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主义与开放文本:《布瓦尔和佩库歇》中的“框架”隐喻

2017-04-15 13:44:47韩之江
法国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福楼拜帽子容器

韩之江

作为古典和现代小说的分水岭,福楼拜(Flaubert)的《布瓦尔和佩库歇》(Bouvard et Pécuchet)长久以来不断吸引着评论界的目光。关于此书纷繁复杂、暧昧难明的情节,现今主要存在截然不同的两派观点:较为主流的意见认为,福氏通过描写两名主角屡战屡败的学习实践表现了人生的悲观虚无,主要目的在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愚蠢”;另一派则以卡尔维诺(Calvino)、莱蒙•凯诺(Raymond Queneau)等现代主义作家为主,倾向认为小说通过塑造两位在知识海洋里屡败屡战的“堂吉诃德”,想表达的是一种“积极的怀疑主义”①[意]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辽宁: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81页。。经过文本细读,我们发现在小说庞杂的情节背后,蕴藏着一整套隐喻话语体系:通过一系列“框架”①所谓“框架”是笔者自定义的象征体名称,下文将对此展开具体论述。象征的运用,小说的开放文本描写的是人类认识史的隐喻②本文“隐喻”为修辞学概念,与认知语言学范畴下的“隐喻”无关。另,此观点恰与普鲁斯特(Proust)相左,普氏曾称“也许在福楼拜全部著作中找不出一个漂亮的隐喻”。参见Proust,Marcel.“Àproposdu style de Flaubert.”la NRF,no 76(1920),p.72.,展现了人类在认识世界、追求真理过程中不断自反、辩证发展的客观历程。因此作家意欲借由小说传达的,是一种与现代世界相适应,超越传统二元对立(即消极/积极、愚蠢/智慧等价值判断藩篱)的中性态度——纯粹的怀疑主义。

一、“框架”隐喻的构建

小说的隐喻话语体系建立在“框架”象征体的基础之上,下面将对“框架”象征的命名原因、组成要素进行具体阐述。

在小说中,尤其是前四章,反复出现了许多拥有类似于帽子、支架、容器等固定框架外形的物品,比如:小说开头两位主角的帽子、雪松的防晒防雨钟型罩(帽子类);第二章中的苗木架(支架类);食品罐头和蒸馏仪器(容器类);第三章中探险时“城堡围墙”般的峭壁(支架类);第四章中私人考古陈列室内各种具备帽子、支架及容器外形的摆设等。除第一章外,这些物品在小说中的展现大致存在如下规律:主角对某学科最初产生兴趣时,这些具备框架外观的物品往往是完整的;而当人物对该学科失去兴趣时,上述物品最终常常会遭到破坏。(例如:苗木架的毁灭,罐头及仪器的爆炸,峭壁的坍塌正好对应了主角对果木学、食品制造学和地质学的厌弃。)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在《叙事结构分析引论》(Introduction de l’analyse structuraledesrécits)中指出,在一部叙事作品中,每一个细节都有意义。他认为在某些叙事作品中,一些表面毫无意义的细节其实构成了一些重要的功能要素,他称其为“叙述单元”(uniténarrative)③详见 Barthes,Roland.“Introduction de l’analyse structurale des récits.”Poétique du récit.Paris:Seuil,1977,p.17-18.。根据巴尔特的理论,我们认为,这些具有相似外形的物品在小说中反复而有规律地呈现绝非巧合,它们正是福楼拜为小说“人类认识史”这一隐喻的运转而精心安排的叙述单元。为了构建这一隐喻,作者不仅在最表层、最宏观的“叙述”层安排了相应的情节——两位主角不断学习,在既有知识权威的指导下,每次历经实践失败后又转向新学科;同时也在最里层、最微观的“功能”层通过象征手段,赋予上述各类具备相似外形且反复出现的物品(即叙述单元)深层次的象征涵义;通过叙述单元本身完整抑或破裂的状态,和最表层“叙述”层的情节形成呼应,从而营造了一个从功能到情节都完美契合的文本。因此在小说中,具有帽子、支架、容器等相似外观的物品的反复出现实际反映了主角多次试图对知识进行归属、定义、掌握的强烈愿望;而这几类具象形式物品的毁坏和覆灭(往往也是小说每章情节的高潮),恰好象征着人物欲以传统观念和固有概念对未知世界进行束缚和规范的失败。

