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英
(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城乡迁移的性别化逻辑及其机制:一个交叉性分析的范例
——评杜平的新著《男工·女工》[1]
吴小英
(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迁移;性别结构;男性气质;交叉性分析;情境化
城乡迁移研究中的“性别盲视”和性别研究中的“男性盲视”,掩盖了农民工群体日常而多元的呈现,也阻碍了迁移背后复杂的社会结构因素及其深层机制的挖掘。杜平的新著《男工·女工:当代中国农民工的性别、家庭与迁移》(2017)在对珠三角某港资工厂进行参与观察和深访的基础上,引入康奈尔的社会性别结构分析框架和男性气质学说,将社会性别作为探寻城乡迁移的内在逻辑和机制的切入点,但又不仅仅阈于性别化本身的探讨,而是通过对性别结构与城乡、阶级等其他多重社会结构之间的交织互动以及自身主体身份的认同和重构的考察,展示了女性主义者备加推崇却不无争议的交叉性分析的研究范例。
KeyWords:migration;gender structure;masculinity;intersectional analysis;contextualization
Abstract:The absence of a gender perspective in the studies of migration and a male perspective in gender studies has prevented the rise of an understanding of rural migrant workers’multi-faceted daily life and the complex social structures and mechanisms that affect their migration.Du Ping’s new study,MaleWorkers,FemaleWorkers:TheContemporaryChineseRuralMigrantWorkers’Gender,FamilyandMigration, adopts Cornell’s gender structure framework and masculinity as a stepping stone in examining migration’s inherent logic and mechanisms.Expanding upon the above gender analysis, this study intersects gender with rural, class and other social structures to reveal how migrant workers reconstruct their identity, demonstrating intersectionality as an analytical tool recommended by feminists.
迁移是社会学和人口学中一个经久不衰的议题。尤其是伴随着全球化浪潮的蔓延,有关跨国、跨地区移民或者中国特色城乡流动人口迁移的研究,成为探讨现代化的别样进程、理解普通人在这个时代的处境以及应对策略难以绕过的一个问题。国内学界有关迁移的研究多集中在农民工这个游走于城乡之间、处在所谓“中心的边缘”的特殊群体身上,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一领域一直热度不减。期间人们关注的焦点也从所谓“只有生存、没有生活”的第一代农民工在城市遭遇的歧视和排斥,转移到新生代农民工“留不下城市、回不了农村”的尴尬;从最早的血汗工厂和打工妹进城或返乡的悲情叙事,转移到后来的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的困境讨论……。
