这是不是你们两人的共同之处?一种对你们各自的童年和你们当时失去的一切所感到的无可劝慰的悲伤?
真的还是假的?
你猥亵过你的所有四个女儿?
真的还是假的?
你酒后经常毒打你妻子?
真的还是假的?
你多数日子都醉酒?
真的还是假的?
离家出走之前,你强奸了你最小的女儿,美琳达?(我出生不久你就离家出走;我出生的时候你最小的女儿只有十一岁。)
你知不知道,你最小的女儿,我最奇怪、最幽默、按我儿时的标准最酷的小姨,十年前四十三岁那年死于海洛英过量摄入?你知不知道,死的时候,她蜷缩在一个无水的澡盆里,一丝不挂,浑身是伤?你知不知道,她用的海洛英的纯度几乎闻所未闻?你知不知道,她本人完全明了这个纯度,因为她最好的朋友两周以前就死于过量摄入同一批的海洛因?
你认为你的小女儿的死是自杀吗?
你认为你本人应该为她的死负责吗?
你是怎么死的?
你当时孤独吗?
你当时悲伤吗?
要死的时候,你想到过你逆来顺受的母亲和你早已失去的童年吗?临死之前,你渴望得到一些你小时候知道的年代久远的慰藉吗?
也许,与此同时,你心中对你的成人生涯充满了悔意和致命的遗恨?
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有精神病,而且已经患病多年,也许从童年开始?
你知不知道,她大概至少住过八次医院?你知不知道,她好几次自杀未遂?你知不知道,她继承了很多你的恶习,包括上瘾(是药瘾,不是酒瘾)、语言虐待的才能、为取乐而捉弄她身边的人的反常和不可满足的欲望、几乎每次开口都谎话连篇的习性、和贪得无厌的自恋情结?
你同意以下几点吗?
1. 尽管你的死亡和此前的多年失踪,你一直扮演着木偶师的角色,在她的一生中都把我母亲当作一个木偶。
2. 我是被一个破旧的女性木偶养大的。
3. 我是(以此类推)被你养大的。
我总是说我从来没见过你,事实上,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你抱过我一下——直到我母亲(当时她十八岁)看到你抱着我,一把将我从你手中“夺”过去。你还记得那个场面吗?
你还记得我吗?
你觉得一个人生命的很大一部分但又是无从梳理的那一部分有可能受到她从未见过的外祖父的影响吗?
你觉得你有可能并不存在——从未存在,而只是一种神话中的魔鬼吗?一个长长的梦魇?一篇我从来未能读完的关于邪恶的课文?或者是关于饶恕的课文?
如果你是(某种)课文,那为什么我一直无法直接找到这一课的那些书页呢?为什么这些书页的顺序总是改变总是重组?为什么这些书页老是从我手中滑落,散在我的脚边,而每当我弯腰去将它们拾起的时候,风却总是在我拾起之前把它们吹走?每当我想要了解你的时候,我的头发总是挡在我眼前;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是否知道我梦到你,平均而言,大概一年一次,而在这些梦中你总是个矮小、顽固得奇怪的小人儿?有时候你秃着头,全身接近金色。有时候你的皮紧绷在骨头上,就像尸体一般。有时候你是黑黑的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我常常看见你在肮脏的公共厕所里乱扔东西。你偷橘子、回避问题、失踪、让我母亲哭泣。有一次,在一个梦中,我折断了你身上所有的骨头。就像折断烤焦的鸡骨一般;那些骨头在我指尖变得粉碎。你甚至根本没意识到。我母亲一直哭泣。
你愿不愿意听听关于我的事情,我的生活?
你愿不愿意听听关于我孩子的事情?我不会跟你讲到他们。你想听什么别的?
想听打毛线的事情吗?