从表面外形来看,上述物品最主要的相同点即均属于现实生活中有形框架的一种;从深层象征意义而言,上述意象的完整形态又共同表达了主角对知识进行设限与归类的意愿,换言之,即主角试图以一个固有的标准或模式来框定所有已知和未知的知识。鉴于外形的相似性和表意的同质性,我们认为上述意象共同组成了“框架”这一代表“既有学科知识积累”的总象征。结合小说具体文本,“框架”在首章象征所有固有学科的总和,在随后九章则对应象征不同的学科。

接受“框架”的设定后,可将小说具体情节抽象、简化为“框架”模式:首章介绍主角相识过程及对各类“框架”的兴趣及欣赏,主要交代了两人日后不断陷入不同“框架”的起因。小说主体部分(第二至十章)则可归纳为同一范式:主角被某一“框架”吸引—陷入“框架”—“框架”破裂—主角脱离“框架”。下文将利用以上范式,具体解读隐喻在小说中的展开。

二、从“框架”构建到“框架”破裂

2.1知识:设限与归类的意图

“框架”在首章主要以“帽子”类的意象形式出现,用以象征人物对知识设限与归类的意图。由于是小说的开端,主角尚未正式展开个人的学习和实践,因此本章的意象只做展现,而未破裂。

在开头一幕荒诞剧一般的“相遇”中,正是帽子的出现,推动了关键情节的发展。布瓦尔和佩库歇,这两位老好人一高一矮,一谐一正,从“荒漠般冷清”的布尔东路远远走来,同时坐到了一条长凳上。身型、外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两名陌生人,却奇迹般地因一个巧合——两顶同样写有自己名字的帽子,旋即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分析主角的对话,不过是最平常的琐事:“都想到在帽子里写上自己的名字”,“跟我一样,我是职员。”①[法]福楼拜:《布瓦尔和佩库歇》,载《福楼拜文集》第四卷,刘方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05页。后文凡出自《福楼拜全集》第四卷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注。普通人眼中平平无奇的事实,何以能激发两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强烈的认同感?可见,这两顶帽子传递的信息,绝非表面的巧合那么简单。

我们认为,这两顶帽子正是小说家精心安排的“叙述单元”,是引出整部小说的重要意象。除了在“叙述”层承担表面的“物品”这一基本功能,还在“功能”层承担了丰富的象征含义。而在“相遇”场景中,围绕“帽子”发生的其实是一整组序列(séquence)②此处借用罗兰·巴尔特在《叙事结构分析引论》中的概念。:帽子本身——在帽子上写上各自的名字——两人因使用帽子的相同习惯激发强烈认同感。

根据序列的组成,首先分析“帽子本身”。帽子作为服饰的一种,在现实生活中主要具备两种功能:实用和装饰。从实用角度入手,帽子一般用于保护头部。而头部又常与头脑及理智息息相关。因此,这两顶帽子的象征内涵,很可能与知识、智慧或精神等概念有关。再从装饰角度入手,参照福楼拜的写作年代,对男性而言,帽子在当时主要用于表明社会身份。结合小说情节,正是这两顶帽子引发了两位主角强烈的认同感;因此,帽子在此处,很可能还表明了两位主角身份上的相同点。

再分析“写上自己的名字”这一举动。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为帽子打上个人烙印,实质是宣示了使用者对帽子的归属权,突出了主角试图对帽子本身及其象征物进行占有并保持的欲望。同时,对帽子署名也反映主角对“命名”行为本身的热爱。