这些研究不管主题多么丰富生动,却在无意识中形成了这样一个共有传统:把研究对象农民工视为一个特殊群体、一个主流社会眼里的“他者”来看待*澳大利亚学者杰华称之为主流话语对这些群体的“他者化”(othering),见[澳]杰华著,吴小英译:《都市里的农家女:性别、流动与社会变迁》,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1页。,因而存在某种程度的“标签化”倾向——他们背井离乡,他们弱势,他们不归属于城市这块土地,他们不安分,他们既不同于有身份有保障的城市居民也不同于老实巴交的乡野村夫……然而这样一种同情或政治正确的阐释,恰恰可能掩盖了农民工日常而多元的呈现。香港中文大学2017年出版的杜平的新作《男工·女工:当代中国农民工的性别、家庭与迁移》一书(以下简称《男工·女工》),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出其与众不同之处。该书尽管继续沿用了农民工的称呼,研究田野也是基于对珠三角某工厂工友的参与观察和深访,但是研究结果呈现的却不仅仅是他们打工生活的“前台”,还有与这些工作、升迁、犹疑、挣扎相关的乡村生活的“后台”。在这里,迁移与否仅仅是农村的普通男性或女性出于个体或家庭决策所做出的一种寻常行为,是他们基于对当下自我的处境判断以及迁移前景的得失衡量之后选择的一种变动中的生活方式,因而在这种意义上,农民工群体与你我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通过讲述由生活之中的琐碎串联起来的故事,本书淡化了农民工群体的“他者化”和“标签化”,试图重拾普通人的日常,寻找并揭示城乡迁移和男工、女工流动抉择背后的“内在逻辑与动力机制”,体现了作者“于寻常中见不寻常”以及“于不寻常中见寻常”的研究理念[1](P 176)。《男工·女工》将性别作为这种探寻的切入点,但又不仅仅阈于性别化本身的探讨,而是通过对性别结构与其他社会结构的交织互动的考察,展示了女性主义者倍加推崇却不无争议的交叉性分析方法的研究范例。
每一项新的研究,都是在已有的理论或者经验研究基础上的延伸或革新。《男工·女工》一书从一开始就对两个相关领域已有研究的不足提出了批评,这就是男性群体在农民工研究和性别研究中的所谓“集体失声”,即主流农民工研究对于性别议题的忽视,以及性别研究对于男性群体的忽视。作者称之为迁移研究中的“性别盲视”和性别研究中的“男性盲视”[1](PP 10-11)。
首先,从迁移研究领域来看,作者指出,“主流的迁移理论存在着性别盲视的问题*作者在博士论文原稿的“导论”中,曾辟专节对西方主流迁移理论如推-拉理论、新迁移经济学、网络理论等进行了回顾和梳理,并指出它们共同存在一个关键性的理论缺陷:就是对于社会性别结构的视而不见,未能把握这一结构对于迁移行为和现象的塑造。可惜在出版成书时,这一章节被删去了。,难以把握迁移过程与移民内部的性别差异和分化,更无法揭示出导致其产生的深层动力机制”,而“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有关中国城乡迁移的经验研究之中”,也就是“没有将社会性别视为影响城乡迁移的结构性因素而进行考量与分析”[1](P 3),因而无法得知性别不平等是如何在当代中国的城乡迁移中得到复制的。
如果我们回顾国内城乡迁移的经验研究文献,客观地说性别问题在其中从未缺席过,相反,在2000年之前,打工妹及其命运的研究甚至一度成为国内农民工研究中的先导性和流行性议题*作者认为,这是因为在习以为常的观念中,农民工中的女性群体往往代表了“底层中的底层或弱势中的弱势”(杜平:《男工·女工:当代中国农民工的性别、家庭与迁移》,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76页),因而受到人们的关注;杰华则认为,打工妹在中国农民工群体中格外受到关注,是因为她们遭受的城乡和性别的双重压迫,加大了其与城市大众之间的距离,增强了城里人的优越感,同时也让她们作为被同情、娱乐和窥视的对象而更加吸引眼球([澳]杰华著,吴小英译:《都市里的农家女:性别、流动与社会变迁》,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7页)。。然而这些研究大多只是将打工妹视为全球化和城市化历程中的一道风景,或者一个令人同情的受害者和牺牲者群体来看待,却很少看到社会性别作为结构性因素对于迁移者的行为选择以及个体认同所产生的持久性制约和影响。因此作者提到的所谓“性别盲视”,显然并非指迁移研究中缺乏对性别问题或者女性群体的关注,而是指研究本身往往缺乏社会性别视角,未能看到社会性别不仅仅是人的一种基本社会身份,而且还是一种基本的社会结构和秩序,而这一点恰恰也是女性主义研究一直主张的。