你知道两头织吗?这是一种传统的瑞典技巧。你用一团毛线的两头来织,每织一针都换另一条线,这样就可以织出柔软、加厚的织物。再用点功夫,一条金银丝可以看起来像一条精致的链条,而每一针在弹力织物上看起来都像一个个小而有趣的”o”形小圈儿。这些小圈儿可以形成几乎无限种类的图案。的确,一些最为简单却又最为美丽的编织效果就是用这种传统的方法织成的,虽然现在几乎没人知道怎么织了。我本人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方法,但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去瑞典学这种方法。
真的还是假的?
你在家里常常是空着的冰箱中独占一层,那一层放着特别的东西,从你母国进口的美味佳肴,比如说山羊甜奶酪、甘草味甜黑麦面包、越橘、腌制鲱鱼、血肠、生牛外脊、你把它切细,与洋葱、酸豆和生鸡蛋一起吃。
真的还是假的?
虽然作为一个冶金师(什么是冶金师?)你的工薪不低,但你的钱大部分都喝掉了,所以有时候你的妻子和七个孩子都没什么可吃的。有时候他们只有土豆可吃。有时候你的妻子根本不想烧土豆,因此孩子们生吃土豆,就像吃苹果一般。
真的还是假的?
你在客厅里也有你自己的一方地盘(你的卧室就在客厅,这个客厅,在我懂事的时候,装有低价的白色木纹墙板,墙板上用胶布贴着一张画,是落日余晖之下金色和粉色的荒蛮西部的背景中几匹奔跑的马)...无论如何...在这个房间里,在衣柜的顶层抽屉中,你放着你的一个一个的伏特加酒瓶、一条一条的香烟、和一盒一盒的薄荷糖,所有这些你都不让你的孩子们碰,然而他们总是能找到办法悄悄地偷一点。
你真的是人,还是你的人性在某个时候(也许是在你小时候)被彻底摧毁了?
你的父亲猥亵过你吗?
如果你不再是人,你对我们这样的人有没有什么建议?例如,我们怎样才能维持我们的人性?
邪恶真的存在,还是运气不佳?换句话说,你觉得你自己邪恶吗?你觉得你自己是个坏人吗?(等等。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公平;坏和邪恶不是一回事。邪恶,就像善和爱,是个抽象的概念——更是名词而非形容词;它有一种非人的纯粹性。而坏,却极具人性。它可供选择;它有时出现。坏是错误的决定,错误的判断。坏是懒惰,是有点随意,主要是自私。)无论如何,我在想是否会有其他的可能性:就是你既不坏也不邪恶,然而却非常软弱非常不幸。你觉得呢?
你觉得可以说某种丑恶是我们家的特点吗?这种丑恶——不管是性侵还是体罚、精神病、上瘾、冷漠、残酷、或者别的什么——是不是一种家传、一个世代相传的巨大而可怕的药丸,它年代的久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在你看来,扭曲的基因是否在我们家史的伤心事中,在它的药丸传统中扮演了某种角色,或者这大都是因为糟糕的社会经济条件——贫穷、缺少机会等等?
你觉得希特勒的家族也有类似的药丸吗?斯大林的家族?阿提拉的家族?
你想这样的药丸最初是怎么形成的?你觉得什么是毁掉这样的药丸的最好的方式?
你短暂地见过我祖父母,我相信,那是在我父母的仓促而且有点丢人的婚礼上(我母亲怀上我已经有四个月),和在那以前或以后不久在他们家办的晚宴上。我觉得,在我妹妹和我出生后住在我祖父母家里的那几年里,我们家的药丸(妹妹翠喜和我都生而有之)实际上缩小到了几乎可以掌控的尺寸,那是因为我祖父母的耐心和爱的能力——也就是说,给予而非夺取的能力。你有没有一点对这些人的感恩之情(他们慈祥、多少算是幸福),他们设法给我们家族的坏上加坏的药丸施了魔法?或者,如我所怀疑的,你真的一点也他妈的不在乎?