最后分析“因使用帽子的相同习惯激发强烈认同感”这一事件。结合上文分析可以推断,这两顶帽子为主角带来了相似身份的归属感。但此时帽子表明的,绝非“资产阶级”等一般的社会属性。试想:若二人只因同为资产阶级小职员而产生强烈认同,那两位主角早应当与自己共事多年的同事成为好友,但小说明确否定了这一点。综上所述,帽子表明的真正身份应是“知识爱好者”这一两人眼中至高无上但对外又秘而不宣的头衔。试想一下,两个独居多年,生活平淡的小职员,一直把对知识和真理的纯粹追求作为最私隐的爱好深藏心底。通过这两顶帽子,两个孤独而相似的灵魂有幸在偶然间相遇相识,彼此又怎能不引为知己?

经过意象的分析,“叙述”层表面略显牵强的情节在“功能”层显露出作者合理深层的寓意。整个序列传递的信息,即两人真正“不谋而合”的想法代表了两位主角都试图掌握、占有人类已有知识,并为未知知识命名的强烈爱好,也为之后主角反复陷入“框架”做好了铺垫。

“帽子”类意象的二次亮相,是博物馆里雪松的保护罩(二者法文用词同为“chapeau”)。“他们之所以欣赏雪松,是因为雪松是在防晒防雨的钟型罩保护下运来的。”(福楼拜:112)与相遇场景里的帽子相比,“保护罩”这一意象还增加了对未知事物进行防范控制,并将其纳入规则体系的意图。这种“欣赏”从潜意识层面反映出主角希望能在掌握已有知识的基础上,对未知事物进行控制,并为世间复杂多变的思想设立规范,使之标准化的心理诉求。

2.2实践:稳定的追求与变动的现实

从第二章起,主角开始展开具体实践,代表各类学科的“框架”亦随之纷纷破裂。主角虽怀揣着对绝对稳定的不懈追求,但每一次美好的愿景都破灭于不断变动的现实。为更形象地展现“框架”的破裂,作家大量选择了“支架”和“容器”两类意象。无疑,较之柔软、半开放的“帽子”,坚硬的“支架”及封闭的“容器”更适于突出“框架”破裂的戏剧性高潮。

例如在第二章中,两位主角为固定苗木,千方百计请工匠做了各种“支架”,但在无情的暴风雨面前,所有来之不易的收成连同“支架”一起被毁于一旦。在第三章,地质学“框架”破裂的高潮亦源于“支架”类意象的坍塌。为实地探索地壳运动的形成,二人结伴来到海边悬崖进行探险。此处,作家利用简练而形象的描写完成了被描写对象与意象之间的准确连接:“垂直的峭壁一片白色,一道道黑色的燧石线这里那里穿插其间,峭壁伸展到天的尽头,宛如一道长五法里的弯弯的城堡围墙。”(福楼拜:181-182)如果说“悬崖峭壁”这一略显抽象的名词只给人以视觉上线和面的联想,那铜墙铁壁般的“城堡”、“围墙”比喻则形象地赋予读者一个“支架”的整体印象。同样,这一“支架”亦难逃破裂的命运:“突然,他感到地在抖动,峭壁从顶峰往他头顶上倾斜。此刻,砂砾已像下雨一般倾斜下来。”经过这番体验,两位主角不禁感叹:“天地万物是由变化无常的、转瞬即逝的物质构成的;咱们最好干点别的事!” (福楼拜:188-189)

“容器”类意象的登场十分值得玩味。在建造花园的场景中,作家运用多义词“vase”,制造了一语双关的文体效果:“为了填满水池,布瓦尔和佩库歇花了一个上午运水。但水从砌得并不严实的石头缝间流走了,石头又被淤泥(vase)盖住。”(福楼拜:147)Vase在法文中主要有两个含义:第一个含义即“叙述”层中的字面义,代表池塘底的淤泥;第二个含义即“功能”层的隐含义,代表壶、罐、盆等“容器”。小说家实际借vase一词暗示读者,此处的“水池”作为一个新的意象——“容器”出现了。尽管主人公费尽心力想填满水池,但水最终还是从这个不严实的“容器”中流走了。新意象的变相破裂又一次伴随着主角落空的希望而出现。