有学者曾将社会学中有关农民工社会身份的研究总结为四种常见的理论框架:阶级或劳资理论、社会阶层和社会流动理论、把国家带入分析中心的公民权理论以及市场分割理论。这些理论框架从不同维度分析了农民工的社会身份和底层地位,揭示了中国社会在制度上的隔离和分割状态[2](PP 244-250)。不过从这些占主流的分析框架中,的确看不到性别结构的身影以及相关的讨论,因为性别如同年龄一样,通常只作为人群的一种分类变量来使用,而未被当作影响和制约人们行为选择的社会结构或制度性因素来看待。与之不同,《男工·女工》引入澳大利亚学者康奈尔的社会性别结构定义作为全书的基本分析框架,这个结构被界定为“内置于一系列社会关系中的规则或资源”,包含劳动分工、权力关系和情感依附三个部分以及所体现的性别秩序[1](PP 14-15)。作者将研究主要聚焦于两个层面:一是性别结构如何通过与其他社会结构的互动勾勒出农民工不同群体在迁移过程中的生活处境;二是这种城乡迁移过程如何影响他们对自我性别身份的认同、改变与重塑[1](PP 16-17)。
如果说,杜平对于主流迁移研究中性别盲视的批评以及探寻性别化迁移机制的努力尚未超出女性主义的主张范围,那么她在书中对于性别研究中常见的“男性盲视”的批评,则在方法论意义上对那种“关于女性、由女性而做以及为女性而做”(on,by,for women)的女性主义研究[1](P 179)提出了挑战*作者与她的导师蔡玉萍教授在另一篇有关女性主义方法论反思的文章中,专门对性别研究和女性主义研究进行了区分,批评后者建立在男女二元对立、把男性视为单一群体的假设基础上,未能看到性别经验的关系属性,以及把女性研究局限于女性经验的做法(蔡玉萍、杜平:《性别分析还是女性主义研究:方法论的一点反思》,载谭少薇、叶汉明、黄慧贞、卢家主编:《性别觉醒——两岸三地社会性别研究》,香港:商务印书馆,2012年)。尽管女性主义研究的方法论核心是否一定局限于此,是个可以讨论和商榷的问题,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性别研究领域一直以来的研究对象和研究者大多都以女性为主,男性群体和议题被忽略和边缘化,也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有趣的是,从性别视角出发的男性研究即使稀有,却也往往都是由性别研究领域的学者做出的。也就是说,不关注女性和性别问题的学者,更不可能关注到男性问题。这也进一步说明了女性研究与男性研究在学科领域上同根同源的血缘关系。。在众多性别视角的民族志研究中,从李静君关于工厂中的性别化生产政治的分析,到潘毅的关于全球化、现行体制和父权制三重压迫下的中国女工的日常生活和抗争的阐释,再到杰华关于流动女性的生活经验和自我认同的讨论,尽管都揭示了女性农民工遭遇的结构性不平等,帮助我们更加全面地把握和理解她们的生活处境和底层经验,但是在杜平看来,这样一种以女性为焦点而缺失了男性的研究取向,终究是不完整的,因为它忽略了“作为男性所承受的来自性别结构的压迫与束缚,以及认同和塑造自我性别身份过程所经历的苦痛与挣扎”[1](PP 10-11)。而《男工·女工》可以视为在这一点上某种程度的补缺和纠偏。作者认为,男性并非所谓“父权制红利”的单纯享用者,他们也受到性别结构和制度的压迫和宰制;同时,男性气质并非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男性群体内部同样充满了等级和权力关系。