你觉得我母亲在嫁给我父亲时是否曾想嫁给你?(我父亲当然也有他的问题,但他比你好。比如,他从来没有碰过我们姐妹,不像你碰你的女儿那样。)
说到这里,在猥亵你女儿时你到底想做什么?是身体的冲动?是神威的感觉?是(明显误导的)复仇的幼稚形式?每当我看到、感到或触到(甚至吃到)非常柔软的东西(此刻,我在想我当年给我的孩子喂奶时的感受,当他们鸟一样的小嘴摸到我乳房、当他们吃奶的欲望达到疯狂、近乎绝望时的感受),我会有胸部、喉咙背部、颚部、眼睛后部变软、变宽、变开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也许可以大致地描绘成一种微妙的惊异感,每当我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这种感觉常常出现在面对奇怪的事情时的奇怪的瞬间,那种不容易讨论的事情,比如一个婴儿用嘴寻找我的乳头那样的事情),我会感到一切几乎趋于静止,我体内和身外的一切,围绕着我的一切。换言之,我会被短暂地直接传输到当下,在那里我会见到也许可以称作我的灵魂的东西,某种似乎是一个巨大而又温和、未知但又纯熟的精神境界。这让我想到(虽然我觉得我把你想得太好),以一种荒唐扭曲的方式,当你把你的女儿拉入怀中,扯下她们的内裤时,你是在想要进入这样的境界。你真是在这样想吗?
你觉得你父亲用柳条或其他什么东西抽你的时候在想什么?
你父亲用柳条抽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你觉得当你在打他们的时候,你的儿子们,至少是最大的那两个,在想什么(因为根据老幺的说法,你每次都饶过了他;为什么?)?
你觉得当你对她们做那些事的时候你女儿们是怎么想的?
你对她们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母亲一直相信她的牙齿在腐烂之中,而这些牙齿都相当成功地被她摧毁,她也一直相信她嘴里的细菌在杀死她,还有她有一次告诉我她做的梦(梦中她变得年轻,变成一个姑娘,在海滩;一个男孩把她按倒然后把沙子灌进她的喉咙;她无法呼吸,觉得她会死去;梦醒时她直想自杀),所有这些都明明指向某种行为。然而这只是猜测。弗洛伊德的假设。它们是正确的吗?
你能想象你父亲小时候的处境吗?那你父亲的父亲呢?
要是你自己设计一个问卷,你会问你的外祖父什么样的问题?(请具体说明。)
在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你觉得你会设法澄清一些不可知的事情吗?用描述重重的虚空来定义那不可知的事情?
我母亲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请跟我说点她的好事。她有没有在某一刻不是像我所知道的那样完全想着她自己,不是一个自恨的自恋者(我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当她是个人——一个具有自我的人——而不仅仅是我所知道的那个虚空,当她还有点好奇,当她还给予而非夺取(不是了不起的大事——一个玩笑、一个微笑、一个有心的回应)?那时候她是什么样子?当她感到幸福的时候,当她感到她是个完整的人的时候,那时候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你有没有给她唱过歌?
你非常虚弱,对吗?和她一样,你生而弱小。
然而,我还是想要让你为你所做的一切负责,虽然这当然有点为时过晚。至少,我想要让你哭泣——我想要让你的眼泪至为苦涩、经久不停。假如我能以某种方式伤害你——什么会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最佳方式?也许像你这样的人已经生活在自造的炼狱之中,无论我做什么那里都不会变得更坏?
你是否曾对他人感到好奇?公共汽车上的乘客,也许,或者杂货店排在你前面的人?你是否曾想到过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他们的生活怎样,他们的艰辛?你是否曾对陌生人、或者他的某一个微小的方面产生过隐秘的慈爱之心?一缕头发?一点跛脚?一个绒柔的脸颊?有没有老人曾让你想起老狗,因而在你心中唤起一份静静的眷恋?当你成为一个老人的时候,你也老成那样了吗?你是不是以某种可爱的方式拖着脚行走?你那单调的口音是不是绊倒在你枯萎的舌头和满布皱纹的嘴唇上,从而让人们觉得你可亲?你浑浊的双眼中是不是还有一丝隐约的闪亮?年轻的女人是不是觉得你有趣?在那样的时刻,你是不是原谅了你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与此同时,你是不是已经全然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