在花园展示遭受冷遇后,两位主角开始尝试对食物进行加工制造。在有关食物制造的场景中,玲琅满目的“容器”类意象粉墨登场:短颈大口瓶、沙丁鱼旧罐头、巴廖尔木桶、球形干酪蒸馏器……最终,随着一系列“容器”的彻底覆灭,第二章情节也达到了高潮:“忽然响起了炮弹爆炸声,蒸馏器炸成二十片直飞天花板,炸裂了铁锅,炸瘪了漏勺,炸碎了玻璃杯”(福楼拜:153)。此处,小说家通过“二十片”该数字巧妙展示了内容和形式的背离:破碎的蒸馏器象征着破裂的“框架”,但“二十片”这一精确的数字却又表露出主角对虚妄“框架”的执迷。

在食品制造场景中的“容器”类意象拥有双重的象征含义,恰好对应该类器具在此章节中的两大用途:储存和提炼。第一种用途即储存。在该场景中有一类容器主要以“罐头”形式出现,旨在保留、维持某种怡人美好但稍纵即逝的状态。比如:两位主角在刚制作完罐头后庆幸自己“留住了季节”。可惜的是,根据“框架”破裂的原则,无论二人费尽心思,采取何种密封方法,用来充当罐头的各类容器始终是有缝隙、不完整的:“温差立即使玻璃瓶爆炸”(福楼拜:150),躲过爆炸的罐头最终也逃不脱发霉的厄运。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罐头的发明制作,可视为人类热衷于追求实体或本质不灭欲望的产物。事实上,大部分宗教信仰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此种心态:无论何种宗教,其实质都是在追求各种精神不灭或解脱的途径;根源即人类在生产力水平较低时,面对瞬息万变的大自然,经过长期历史实践,始终无法将必灭的物质永久地封存起来,所以转而追求将精神或灵魂保留在名为“宗教”的“罐头”里。因此在第九章(即宗教章节),“容器”类意象反复出现:比如在朝圣地入住的房间,作家专门描绘了双份的“容器”类器物,以象征主角因渴望精神不灭而对宗教信仰的盲目崇拜。

第二种用途即提炼。除制作罐头保鲜,两位主角有更大的野心:酿造“马拉加麝香葡萄酒”,并制作一种“技压群芳”的稀奶油——“布瓦丽娜”。酿酒和制奶油都要用到蒸馏器,其实质是提炼精华和再造新物质。提炼的“精华”象征了人类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孜孜以求而不得的“绝对”真理。此时,主角的真理观尚未达到自反辩证的境界,一心只想找到“绝对”真理——一条静止永恒、适用于一切范畴的最高指导原则,并运用该“精华”改造无穷未知的世界,创造一个造福人类、完全可知可控的全新世界。只可惜,这样终极绝对的野心与不断变化发展的世界本身就是矛盾的。因此在小说中,主角的这一腔热血必然将随着炮弹般的爆炸声灰飞烟灭。

2.3政治:等级与颠覆

在第六章(即政治章节),作家主要把表现“框架”的相关意象,按统治和被统治阶级两大阵营分配给了配角。前者有三位典型:本堂神甫、伯爵、公证人马雷斯科,象征教士、贵族和资产阶级;后者亦有三位代表:高尔居、古依老头、小学教员珀蒂,对应工人、农民和底层知识分子。为与人物的政治地位相符,上述人物在小说中相对应的“框架”意象有较明显的强弱对比。