为此,《男工·女工》突出地将男性农民工的研究作为全书的重头戏,考察了他们在性别、城乡、阶级这三重结构中承受的压力和期待,并探讨了他们在城市与工厂生活中寻求向上流动的渴望与尝试,以及他们在平衡各种身份之间妥协和重构男性气质的过程。作者引入了康奈尔关于男性气质四种类型的理论学说,即霸权式男性气质、从属型男性气质、共谋型男性气质和边缘化男性气质[1](PP 12-13),并着重分析了男性农民工在迁移实践中适应和重塑从属型与边缘化男性气质的过程。尽管已有的农民工研究中除了专门以打工妹、女工或者小姐等女性群体为对象的研究之外,实际上均可以视为是以男性农民工为潜在主体的研究,但是与本书最大的不同是,先前这类研究大多是从城乡二元、阶级阶层等所导致的社会排斥和融合之道的角度切入,而鲜有从性别角度讨论男性农民工自身的选择困境与男性气质养成之间的关系*目前为止看到的唯一例外,是黄盈盈等人所做的有关工地男民工如何“谈小姐”的研究。通过这样一种日常生活中的言说实践,文章探讨了男民工如何构建出自身的阶层地位、社会性别与性文化,以及期间体现出来的一种多元男性气质的形成(黄盈盈、王文卿、潘绥铭:《男民工与阶层、社会性别、性的主体建构》,《社会》2011年第5期)。。这也进一步证明了女性主义所常常诟病的性别、家庭这类被视为私人领域的话题通常会跟女性绑在一起,而难以进入跟男人相关议题的讨论和研究中。
《男工·女工》对于男性农民工的男性气质在迁移中的动态建构过程的独特关注和分析,打开了理解农民工群体的一个崭新视域,许多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农民工现象据此找到了一种更加深刻的解释路径。例如作者发现,“建房子”和“娶媳妇”作为乡村社会对于男性的性别期待,也是压在他们身上的生活目标和沉甸甸的责任,而男性农民工外出或返乡、晋升或跳槽等看起来并非直接关联的选择,其实都跟这一直接影响他们个人声望和地位、并构成男性气质要件的性别结构因素有关。又如,在谈到资本与权力的结合如何在工厂内制造出一种“金字塔”型的等级结构、与技术的结合又如何制造出技术与非技术岗位之间的差异和等级特权时,作者通过性别视角的带入,剖析了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不同期待与想象如何为管理者所利用,从而在港资工厂内部构建出一种“香港身份/高等学历持有者——男性农民工——女性农民工”的等级分明的梯级结构权力框架的过程[1](P 49)。
从方法论的角度说,《男工·女工》算得上是一个典型的社会性别研究文本,不过并非局限于单一的性别视角或者女性视角的分析,而是注重性别与家庭、城乡、阶级等多种制度性因素之间的交织和互动,同时也注重农民工群体如何在挑战这些多重的结构性压迫中通过妥协与协商建立起自己多元的主体身份和认同。作者一再强调不同结构间的互动以及结构与主体之间的互动原则,强调性别关系和性别身份动态变化中的“情境化”特点,这些都充分体现了女性主义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分析的方法论追求。
前述已经提到,杜平曾撰文论述性别分析方法不同于女性主义研究的地方:它不限于女性和女性经验,也不单纯地将女性视为受害者、男性视为食利者,而是主张“将社会性别视角纳入分析之中”,关注男女之间的性别关系和性别结构;它挑战的是性别不平等,并以追求平等的性别关系为目标,而不仅仅局限于女性的解放;在研究中它“不站在社会科学的对立面上,也不实现政治诉求为己任”,也就是主张性别分析在立场上的去政治化以及方法上的开放性与多元化[3](PP 92-105)。然而想要在社会性别研究与女性主义研究之间清晰划界,是一种超乎研究情境因而在方法论上过于理想化的想象。因为从上述主张的性别分析方法来看,除了去政治化这一条,其他均可收入女性主义囊中*女性主义所说的政治,并非只是政治运动的含义,而是“个人的即政治的”表述中所蕴含的性别关系以及一切可能的等级权力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作者的研究,也并未有意跳脱出权力关系的拷问。而学术研究中能否保持价值中立、抑或原就该抱有价值取向,已经成为20世纪下半叶以来整个社会科学界和方法论讨论中最为核心的问题之一,并非女性主义研究所独有。。事实上,女性主义研究和方法论本身并非只存在单一的理解,也不是固定不变或者毫无争议的,其核心正在于保持对主流正统的批判性、对知识的情境化和反身性理解,以及在研究方法上的开放包容和多元化态度[4]。而随着20世纪80、90年代黑人和少数族裔女性主义的崛起,人们要求重新检视“姐妹情谊是强有力的”这个经典口号,女性或性别的同一性遭到了广泛的质疑,性别内部的差异性以及底层女性遭遇的多重压迫受到了更多重视,为解决社会不平等中性别、种族、阶级等多重身份的交叉困境,交叉性理论和分析方法应运而生。