与统治阶级相对应的“框架”意象大都光鲜亮丽,稳定牢固。其中较为典型的是在伯爵午宴场景中出现的装饰和陈设:护壁镶板上的金护条类似于“支架”,厚实的门窗帘仿若“套子”,玲琅满目的银菜盘和成行的酒杯显然属于“容器”。物品的基本用途泄露了人物的心理诉求:护条用以固定护板和墙壁,厚实的窗帘则是为遮蔽外界的干扰,二者均反映出伯爵试图维护、掌控自我空间和防范、抵御外界入侵的潜意识。总而言之,即维护现有权势和地位的企图。再纵观各类“容器”,呈现的状态不是已被装满,就是即将被装满;特别是大受宾客赞扬的“饭桌四角的果篮里摆放的梨和苹果”,装饰的用途远大于食用,展现出主人强烈的炫耀心理。这一系列的容器都反映了伯爵对奢华物质生活的追求和对过剩物质财富的占有欲。而在心理学意义上,过剩往往意味着对往昔不足的代偿。联系这一章的历史背景(法兰西第二共和国至第二帝国的短暂过渡时期),作家很可能借此暗示了当时的贵族在经历了先前反覆无常的多次社会动荡后,尚对自身特权被彻底推翻的大革命惨痛教训记忆犹新。因此,这一场景的意象,除却展现当时统治阶级穷奢极欲的生活场景,更点明了贵族阶层在经历社会变革后仍试图竭力维持并进一步扩大固有特权的贪欲。

而在塑造被统治阶级时,作家使用了大量脆弱破裂的意象,一方面配合该群体被压榨欺凌、弱势劣等的政治生态,另一方面则呼应了底层群众在革命中对统治阶级既得利益造成的动摇及破坏①例如伴随农民代表古依大爷出现的破裂意象,主要表现为对波尔丹太太花园的毁坏:“车轮碰了花坛,碾碎了黄杨木,折断了杜鹃花,撞倒了大丽花。”(福楼拜:260)支离破碎的植物象征着农民起义对资产阶级既得利益的挑战。。其中较为特殊的人物是小学教员珀蒂,与之相关的“框架”意象形象地展现了当时底层知识分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精神困境。

该人物的名字本身(Alexandre Petit)就是对这种理想和现实落差的嘲讽:作为名的Alexandre源于希腊语,原指马其顿帝王亚历山大大帝,后人多用于取男子名,寓意人类的保护者。因此,西方人在听到Alexandre一词后,常不自觉地会联想到崇高、英雄等“大”的形象或品质。反之,作为姓的Petit在法语中等同于中文的“小”。“大名”与“小姓”从而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高贵霸气的“大名”象征着人物内心崇高远大的政治抱负,平凡卑微的“小姓”却无情地暴露了其因自身低下的社会地位和贫穷窘迫的生活境况,不得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悲惨命运。围绕该人物出现的“框架”意象更强化了这一印象。在主角拜访小学教员的场景,福氏专门描写了穷教师的书房陈设,其中有两个意象赫然在目:“一个放了书的高高的书架凌驾于冷杉木写字台上。只有一把椅子、一个凳子和一个旧肥皂箱可以坐人,小学老师为此装出嘲笑的样子。”(福楼拜:266)作家以动词“凌驾”(法文用词为“dominait”,有“统治”之意,原文更能体味出小学教师在谈论政治理想时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激进极端的意味)搭配“高高的书架”这一“支架”类意象,活泼泼勾勒出一个热心政治但主张极端,高谈阔论而脱离实际的底层知识分子形象。再看“肥皂箱”:肥皂箱本属容器,这里却因珀蒂家境困难而无奈充当坐具,更何况尚是一个“旧”箱。“容器”意象的脆弱残破恰好呼应小学教员风雨飘摇的政治信念:虽空有一腔指点江山的革命热情,可一旦面对现实中教士等权贵的干涉,只能把内心的政治理想抛在一边,向统治阶级妥协低头。

2.4爱情:诱惑与逃脱

与传统作品中浪漫优雅的爱情描写不同,表现爱情的“框架”意象主要与女性衣着有关:大致由严整完备至逐渐暴露,对应“框架”的渐次破裂。

第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框架”意象出现在第六章末尾——梅丽的蓝色长袜。“蓝袜子”(basbleus)在法文中专指“附庸风雅的女才子”,由此意象唤起佩库歇的“陶醉”和“无边无际的快乐”(福楼拜:279),可见作家对“爱情”的戏谑态度。此外,蓝色在西方传统文化中,常常寓意高贵、纯洁和忠诚,但在福氏的作品中,蓝色却常作为代表“诱惑”、“堕落”的特定颜色隐喻出现。只不过在《包法利夫人》中,佩戴蓝面纱的艾玛①详见[美]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226页。尚是欲拒还迎的被诱惑者;而到了《布瓦尔和佩库歇》中,身着蓝袜的梅丽则演化为了更为主动的诱惑者。

相比梅丽,强势老练的波尔丹太太则更像捕获异性的猎手,其在第七章的衣着演变亦更为明显:在该章最初接待布瓦尔的场景中,波尔丹太太“身子紧紧裹在一件闪色的丝绸连衣裙里,裙袍咔咔作响,有如马的鞍辔”(福楼拜:285)。好一个紧裹严实、欲盖弥彰的“框架”意象,闪亮的特质又不免让猎物头晕目眩;而“马的鞍辔”这一比喻更是形象地勾勒出波尔丹太太意图驾驭、控制异性的野心。为吸引猎物逐渐入套,之后波尔丹太太开始逐渐张开其精心布置的陷阱:“出现在布瓦尔面前时袒胸露肩”(福楼拜:285)。主人公果然落入圈套,终于按捺不住向寡妇求婚。所幸在得知其结婚的真正目的后,布瓦尔及时醒悟,并帮助因“爱”生病的佩库歇逃离了女仆梅丽的陷阱。最终两位主角“像野人一般光着身体,一桶一桶地互相浇水,然后跑回自己的房间”(福楼拜:289)。整个身体的主动裸露宣告了主角最终彻底挣破了爱情的“框架”,浇水这一举动则象征对过去虚情假意的洗刷。爱情虚幻的泡沫终于破裂,主人公又继续回到知识的海洋奋力遨游。

2.5贯穿全文、提示转折的关键意象

除上述各意象,有一提示情节重要转折的关键意象——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衣柜(首次出现在第三章结尾处)贯穿全文,在小说中共三次出现。若把整部小说比作一首交响曲,那“框架”破裂的主题无疑就是主旋律;而这个关键的“大衣柜”则好比揭示主题、反复出现的核心乐句。

作家为何在所有表现“框架”的意象中唯独选了“衣柜”独挑重任?我们不妨从物品最基本的用途入手。柜子的固有使命无非是让使用者以内容物将己充满。正因为已全部“充满”,所以就不再有补充的可能和更新的空间,其实质是对“完美”、“完备”、“终极”状态的一种执念,是一种中心主义和思维僵化的表现。对“柜子”这一意象,罗兰·巴尔特曾在阐释“充满之文学”(pleinelittérature)的概念时有过形象的论述:“我们同样也可以说,任何古典之文(能引人阅读之文)都心照不宣地是种充满之文学的艺术:文学呈充满状:如食橱,意义搁置、堆叠、保存于其中(在此类文内,永不曾失去何物:意义回收一切)”①Barthes,Roland.Oeuvres complètes de Roland Barthes.Paris:Seuil,2002,volume III,p.287.。而相比一般的柜子,衣柜因其所盛内容物的性质,更有展示、炫耀的意味。更何况此柜本为一个破旧蒙尘的古物,早无实用价值。两位主角买下并找工匠修复此柜,最后就是为将其作为自身高人一等历史品味的展示。所以,作家以旧衣柜这一物品来引发主角对历史的兴趣,本身已显露出作者对历史学陈旧“框架”的批判态度。