国内有关交叉性理论和方法的介绍和引进工作才刚刚起步,经验研究中的运用更是罕见,因而《男工·女工》在这方面起到了一个范例的作用。尽管有学者指出,交叉性理论和方法本身在定义、概念和具体运用方面都充满了争论和歧义,但是作为一种分析策略,至少可以让研究者保持一种“分析的敏感性”,习惯于用一种交叉的方式来思考异同以及与权力之间的关系,这对重新审视社会变迁背景下中国女性内部的社会分化及其机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可能性[5]。
杜平在该书中运用的交叉性分析方法,基本上可归于所谓“过程分析法”的类别,即将性别、家庭、城乡、阶级等各种因素的交叉互动过程置于分析的中心,通过考察不同身份在具体情境中的动态形成过程,来展示各种权力关系的错综复杂和彼此交织。这种方法的局限在于过于集中在个体身份叙事,因而容易陷入身份建构的分析而远离对社会结构的批判[5]。然而《男工·女工》就贯穿日常生活的性别结构与性别身份的互动所展开的抽丝剥茧似的分析,却跳出了这一陷阱。例如,在呈现性别化的迁移、晋升、跳槽、返乡的不同路径过程中,杜平将已婚者和未婚者之间的差异作为衡量农民工群体内部差异和多样性的一个重要来源。书中描写女性农民工处境的唯一一章,讲述的并不是曾经作为媒体和流动研究宠儿出现的未婚女性(打工妹)的故事,而是在家庭和迁移之间纠结徘徊的已婚女性的经历。这样就把婚姻和家庭的视角带入了性别视野中,并将家庭对于男性和女性的不同规范和意义作为分析的前提。性别结构与家庭结构的交织在这里既决定了个人的身份认同,也影响了他们与其他社会结构之间的互动关系。
杜平指出,婚姻对于男女来说虽然都是步入成年、正式被纳入社会秩序的标志,但是“由于性别秩序在婚姻家庭之中表现为两性在家务劳动分工、家庭权力关系和夫妻情感依赖之间的等级关系”,因此男性通过婚姻获得了家长的身份和地位,而女性获得的更多是依赖和附属品的身份[1](P 107)。跟男性相比,已婚女性的城乡迁移往往是追随着丈夫的轨迹展开的“从属性迁移”,出于家庭经济理性的需要,也体现了性别规范和秩序的复制与延续[1](P 119)。她们无法像年轻的打工妹那样,仅仅因为“想家”“不好玩”“做得太久”而任性地选择辞工或跳槽,然而一旦家里出现问题,她们又可能需要随时中断迁移,在打工和返乡的两难中重新做出选择。因此已婚女性农民工作为妻子、母亲、儿媳的多重身份,成为她们迁移过程中必须背负的责任,她们需要通过协商和策略,在由家庭责任所要求的“连续在场”与城乡迁移所导致的“不连续缺位”之间努力建立起平衡的关系[1](P 178)。同样,对于已婚男性农民工来说,尽管向上流动的渴望激励着他们付诸实践,这是他们在迁移中受到资本、城乡和性别的三重结构压迫下重构男性气质的一种努力,但是由于肩负养家糊口的责任,他们承受风险的能力也大大降低,因而在选择辞工、跳槽时也会更加谨慎。而当这些努力未能得到积极回应时,他们常常会通过保持与城市工人身份的疏离或者空间和身份上对农村和农民的回归,来实现自我的纾解和平衡[1](PP 81-85)。
交叉性分析中最有意思的部分,是对于“情境化”的强调,而这也是女性主义方法论中最具创意的一部分。多重分析意味着多种结构之间以及结构与主体之间的交叉互动,意味着每一种结构都有可能由于这种交互的具体情境而发生变化,从而促使卷入其中的主体在复杂的权力关系体系中寻找和重塑新的定位和认同。因此纵然农村和农民一向被视为父权制文化浸淫的顽固重镇,但是在城乡迁移这样一个多重因素作用的情境化过程中,性别结构和秩序并非天定难移,而是“多元与变化”的[1](P 180)。
关于全球化背景下的流动迁移是否会导致父权制的削弱以及给女性地位以及两性关系究竟带来怎样的影响,素来是女性研究中非常困扰并争议不休的一个问题。金一虹通过对流动农民工家庭的研究展示了一个“流动的父权”的过程,认为农民工流动带来的“去地域化”同时兼具“解传统”和“传统重构”的作用,这种重构的核心就是围绕着“父系的世系传承”而展开的[6],因此这种“父权的式微”归根到底是有限的。杜平对男工、女工的迁移生活的研究则进一步表明,“城乡迁移不仅是体现性别秩序的过程,更是重塑性别秩序的过程”[1](P 123)。对于女性来说,城乡迁移可以被视为“一个赋权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女性获得的权能,“大大提升了再次迁移的可能性,也让她们有勇气、有能力去打破传统性别规范对她们的束缚”,通过外出打工实现“自己养活自己”的目标,从而“构建和提升自我的独立性”[1](P 119)。