也正是在历史章节,小说情节开始转折,主角的学习内容从开始的农学、生理学、地质学等较为具体的自然科学逐渐转向更为抽象的文史哲一类的人文社会科学。“框架”象征的表现形式亦随之相应变化:在第一至三章,大部分“框架”象征主要外现于各类具有帽子、支架、容器外形的具象意象;经第四章(历史章节)的过渡②第四章作为具象到抽象的转折点,各种具象意象大量出现,应属整部小说具象意象最为密集的一章。,在后六章具象的物化意象逐渐减少,“框架”象征开始更多以抽象面貌示人。如:文学的陈词滥调,哲学的各类固有学派,教育学的陈旧教条等。

在第四章结尾,关键意象大衣柜再次出现。在花费重金请人修复后,衣柜却以一个更残破的面目出现:“立柜的木片胡乱撒在面包房的地上;柜上的雕刻已经被损坏,柜门也断了。”(福楼拜:224)正是这一意象的破裂提醒了主角:试图对表面固着于各种文献,实质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进行细致而全盘的把握,就好比企图借助封存于化石标本中的地质遗迹来彻底破解变化无穷的自然一样虚妄。伴随着大衣柜破碎乐句的再次奏响,两位主角开始义无反顾地向更抽象的学科领域进发。

在第十章,衣柜破碎的乐句又一次奏响,“框架”破裂的主旋律终于完整:教育学“框架”彻底宣告破裂。小姑娘“在大衣柜碎片堆后面”被发现与人通奸;小男孩“藏在五斗橱深处”的赃物亦被发现。最终正是这两个“柜子”完整形象的崩塌揭开了教化失败

的真相:少女的失贞和少年的偷窃,卑劣的本性暴露无疑,孩子的天真形象彻底陷落。小说情节也借此完成了第二次重要转折,作为“整体”①福楼拜在1879年4月7日致龚古尔兄弟的信件中写道:“此外,还有《庸见词典》,那已完全定稿,准备放在(《布瓦尔和佩库歇》的)第二册里。”据此后人一般认定:现存于世共十章的《布瓦尔和佩库歇》只是一部完整作品的第一册;根据作家的原计划,小说的第二册应包括《庸见词典》和另一些尚未问世的附录性作品。为预防读者对该书奇特的结构和情节产生疑问,福氏还专门强调“要从整体才能看出意义来。”参见Correspondance de Flaubert.Jean-Benoît.Ed.Paris:Gallimard,2007,volume V,p.306.的作品的第二册帷幕即将揭开:根据福楼拜的提纲,两位主角即将重抄旧业,编撰“定见词典”②《庸见词典》这一译名,很可能是“消极论”主流评论潜移默化的结果。法文标题Le Dictionnairedes idées reçues,直译乃“固有观念或既定概念的词典”,较为中性。“庸见词典”比起直译虽更简约上口,却难免不令读者增加“愚蠢”的阅读期待:在中文中,“庸见”的“庸”字有“平庸”、“庸俗”之意,除表达概念本身的“既定”、“常见”,实际还对读者做了“愚蠢”的暗示。若不带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印象,单纯研读该词典,就会发现许多词条非但不是愚蠢的表现,反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认为,作家是在有意地模糊、混淆一般大众所谓“愚蠢”“智慧”的界限,因为他持有的正是一种超越消极/积极、智慧/愚蠢的中性态度。因此,本文倾向于将“庸见”替换为更为中性的“定见”。。

三、中立的隐喻文本,开放的现代作品

作为现代小说鼻祖,众说纷纭的《布瓦尔和佩库歇》仿若一个被迷雾笼罩的立体迷宫,无疑是开放文本的典型代表。借助隐喻视角,我们利用上述有关“框架”意象的解码,其实质是对该小说进行了一次“批评式阅读”③根据艾柯,开放文本有两种读法:天真式阅读和批评式阅读。批评式读者只有通过克服天真阅读,发现有助于解释文本代码的文本策略,才能洞察开放文本的迷宫结构,从中阅读出多重代码和多层次阐释。参见 Sallis,Steven.“Naming the Rose:Readers and Codes in Umberto Eco’s Novel.’’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2(1986),p.4.的尝试。安伯托Ÿ艾柯(Umberto Eco)认为艺术作品的真正内容是“它看待世界的方式,判断世界的方式”④[意]安伯托·艾柯:《开放的作品》,刘儒庭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225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注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我们以为,通过“框架”破裂这一贯穿情节层和功能层的隐秘通道,穿越小说精巧复杂的迷宫结构,福楼拜真正想带领读者领略的,正是其本人在超然中立的更高维度观察现实世界时收获的奇妙风景。

中立意味着对消极/积极二元对立表象的超越和包容。回顾小说情节,叙事主线可大致概括如下:求知若渴的两位主角,在依靠两人可得的一切既有学科知识积累的指导下,尝试完世间几乎所有实践领域,均以“失败”而告终,最终成为两名不隶属于任何思想体系,怀疑一切的遗世独立者。而人类在认识世界、追求真理的历程中,遵循的也是类似轨迹:人类利用认识指导实践,但在一定时期内积累的认识,其理论适用范围是有限的;一旦超出这一范围,既有知识的指导势必带来实践的“失败”。鉴于“绝对”真理并不存在,这样的“失败”也将一直在人类历史上不断出现。但所谓“失败”并非一无所得,尤其是在自然科学领域,人类正是通过大量证伪经验的积累,才能实现一次又一次的科学理论突破。若只注重反复的“失败”,必然会得出小说反映“人生消极虚无”的结论;反之,过于强调“失败”转化为科学进步基础的积极作用①其实质是将人类认识史简单混同于科学进步史。,却忽略此类“失败”永远无法避免这一客观事实,就容易得出“积极的怀疑主义”一类的意见。而福楼拜在写作中,实际完整、中立地呈现了这一客观规律的双面性,体现的是其超越二元对立的中性态度。

正如艾柯所言,“不确定性、互补性、非偶然性,这些并不是物理世界的存在模式,而是世界运行的有效的描述体系。”(2005:31)同理,在福楼拜的笔下,世界的本质也不是科学公式简单的摹写②这恰好可以证明福楼拜与将其推崇为精神导师的狂热“自然主义”者之间的根本差别。,而是其本来样貌的呈现;小说家想描写的,是包罗万象的世界本身,是所有“框架”(包括自然科学)的集合。物理世界的清晰有序被模糊无序运行的世界整体(即使广义相对论被彻底证明,社会、伦理、道德上的种种迷雾仍会阻挡在人类面前)所包涵并接纳。那么,世界究竟是有序还是无序的?对于最终的结局,小说家保持了维特根斯坦式的沉默:但在主人公对大千世界众多“定见”无言抄写的同时,新信仰的形成却是明白无误的——连贯的经验和明确的逻辑业已粉碎,新世界的关系正在艰难生成,此时唯一值得信赖的便是怀疑本身——纯粹的怀疑主义。

四、结语

艾柯认为,现代开放作品“向我们提供了世界的可以说是认识论的隐喻的一些形象。”(2005:4)《布瓦尔和佩库歇》试图展现的正是人类认识史这一宏大隐喻本身。直至今日,福楼拜在这部小说中所传达的超然中立的世界观仍然对我们有着深刻的指导意义。超越二元对立,在当代似乎已是老生常谈。但在实践运用中,人们却经常陷入“虚无”和“平均”的泥沼。与被西方媚俗化、具有反智倾向的“禅”(艾柯:173)及后现代软弱的“折中主义”③详见[法]安托瓦纳·贡巴尼翁:《现代性的五个悖论》,许钧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169页。不同,“纯粹的怀疑主义”者从未利用绕开二元对立的尖锐矛盾而试图回避为复杂现实下结论的艰难境遇,恰恰相反,福楼拜式的怀疑主义其实质是对人类主体和世界客体相互依存关系的不断自我质疑、自我挑战甚至自我推翻,显示了小说家勇于不断自我拷问的精神和毅力。它给予的虽不是真理,却指引着人们自己走上探索真理的道路,永远值得我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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