同时,已婚女性的迁移行为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男性对家务劳动的参与,使得“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分工模式出现了变动的空间;女性在经济上的独立使得她们控制和利用家庭资源的能力也得到了提升,提高了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话语权;另外也拓宽了社交网络,甚至间接地威胁到男性在情感关系中的中心位置……这些改变一定程度上挑战了男性的统治地位和特权,也在日常实践中重塑着农民工家庭生活的互动模式,即一种“以女性的赋权和男性的主导为主题”的动态平衡的婚姻关系[1](P 135)。这个过程若单靠以往的单一性别视角来解释,而不置于交叉性的情境化框架来分析,是缺乏说服力的。正因如此,有关日常生活的各种“其貌不扬”、鸡零狗碎的经验和故事,对于这类研究来说才显得如此重要。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男工·女工》虽然2017年4月才正式在香港出版,但是作为本书依托的博士论文完成于2011年*该博士论文获得了2011年由香港中文大学研究生院授予的青年学者学位论文奖(Young Scholar Dissertation Awards,2011)。,书中的田野调查主要完成于2007年和2009年,离现在差不多已经8至10年。这10年来,无论全球的经济社会发展还是国内迁移及农民工相关的制度环境都发生了巨大变迁。因此阅读此书,需要时时回到10年前的中国社会和城乡迁移状况以及当时学界的关注点和历史情境,才能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研究意图和本书的背景。如今,城镇化浪潮下农民工的市民化已成为主流政策话语,农民工群体背后的所谓“拆分型”体制也受到越来越多的抨击与讨论,新生代民工的家庭化迁移趋势以及流动和留守儿童的教育等问题成为吸引媒体和学界目光的新议题……凡此种种,时过境迁的中国城乡社会,90后为主体的成长于互联网时代的新一代农民工(“新市民”),变革中的日益走向个体化的家庭以及长盛不衰且愈加深入个体生活的国家力量,这些新的“情境化”都将带来与书中迥然不同的崭新的迁移故事和研究展望。
[1]杜平.男工·女工:当代中国农民工的性别、家庭与迁移[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
[2]王春光.农民工社会身份研究综述[A].中国社会学年鉴(2003-2006)[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3]蔡玉萍、杜平.性别分析还是女性主义研究:方法论的一点反思[A].谭少薇、叶汉明、黄慧贞、卢家主编.性别觉醒——两岸三地社会性别研究[C].香港:商务印书馆,2012.
[4]吴小英.方法论的女性主义[N].光明日报(理论版),2004-11-23.
[5]苏熠慧.“交叉性”流派的观点、方法及其对中国性别社会学的启发[J].社会学研究,2016,(4).
[6]金一虹.流动的父权:流动农民家庭的变迁[J].中国社会科学,2010,(4).
责任编辑:含章
GenderLogicandMechanismsinRural-to-UrbanMigration:AnIntersectionalAnalysisinDuPing’sMaleWorkers,FemaleWorkers
WU Xiao-ying
(InstituteofSociology,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732,China)
C913.2
A
1004-2563(2017)05-0119-06
吴小英(1967-),女,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性别研究、家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